隱者的心序:邵雍詩歌的物象
“萬物有情皆可狀”,這是北宋邵雍哲學的理路,也是他詩歌的一個重要特質。觀物,是主觀有意地觀察事物,去尋求物理,尋求攝取主觀所需,尋求理趣以愉悅并升華主體的精神。宋人關注自然與日常的書寫,本就形成了宋詩獨特的理趣。邵雍的觀物之詩,則更頻繁地取象于自然世界和常用簡易之物,從這兩重觀照中分別推尋物理,最終把握大千世界之道,追求主體精神升華。
邵雍觀物吟詩,既不離日常,又超然于物外,既追求心隱,又通達天理與人情,他也以“敢于世上明開眼,會向人間別看天”的獨特視角自得。他有不少題為《見物》《觀物》《待物》《樂物》的詩歌,這些題名的使用,反映出他觀照物象的不同境界,以及在這觀照當中構筑的天人秩序。
觀詠自然:法天地之序
“洛陽最得中和氣,一草一木皆入看。”邵雍所關注吟詠的自然物,就像《六一詩話》中記載的“于是諸僧皆閣筆”故事,不出山、水、風、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在這部分詩歌里,邵雍用的大多是熟語,也很少憑借細致描繪或者想象發散去呈現景物。
邵雍凝視自然物,更多的是為了點綴心境,成就理趣。比如他詠魚,“已絕登門望,曾無點額憂。因思濠上樂,曠達是莊周”,是從《莊子》中傳下來的濠梁之趣,是自由、生機和隱遁的象征;花木則反襯出他對世俗功業的不在意,“客說河州事,經營杳未涯。訝予獨無語,貪嗅杏香花”,從見物上升到了觀物的層面。
邵雍作《觸觀物》言,“觀時見物理,主敬得天真。心凈星辰夜,情忻草木春”,他眼中的自然是充滿生機、富于秩序的。他贊慕天道的生生不息,“百谷仰膏雨,極枯變極榮。安得此甘澤,聊且振群生”。在他筆下,雨水經常和造化生意聯系在一起,“春雨細如絲,如絲霢霂時。如何一霶霈,萬物盡熙熙”;春露秋霜的變化則是盛衰一理的體現,“為露萬物悅,為霜萬物傷。二物本一氣,恩威何昭彰”。他也從枯榮變化、四序回環中觀察并展現盛衰變易的秩序:牽牛花“謝既成番次,開仍有后先”,梁間燕子“物情誰道爾無知,秋去春來不失期”。物極必反,而又不超越這種秩序,所謂“泰到盛時須入蠱,否當極處卻成隨”,也呈現出他對《易》學的理解。
天地萬類如此,人間的秩序也效法它、融入它而成。邵雍將自己安置在時序之中,“雖然春老難牽復,卻有夏初能就移”,在天人之際恰得其分。他對日常之物的觀照,最終被他上升到向內探尋的層面,與他個人對“樂”的追求合一。“日往月來,終則有始。半行天上,半下地底。照臨之間,不憂則喜。予何人哉,歡喜不已。”此詩題為《歡喜吟》,邵雍也正是以生機與秩序的觀察者自居,因通達并融入此理而樂。
摹寫日常:究人世之序
日常的事物也廣泛地存在于邵雍的詩歌書寫中。這些日用之物出于人手,更多地承載了他關于社會治理的理念,但也成為構筑天人秩序的重要部分。
他樂于提及自己乘坐的“小車”,“小車行處人歡喜,滿洛城中都似家”,稱賞這種簡易中的安適自在,及與眾生同樂的佛家心態,并且以此作為內省工夫的象征。此外,他又在《天道吟》中言,“隱幾功夫大,揮戈事業卑。春秋賴乘興,出用小車兒”。此處的“隱幾功夫大”,既有《莊子·齊物論》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的坐忘遐想之義,又有《孟子·公孫丑》中“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的懷志自重之義。在此,邵雍將儒釋道自然地融合在他的吟詩與理趣之中。
邵雍吟詠日常事物時,在構筑其天人秩序的思索中,融入其哲學思考。如他在《因何吟》中提及各種調味品的筆法,是仿效《天問》的無理之問:“梅因何而酸,鹽因何而咸。茶因何而苦,薺因何而甘。”但若聯系他的《問調鼎》,“請將調鼎問于君,調鼎功夫敢預聞。只有鹽梅難盡善,豈無姜桂助為辛。和羹必欲須求美,眾口如何便得均。慎勿輕言天下事,伊周殊不是庸人”,他對慣熟之事的探問便轉化為了長存于日用飲食之中的秩序感。
鹽梅之為物,在先秦就與“和”這個重要范疇聯系在一起。“和”在儒家思想體系中,從“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到“上下和親而不相怨”,從陶冶德行到秩序建構,都發揮了重要功能。
物我之間:成自得之樂
邵雍的《待物吟》言:“待物莫如誠,誠真天下行。物情無遠近,天道自分明。”待物,就是在觀物過程中,如何看待、對待事物,包括人與物的關系和人與人的關系。在這種姿態中,他自身的主體性就得到了加強。
在“待物”之時,邵雍同樣將道德履踐和天人秩序關聯在一起。對于日常之物,他不會鋪寫奢侈,“君子亦保物,保故不保新。筇生蜀部石,貂走陰山塵。善扶巇崄路,能暖瘦羸身。行坐不可舍,常如睹斯人”,無論布裀還是貂裘,都被作為普通的用器對待,帶來軟暖,寄托情誼,進而上升到“保故不保新”的相處之道。
邵雍以隱士自居待物,在世間萬物中尋求自我安頓與自得之樂,卻格外強調自我的存在,隨時都對身周事物保持一種清醒超越的觀照。一方面,他置身園林,但并不沉溺景致,反而批評其間人為的痕跡,“更小亭欄花自好,盡荒臺榭景才真”,“不用丹楹刻桷為,重重自有翠陰垂”。
當時的士大夫大多借園林景觀的構筑寄托田園之志,追求“心隱”的狀態,但園林本身卻是地位和財富的象征。邵雍則不受園林景觀的局囿,他通過靜觀與內省,將日常的景物抽象化,化作遙遠的池閣、江湖甚至桃源:“池平有類江湖上,林靜或如山谷中”,“安樂窩前小曲江,新蒲細柳年年綠”。在這種精神系聯中,他的“心隱”便更加超脫,如他在《思山吟》其二中所言,“只恐身閑心未閑,心閑何必住云山”。
另一方面,在“心隱”之際,邵雍又以“官守”自比。他的《林下局事吟》寫道:“閑人亦也有官守,官守一身四事有。一事承曉露看花,一事迎晚風觀柳。一事對皓月吟詩,一事留佳賓飲酒。”官守是職責的象征,是同隱士身份相抵觸的,邵雍卻故意將二者相提并論,將對自然事物的關注與對內心境界的主宰合二為一,共同置于天地的秩序當中,使自身的隱士姿態在更高的觀照中越發合理化。
邵雍對“物”的界定,也有一種自得其樂之感。他在《安樂窩中四長吟》中自得地寫道:“安樂窩中快活人,閑來四物幸相親。”他最為得意的“四物”是詩、書、香、酒。香與酒,尤其是酒,是他詩中尋常之物,但詩和書就不同尋常,是他所作的《伊川擊壤集》和《皇極經世書》。在此處,邵雍坦蕩地將自己的著作和日常諸物一樣平等地作為“物”來觀照,在天地之間將個人情志與今古之思熔為一爐,可以說是他“觀物”姿態的極致。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