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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4年第8期|梁剛:千金散盡
    來源:《邊疆文學》2024年第8期 | 梁剛  2024年08月20日08:03

    梁剛,男,云南省紅河州彌勒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彌勒市委彌勒報社原社長,現為彌勒市作家協會主席。有多篇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南方周末》《文藝報》《文學報》《散文海外版》《廣州文藝》《湖南文學》《芳草》《山花》《延安文學》《牡丹》《邊疆文學》《大家》《滇池》等省內外報刊。曾被云南省作家協會授予“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榮譽稱號,作品曾獲云南省第七屆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十大好書獎等多種獎項,公開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12部。

    千金散盡

    梁剛

    1

    和東家一起吃晚飯時,端木云生聽到他說有外國人住進了蕭家大院,感到非常好奇。吃完飯,慢慢往那兒走去。離老遠,他就看到蕭家大院的屋頂上插著一面紅、白、藍三色旗,不少人在引頸觀看。他停下步子,張望著那兒。人們紛紛對他行注目禮。他微微一笑:自己頭戴瓜皮帽,身穿青藍色長衫,大冬天的手中還拿著一把折扇,他們不好奇才怪。

    早年,蕭家大院因種黃花的緣故,還有一個雅致的別名:黃花宮。少小時,家只隔著幾條街的端木曾和小伙伴一起,多次從門縫里窺視過院中花園里金黃的花和鮮衣怒馬的主人,覺得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國。長大后,他對這幢房子倒沒什么印象,只知道它一直站在那兒。時局動蕩,傳說大院顯赫一時的主人前些年做一筆大生意賠了血本且債臺高筑,為躲債舉家外逃,遺下大院在風雨中日漸凋損破敗。有人手指屋頂上的三色旗,說是法國國旗。

    忽然,好友林群走過來,他是同慶豐錢莊的伙計,只長端木半歲,早年是同一個私塾的學子,他穿著布料精良、胸口繡著“同慶豐”商徽的工服,神清氣爽。林群說:“法國人貼出告示,要招一名文人,一個月一兩銀子。云生,你不想碰一下運氣?”他不禁走向大院門口,大門門廊上,“大法國總領事署”幾個黑色天鵝絨做成的大字,鑲嵌在紅色的法蘭絨上,非常醒目,門口一邊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只有一句話:“大法國總領事署面向全城延聘一名才高品端的文人供職,月薪一兩銀。”他心下一動。

    “云生,憑你的才氣和人品,這個職位非你莫屬。”林群說這話是有根據的。端木15歲就考中秀才。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同慶豐錢莊在昆明三牌坊邱家巷開張,此前,錢莊在全城廣發信息,征集“同慶豐”招牌書法,其總計100兩銀子的重賞令全城轟動。朝廷一個八品官員年俸祿才40兩,九品不到30兩。昆明城普通老百姓,月收入不到一兩銀子,一兩銀子等于一千文錢,可以買一百升(75千克)大米。70兩銀子能在市區最繁華的地方購置到一幢帶鋪面的大瓦房。全城書家人人動手,令經營筆墨紙硯的鋪面小賺了一把。錢莊將從征集到的三萬多幅作品中評選出六幅,設一等一名,獎銀30兩,二等二名,各獎銀20兩,三等三名,各獎銀10兩。

    自小就練習書法的端木用心寫了一幅應征,從上萬幅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二等,他還是獲獎者中年齡最小的一位,只有17歲。獲得首獎的葉龍已年過半百。就用這20兩銀子,他翻修了老房子,建了書房,買了以前不敢問津的一批書籍,體面地娶回妻子,除掉這些開銷,還略有結余,后來他又應聘到劉家私塾,有一份不錯的脩金,一天還供兩餐,日子過得遠比街坊鄰居寬裕,一家人都稱同慶豐的主人王熾[王熾:王熾(1836——1903),字興齋,云南彌勒市虹溪人。晚清云南位居一品的紅頂商人,民間稱為“錢王”。年輕時經營馬幫,來往川滇之間進行貿易活動,后與席茂之在昆明合資開設“同慶豐”商號,成為滇中富商。英國《泰晤士報》曾對百年來世界最富有的人進行統計,排在第四位的便是王熾,而且,他是唯一一名榜上有名的中國人。]為恩公。端木應征的字帖就是交給林群送到同慶豐的。得到大獎后,他宴請親朋,也有心地請了林群,一來二去,兩人交情日深。

    “事不宜遲,我帶你去應聘。”林群一臉急切。可端木呆呆地站著:“容我思量思量。”端木應聘的東家劉祥云快50歲了,和妻子秋芬做布匹生意,在昆明有三個鋪面,生意還過得去。私塾有二十幾個學生,其中包括劉家兩個兒子,大的11歲,小的6歲。三年前,秀才身份的端木云生第二次參加省考,名落孫山,他決意到官府為欲更上一層樓的科舉子弟而搭建的“高地”——“云南經政學院”深造,以再圖功名,不想只去了一天,深夜從大醉中醒來,說斷了繼續躋身仕途的念頭,讓妻子白采珠瞠目。經人引薦,他被劉家聘為西席。東家為人忠厚,有時生意難做,也從沒有扣減或拖延過他的酬勞。要真被錄用,如何向東家開口?

    林群不容他再想下去,一把拉起他的手,往黃花宮門口就走,眾目睽睽,他趕緊將扇子塞進袖口,跟著林群。門口的衛兵是個本地人,身上套著寬大的法國士兵制服,他看了一眼林群胸口“同慶豐”的商徽,聽說他們是來應聘文員,忙進去通報。很快,衛兵招手讓他們進去。走進門上畫著五顏六色守護神的大門,大院地面的石縫間長著草。在主樓的側翼,矗立著另外兩座附樓。沿著一條小胡同,他們被帶進一間燭光明亮的房間,一個金發碧眼的中年人正坐在辦公桌前翻看著厚厚一沓材料,口里銜著一個沒有點火的像用被掏空的鳥頭做的煙斗。衛兵介紹這是領事館的主任秘書約瑟夫·博韋。博韋慢慢起身,示意他們坐在一邊的凳子上,又叫來衛兵上茶。他身材英挺,橢圓形的面頰周圍蓄著棕色的絡腮胡,瞇縫的眼睛從眼鏡片后面露出和善的目光,看上去有幾分疲倦。

    在同慶豐做事多年,林群見過世面,從容地坐下,端木局促地坐在他身邊,林群三言兩語說明來意,又井井有條地介紹起端木的情況。當聽說端木15歲就考中秀才,博韋開口了,是怪聲怪氣的中國話:“什么叫秀才?”

    “秀才是我們大清科舉考試士大夫中的一個功名,只有考取秀才,才有資格考舉人、貢士、進士,要考取秀才,就先要通過縣試、府試、院試,每三年才舉行兩次。有成千上萬的人參加,最終被錄取的只有十數人……”

    博韋從衣袋里掏出火柴,點燃了他的煙斗,吸了一口:“原來是這樣,用你們中國話說,端木云生先生是過關斬將才獲得這個聲名的?”

    “大人此言一點不虛。”林群又說起端木當年參加書寫同慶豐牌匾征稿獲銀20兩,一舉成名的事,博韋連連點頭,認真地看著端木:“先生讓人刮目相看。”

    端木起身對著博韋拱手:“大人見笑,見笑。”

    博韋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瞞二位,這些年,我在貴國履職,也跟不少文人墨客有過交往,他們視書、畫、琴、棋、詩、酒、花為‘七雅’,有的還擅畫梅、蘭、竹、菊,說是什么‘四君子’。中國文化太高深,我這個外國人弄不清楚。”說完,他靜靜地望著端木。

    “中國畫中,梅、蘭、竹、菊被稱為‘四君子’,是因為它們都具有高潔堅貞之品格、飄逸清雅之資質,故以君子為喻。”

    博韋點點頭:“剛才聽聞端木先生書法了得,畫畫應也在行,可否露上一手,畫一畫梅、蘭、竹、菊,讓我開開眼界?”

    端木知道,這是面試了,他微微一笑:“我試著涂鴉涂鴉。”

    博韋讓一直站在門口的衛兵取來了紙筆。端木挽起手袖,在博韋的辦公桌上展開紙張,林群也過來為他研墨。一盞茶的工夫,梅、蘭、竹、菊四幅畫便呈現在博韋眼前。

    林群前幾年一度跟著端木學習書畫,也粗通一些門道,只見梅花遒勁、蒼老、古拙的意趣在紙上盡顯。蘭花葉片縱橫交錯,疏密有致,繁而不亂,舒展自由;主花溢出葉外,插莖葉中,花后襯葉,葉中藏花,花與葉有隱、現、藏、露之美。竹以淡墨著筆,畫竿留節,從上而下,一竿接一竿,每竿有頓挫,行筆平直,兩邊如界,每節竹竿,筆意貫穿。菊花蒼勁渾樸,布局精到,清新典雅,他不禁拍手叫好。

    端木放下筆,向博韋拱手:“獻丑,獻丑。”并習慣性地從袖口抽出扇子,在手中開開合合。

    博韋聳了聳肩,輕輕揮手:“好了,端木先生,說來不好意思,你的大作我幾乎都沒看懂。”

    端木一下面紅耳赤,向博韋拱手:“先生,多有打擾,告辭了。”移步往外走。林群急了:“先生有眼無珠。我們走。”

    博韋一愣,上前攔住二人:“對不起,我不應該開玩笑。說真的,你的大作讓我眼前一亮。端木先生,明天你就來這里上班,試用期一個月。”

    林群一把拖過端木,對博韋拱手:“大人真是慧眼識珠,在下有禮了。”

    “先生,我需要一些時間,讓東家物色到代替我的先生,我不能說走就走,為人師表,我不敢誤人子弟。”端木神情泰然。

    博韋眉頭一皺,但很快舒展開來:“端木云生先生,不瞞你說,我們的招聘布告今天中午一貼出去,就不斷有人前來應聘。”他指指桌子一邊的材料,“這些都是他們的資料,剛才我還在看。對了,你是我今天接待的第37個來應聘的文人。祝賀你,本人很負責地告訴你,這個職位是你的了。”他伸出金毛厚重的手:“你處理好私塾的事就來,我們等著你。”

    “大人,愿為您效勞。”端木的聲音透出喜悅。

    “先生,請記住,你是為奧古斯特·弗朗索瓦領事效勞,也不對,我們都是為偉大的法蘭西王國效勞,為法中友誼效勞。還有,以后不要叫我大人,叫先生。”主任秘書轉問林群:“忘了問你,你剛才說的同慶豐是做什么的?我初來乍到,不好意思。”

    林群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先生,不是說大話,同慶豐是云南甚至中國最大的錢莊的商號。我們錢莊的大東家王熾老爺,人稱‘錢王’。您看,我差點忘了跟您說,今年五月,你們法駐越南總督杜美先生到昆明,說是來商議籌建法駐云南府領事館,還要修建什么滇越鐵路火車站,他的行館就租住我們王老爺在賣線街升平坡剛建好的新屋。”

    博韋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林先生,請轉告你家主人,我和領事會擇日到同慶豐拜訪。”

    林群一拱手:“好的,大人。我們老爺最喜廣交天下朋友,期待你們光臨。”

    出門后,兩人邊聊邊走。林群說:“云生,我佩服你剛才那種士可殺但不可辱的血氣。”端木道:“言過其實,只是出于書生的耿直吧。” 來到一個巷口,端木與林群告辭,林群不動:“剛才我費了這么多口舌,為你做成這件天大的好事,連請我喝一杯薄酒都舍不得?”

    端木哈哈大笑:“要不是為了孔方兄,我才不愿意為洋人做事。走,我請你好了。”

    “去‘來運’?”林群問。“來運”是端木家附近的一家小酒肆,多年來,一直是他倆常去小酌的地方,那里的菜肴還算可口,最主要的是便宜。

    端木把扇子打開,合上,合上,打開:“今兒我們才不去那個雞毛小店。走,到吉祥巷‘一顆印’食府,汽鍋雞、瓦片烤肉、香爆田螺肉、脆皮烤鴨、大理酸辣魚、寶塔飯全上。酒任你挑!”

    “這還差不多。你想想,要是我們去晚了一步,那個主任說不定就會在30多個人中選出一個,就沒有你的戲了。”林群對著不遠處坐在轎子抬桿上的轎夫招手:“愣著干什么,不做生意了?目標:吉祥巷‘一顆印’。”轉眼間,兩臺轎子就到了他們身前。

    2

    見到奧古斯特·弗朗索瓦的第一面,端木就意識到,如果自己不小心冒犯這個新東家,就會吃他一槍。其人身材細高,和博韋一樣,一頭金發,一雙藍眼睛精光四射,滿臉紛亂的胡子,皮膚卻白得如襁褓中的嬰兒,穿著深色法蘭絨西服,腳踏擦得锃亮的長筒皮鞋,頭戴寬邊氈帽,散發著濃濃的好像由薄荷、煙草、皮革合成的香水味。他身手敏捷,坐姿有些前傾,走路外八字,后來才知他曾當過騎兵,他一有空不是逗玩他養在大院一角的貓狗,就是在眾人面前操弄一把槍,有一天端木親眼看到他先后開了三槍,分別射殺了一只麻雀、一只喜鵲和一只松鼠,這讓他心驚肉跳。一些好奇的市民用錢買通領事館的看門人,把臉和鼻子貼在門上,從門縫中窺看這個“西洋鬼子”。

    很快端木便對他的身世有所了解。1857年8月,他出生于法國洛林地區一個呢絨商家庭,家境殷實。十五歲中學畢業時,父母死于肺病和傷寒,他成為孤兒。中學畢業,參軍入伍,后改學法律。后來被一位省長收養,成年后被養父引領成為一名外交官,早在1896至1898年間,就已經入主法國駐龍州(今廣西龍州)的領事館了。他曾利用在該地區逗留的時間,調查中國南方與東京(越南中部)之間的商貿之路,尤其是西江的南部交流。弗朗索瓦還有一個中國人的名字,方蘇雅。在龍州履職期間,他與其官階為朝廷一品大臣的廣西提督蘇元春交往甚密,甚至都結為兄弟,方蘇雅這個名字就是蘇元春根據他法國名字的諧音取的。后來,他看到領事與蘇元春的一張合影照,又聽說,蘇元春曾是一名指揮過對法戰爭的老將,不禁莞爾: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端木長身玉立,品貌俊逸,雅正博學,一身書生氣,性格忠厚,做事認真,處人又有分寸,很快贏得了方蘇雅的好感。他讓端木看到了他從沒有見過的稀奇東西:照相機、步槍、指南針、雙筒望遠鏡、秒表、溫度計、晴雨表,還有一大堆書。博韋告訴他,這些書籍涉及文學藝術、歷史地理、鳥類學、植物學多個領域。方蘇雅還建了一個動物園,養了猴子、貓、騾馬,一條從巴拉圭運來的看門鱷魚和法國帶來的兩只狗。

    方蘇雅最喜歡外出拍照,常帶著他在昆明的大街小巷轉悠。這時的他會換上雙排扣深色西裝和仔細上過漿的白色襯衫,系一條長長的領帶,再加上滿嘴紛亂的胡子,凌厲的目光,讓行人又好奇又害怕。他見貓照貓,見狗照狗,有人說照相機是會取人魂魄、致人損壽不祥之物,一看到相機紛紛四散,端木就上前解釋,并以身示范,消除了不少人的顧慮,任由方蘇雅拍照,更多的人站在一旁看稀奇,方蘇雅的鏡頭一對過去,就轟然散開,讓他開懷大笑。他們在二十多天內幾乎走遍昆明每個角落,并拍了很多照片,端木看到,一天他還畫出一張昆明地圖,用法文標明每條街道和地名。他通過博韋告訴端木:“你們云南府,是一座遠比其他省份更為壯觀的城市、一個沐浴在陽光下的古城,美麗而質樸。”

    有時,歐葉妮也會隨他們去。在端木的記憶中,歐葉妮應該是開天辟地第一個踏上昆明這座城市的法國女人,三十多歲,穿一身昆明人從沒見過的裙子,聽說叫什么“歐羅巴”,袒胸露膊,露出半截大腿,她愛說愛笑,為人隨和活力無限,跟領事館上上下下都處得攏。她常跟館里的中國人學說中文,其不倫不類的口音,惹得大家哄然大笑,有時方蘇雅和博韋在場,也會被逗樂。她曾一把搶過端木在手中不斷收放的扇子要拿走,看到端木眼里都要噴出火來,才知趣地把它還給主人。一天,她通過博韋問端木,昆明這個時節,有什么開得最好的花。“山茶花。”端木脫口而出。此花因花朵碩大、凌霜傲雪等特質,被昆明愛花之人所推崇,每年冬春時節,山茶花在千家萬戶爭奇斗艷。端木家巴掌大的小院一角也種植著一棵,是他中秀才那年母親買的,當時花苗只有筷子長,十多年過去,長得比人還高,每年能開出數以百計的花朵,每每看著山茶在冬春時節花開如火,端木就會想起因病早逝的雙親。次日,歐葉妮變戲法似的,把幾十盆開得正好的山茶花,擺滿了領事館大院里的角角落落。在圍觀的人群中,當拍完最后一個膠卷,領事還不盡興,無奈地一攤手,端木連忙上前扛起照相器材打道回府。路上,方蘇雅和歐葉妮有說有笑,不時拉過她的手吻一下(博韋告訴過端木這是法國時興的“吻手禮”),高興得像孩子似的又蹦又跳,這樣的場景,讓他感到眼前的人與射殺小動物的人不是同一個人。端木還發現,領事館里,方蘇雅是最忙的人,除了接來送往,照相洗相,飼喂他養的動物,晚上還趴在桌上不停地寫什么。博韋告訴他,領事有很好的寫作能力,他有一個愛好,是給法國的友人或戀人寫信,告訴他在云南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同時也為他今后寫傳記準備材料。

    端木的工作并不繁重,按博韋的授意,每天他撰寫幾份給本省官員的公文、信函,盡管他格外用心,還是會剩下大把時間,就用來寫字、畫畫,他先是擔心他的頂頭上司博韋說他不務正業。如同方蘇雅一樣,博韋出身卑微,拿到中學理科畢業證后進入東方語言大學學習。他諳熟中國語言和文化,22歲畢業于該校,繼而投身于奧賽碼頭(端木也是從博韋處得知,奧賽碼頭是巴黎第七區的一個碼頭,位于塞納河左岸,旁邊是奧賽街。法國外交部位于奧賽碼頭,法國人喜歡用地名稱呼政府機構,因此奧賽碼頭通常代表著外交部的意思)對中國的事務中。看得出,兩人相處非常默契。但博韋對他寫寫畫畫毫不在意,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與林群在“來運”小酌時,端木會描述這個法國小領地的人,有5個法國人,其中有名譽總領事方蘇雅、副領事伯威、主任秘書博韋,還有一支由20多名步兵組成的衛隊,他們大多是中國人和越南人。最有趣的當數一名雇用的炮手,當有顯赫貴人來訪時,他就放一串禮炮,主人正式出巡或歸來時,又是一串禮炮。端木給林群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個法國女人歐葉妮。歐葉妮30歲上下,是領事館的保潔員,方蘇雅的衣被也是她晾洗的。她的長發如燃燒的火焰,身材苗條,胸脯高聳,眼睛藍得像滇池水,鼻梁尖挺,牙齒雪白,嘴唇抹得通紅。當她穿著昆明人從沒見過的裙子,沒纏過的天足在大街上健步如飛,到哪里都是一道惹眼的風景。讓端木奇怪的是,她身上有時散發的香水味跟領事的一樣。林群一笑:“她跟領事用一種牌子的香水?”端木搖頭,說他不知道。林群就不懷好意地又一笑:“你們的主人跟她有一腿。”他拍了端木的肩膀一下:“怎么,你也對那個法國女人動心了?”端木一愣,用力搖頭:“信口雌黃。來,把酒干了。”

    3

    這天,黃花宮的新主人方蘇雅宴請當地政要。端木看到,方蘇雅在博韋耳邊嘀咕了幾句,博韋便禮貌地向大家揮了揮雙手,大家安靜下來,他問在座的各位大人,有沒有認識錢王王熾的,眾人頻頻點頭,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用的是談論天氣晴雨冷暖一樣的口吻。他們對他褒貶不一,有的稱他天資聰穎,有膽有識,本領通天,富可敵國,以義用財,愛國忠君,“急公好義”,知人善任,是老天派下來賺錢的人,而有的卻譏笑他殺人越貨,巧取豪奪,欺世盜名,見利忘義,黑白不分,有的說得更加刻薄,說他骨子里不是商人,而心心念念想當官,說不定做夢都在“頂戴花翎”,因而不惜重金買了一大堆官帽子。

    端木在一旁出神地聽著。當年,他有幸在同慶豐牌匾書寫中獲獎,就是王熾老爺親自頒發的銀兩,那時王熾不到五十歲,其人個兒適中,身板硬朗,容長臉,尖尖的下巴上長長的山羊胡黑得發亮,一雙眼睛有一種閱盡千帆的沉著,最讓他記憶深刻的是,他有著一雙長年在土地上勞作的農民才有的手:十指骨節粗大,手背青筋畢露。當天,六位獲獎者應同慶豐要求,指定內容現場作了書寫,他寫的是李太白的《將進酒》。此后,他沒有再看到過這位恩公。平時,林群在他耳邊張口閉口都對主人為人做事的描述,使王熾的形象又如在眼前。

    按照博韋的吩咐,端木用心整理起王熾的材料,他先是梳理好當天官員的講述,又把林群請到家中,想請他說說王熾,林群說自己在錢莊只是個小角色,對大東家所知甚少,但他可以回錢莊報告,請求他們幫端木這個忙。同慶豐總管于懷清知道這件事,非常重視,親自動筆撰寫了一份大東家的簡介。端木對這位錢王才有了個大致了解。

    王熾,字昌國,號興齋,于清道光十六年四月十二日(1836年5月26日)在彌勒州十八寨東門街出生。王氏祖籍應天府(今南京)柳樹灣石門坎,其遠祖為明洪武年間隨沐英南征兵員,云南平定后留屯安家于陸涼(今陸良縣)。到了王熾之父時,家道早已衰落。父親王勛業去世后家計更為窘迫。母親張氏、二媽姜氏以紡織謀生,省吃儉用,勉強度日。王熾自幼聰明好學,有神童之譽。但因家境困難,不得不離開私塾,跟著大人做起了小本生意。他從家鄉收購土布、特產等運到竹園、盤溪等地販賣,又從那些地方采購紅糖回家鄉銷售,數年后就積攢了紋銀百多兩。他擴大了經營項目和經營范圍,他的馬幫往返于臨安府屬各縣和瀘西、師宗、邱北之間。王熾二十歲時,他家已成殷富人家,他也在滇南一帶小有名氣。

    1861年,王熾因款待瀘西大紳周廷升,買肉時與表兄姜庚發生沖突,一怒之下指使家人去教訓教訓一下姜庚,不想被派之人與姜庚有私仇,下手毒辣,使姜當場送命,王熾亡命昆明,投奔故舊馬如龍(時為云南提督),并從軍入川。不久又在重慶與人合伙重操趕馬行商舊業。并開設商號天順祥,販運貨物于川滇之間。1872年,王熾看準了票號領域大有可為,便在昆明創設同慶豐總號,他親赴重慶仿山西幫規例,改組天順祥,營匯兌存放款事業,以同慶豐為總號,天順祥為分號,逐漸推廣。京都(越南中部)、上海、廣東、江西、漢口、常德、重慶、成都、敘府、貴陽等均有天順祥票號。總號有資本10萬兩,京都分號有三萬兩,其余各一萬兩。至光緒中后期,天順祥分號已遍及全國22個行省中15個行省的大中城市。號稱“南幫之雄”,與西幫三晉票號并駕齊驅而馳名于國內,締造出一個以金融票號業為主干的商業帝國……

    下了幾場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領事館給雇員們發了冬衣。端木領到一件棉制服,穿起來非常合身,更有氣度。歐葉妮見了,用生硬的中國話稱贊他:“先生,一表人才。”端木苦笑:穿上領事館文員的行頭讓他極不自在,制服像是用鐵皮做的,袖口緊得連把扇子都塞不進去,最主要的是,他長著的可是一張中國人的臉。走在昆明的大街小巷,全身上下都落滿了目光,有的嫉羨,更多的是不屑。讓他心里頗不是滋味。他想起去向東家辭職那天,他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來意,聽說他要到領事館當差,東家先是意外,最后鄙夷地一笑:“先生,去吧,錢不是壞東西。”

    這天一早,博韋讓端木寫一個到同慶豐求見主人王熾的拜見帖,端木一揮而就,博韋派信差送出。

    4

    領事館給同慶豐的求見帖上午發出,下午就接到回音:期待領事大人隨時光臨,王熾恭候。這讓端木大感意外,他想王熾那樣富甲天下的大戶,一個洋人求見,盡管他是大使,少說也要拖延幾天,這樣也才有面子。可王熾這樣急不可耐,丟面子不說,都有一種巴結的嫌疑了。他轉而一想,自己畢竟是一介書生,怎么能摸得準這位大商人的心思?正胡思亂想著,博韋嘴上叼著煙斗過來,要他寫一封回函:領事深感榮幸,明天午后造訪王府。

    是夜又下起雨,黎明飛起細雪。正午,雪下大了。很快,領事館的空地和高大的圍墻頂上白茫茫一片,屋里的人都出來欣賞,興奮地指點著。方蘇雅手拄锃亮的禮杖,顧盼自雄,他的身后跟著口含煙斗的博韋,兩人都頭戴瓜皮帽,身著嶄新挺括的長袍馬褂,持重地走出來。乍看上去,都像換了個人似的,眾人睜大了眼睛。端木一手持一大束山茶花,一手提著一個薄薄的牛皮紙袋,跟著他們出了大門。他掂了掂紙袋,有點分量,銀票?他有些好笑:不會送“錢王”這樣的禮物吧?勤務人員叫來的兩乘轎子候在門一邊。轎夫抬著轎子點頭哈腰迎上來,一臉是笑地掀著轎簾。雪下得正緊,方蘇雅環視了周圍一眼,又抬頭望了望天空,彎腰坐上轎子,博韋咬著大煙斗也坐上了另一乘轎。端木緊緊跟在后面。路上行人稀少,但都對兩手拿著東西的端木報以好奇、同情或譏笑的目光,他毫不在意,他明白自己在館里的等級,只顧埋頭走路。忽然,博韋的轎子停下了,他招手讓端木過去,從他手中拿過了鮮花和紙袋。端木心頭一暖,愜意地放目四望。

    同慶豐離翠湖不遠,位于賣線街西頭升平坡,但走到那里,端木一身是汗,一雙棉鞋也濕透了。轎子走過一個路口,進入一條長長的端直、寬敞的小巷,路面的積雪已經被清凈,露出一塊塊齊整勻稱的青石板。遠遠地,端木看到,同慶豐的大門口,有兩個人都身披棕匹做的蓑衣,頭戴寬大的篾帽,靜靜地立在飛雪下,就像兩個“獨釣寒江雪”的“蓑笠翁”。他們身后站著四個身穿同慶豐工裝的男人。這唱的是哪出戲?

    方蘇雅喝令轎子停下,他先把禮杖拄在地上,人隨后下轎,博韋也隨之下轎,端木急步上前,從他手中接過鮮花,紙袋,不遠不近地跟在兩人身后。門口的兩人迎了上來,其中一人雙手抱拳,大聲道:“領事先生,有失遠迎,鄙人王熾有禮。”端木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同慶豐主人富商巨賈王熾,他如此老農行頭,讓端木暗中稱奇。跟17年為他頒獎時相比,他變化不大,一雙手仍然十指骨節粗大,青筋畢露,就像剛從地里干活回來,只是尖尖的下巴上留著的長長的山羊胡花白了。博韋在一旁翻譯,并口稱“幸會,相見恨晚”。另一個身材微胖的人也走過來拱手行禮。王熾介紹是同慶豐總管于懷清,總管高個子,氣度不凡。有人上來從端木手中接過鮮花、紙袋。端木一抬頭,門楣上方的匾額上,“同慶豐”三個金字赫然在目,是當年獲征稿頭獎的仁兄葉龍的手筆,一手楷體筆走龍蛇,氣韻萬千。端木的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一回頭,怔住了,竟然是恩公王熾。

    王熾拱手行禮:“端木先生,別來無恙。”只有一面之交,相隔17年,王熾竟然一眼認出了自己,端木心下為之一振,連忙雙手抱拳,舉過頭頂并且深鞠一躬,口中連稱:“王老爺安康,晚生有禮了。”見領事和博韋一臉疑惑,王熾又拍了拍端木的肩膀:“端木先生可是昆明一大才子,當年我請他給我寫的李太白的《將進酒》,一直掛在書房呢。”端木連稱“不才”,慢慢退后。傭人上前為王熾和于總管脫下蓑衣、篾帽,端木看到,兩人均身著藍色的長袍馬褂,傭人又為主人和總管戴上了瓜皮帽。在主人的引領下,兩個法國人持重地走著。端木知趣地走在最后面,王熾卻像長了后眼似的:“端木先生不要拘禮。您也是貴客,請隨意。”端木連忙打拱:“老爺禮賢下士。”

    邁進門檻高高的錢莊,端木才知道什么叫“高門大院”。這是一座“三坊一照壁四合院”,走進院內抬頭便可看到“三代一品”的牌匾,往里走,灰墻青瓦、翹角飛檐、樓臺亭榭、假山堆石,名貴花木園中有數不清的梁棟、格門、窗欞,無不雕龍刻鳳、描金繪彩,且雕工精致、造型生動;廳、堂、院、小天井坐落有致,無不彰顯著主人的榮華富貴。吸引端木的還有大院露天的地方,那一盆盆開得正好、銀裝素裹的山茶花。而方蘇雅大搖大擺地走在主人身后,對院里的一切好像都熟視無睹。

    他們被主人引進一間寬敞明亮的客廳,端木低頭一看,地面均用洇暈著風花雪月的大理石鋪墊,轉過美輪美奐的屏風,一桌一椅一幾一案一窗,無一不繁紋重飾、精雕細琢著龍鳳紋或靈芝或云頭之類,盡顯華麗氣派、雍容華貴,大多均為楠木材質。這讓他目不暇接,心想,自己大小是個秀才,多少也算見到些世面,眼前之豪華,卻讓自己成了一個鄉巴佬,要是那些升斗小民到此,不驚掉下巴才怪。

    賓主坐下,傭人送上茶。王熾在主座上端端地坐著,隔著一張茶桌,方蘇雅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客座上,整個身子仰靠在雕龍刻鳳的椅背上,還蹺起了二郎腿,像在自己的辦公室一樣隨便。王熾一點也不在意,接過傭人遞上的小煙筒埋頭吸起來,煙筒比筷子長不了多少,是用鏤空的樹木做成的,他把黃燦燦的煙絲捻成小團放在煙嘴上,再用一根細細的、一頭燃著火的小繩子點燃。端木的父親也抽水煙筒,他知道,那小繩叫火草絨,是用一種灌木的皮錘成絲搓成的小繩,能自燃。博韋見狀,也從內衣袋中掏出煙斗,從王熾手中要過火媒點燃,優雅地吸起來。隨后,于總管和博韋分列在主人身邊,都正襟危坐。端木坐在離門不遠的一把圈椅上,年輕的傭人站在他一邊。

    博韋說:“我們一到貴地云南,老爺的名字便如雷貫耳。聽了官員對您的講述,又看了端木先生提供的材料,您的經商歷程可以說是一部發家史,更是一部奮斗史,我想請教您,為什么別人做不到的事,您能做到,而且做到了極致,您是如何一路走過來的,愿聞其詳。”

    王熾一拱手:“過譽。我就是敢拼,連本帶利賭一把。”方蘇雅和博韋不約而同,連連點頭。

    “還有就是人不敬我我敬人。善人者,人亦善之;愛人者,人亦愛之。”王熾淡淡地說。兩個法國人又再度點頭。方蘇雅放下了二郎腿,坐正了身子。

    “老爺,還應該加上一句,以德經商,以信聚財,有所為有所不為。”于總管插話。這回,是王熾點頭。兩個法國人低聲地交流著。

    傭人上來輕手輕腳地續茶,王熾慢慢喝了一口,側過身,專注地望著方蘇雅:“在我們中國,有句俗話說,商人無利不早起。敢問方大人,先生不遠千里從貴國來到天高地遠的云南,為的是什么?”

    方蘇雅說了句什么,博韋翻譯過來:“回老爺話,我們一是為了增進法中兩國的友好。二是準備修建一條鐵路,造福兩國人民尤其是云南民眾。雖然我們是兩個國家的人,各為其主,但我們以后將多方仰仗王老爺。”

    “不說仰仗吧,大家在一起做生意,講誠信,都有錢可賺。對了,你們說要修建一條鐵路?”

    方蘇雅咕嚕了幾句,博韋翻譯過來:“老爺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肯定知道,早在1885年,中法戰爭后,我國與清政府締結了《中法會訂越南條約》,越南成為受我們保護的盟國,其中還有一條,就是我國擁有在貴國西南諸省通商和修筑鐵路的權利……”

    博韋站起身,向王熾打了個拱:“如老爺所知,云南有豐富的礦產資源,但交通運輸落后,一旦滇越鐵路通車,新型快捷的運輸方式可從根本上取代云南古老傳統的馬幫運輸,其本質是一種技術進步,而正像您剛剛說到的‘商人無利不早起’,一旦鐵路建成,將為云南帶來了交通便利,拉近云南與內地、沿海乃至世界的距離,使云南礦產資源的優勢得以凸顯。促進以錫、鎢、銻等有色金屬為主導,西南土特產為輔的對外貿易獲得發展。同時,大量國內外商品也將輸入云南……”

    這時,有人來報少東家來了。端木連忙站起身,只見一個外表清瘦、身著絲質鑲金邊的雅致衣服的中年人走進門來,于總管起身迎上去,介紹說是老爺的大兒子王鴻圖,又介紹了三位客人。少東家向三位來客拱手說歡迎,客人也起身拱手還禮。

    王熾對客人說:“我年老體衰,力不從心,家業大多交給鴻圖打理了。兩位大人今后有什么業務上的事,可直接找他。”少東家又打拱:“多關照。”博韋也還了禮:“以后的事就拜托少東家了。”

    少東家重重地點頭:“當盡心盡力。只是……”

    兩個法國人對望了一眼,博韋道:“有話請講。”

    “那容我直言不諱。”少東家冷冷一笑:“我希望不要再出現圓通山事件。”

    1899年5月,也就是方蘇雅進入昆明前四個月,法駐越南總督杜美率領武裝隨從,來到昆明商議籌建法駐云南府領事館和在昆明建滇越鐵路火車站事宜,6月初,杜美到圓通寺游覽,深為人文豐厚、風光秀美的古剎所折服,令士兵持槍趕走游人、香客,強占圓通寺八角亭為行館,還把左哨街(今青云街)、思坊(北門街)、平政街一帶作為他的“弛道”,派兵騎馬逡巡。昆明縣衙門就在圓通寺一側,看到武裝到牙齒的士兵,官人們敢怒不敢言。7月13日,逢南平廟會,市民成群結隊地到各寺廟敬香,但圓通寺為杜美強占,眾多香客被武裝門衛擋在寺門外。民眾義憤填膺,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翻墻涌入寺內,將其轟出寺外……

    博韋顯然知道這事,他一愣,但他翻譯了少東家的話。方蘇雅連連搖頭,大聲對他說了幾句什么。

    博韋一臉凝重,把煙斗放在茶桌上:“感謝先生直言快語。在這里,我們首先為我們的上司所犯的嚴重錯誤表示道歉。說實話,在有些方面,我們和杜美總督有不同的行事原則,我們秉持平等尊重理念。我們也明白少東家所指,我們暫住黃花宮,是被逼無奈,當初,我們一隊人馬一路風雨走進偌大昆明城,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官府裝聾作啞,任由我們在城里瞎折騰,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才不得已入住黃花宮……”

    王熾用看透萬象的眼睛望著領事:“我一路走過來,對和氣生財這句話深有體會。鴻圖只是在商言商,他想說的就是不要做不得民心的事,要不會招致天怨人怒。”

    博韋連連點頭:“請老爺相信,我們也會像于總管說的‘有所為有所不為’。”他甚至向老東家行了一個禮:“在這里我們可以保證,這樣的事端再不會重演。”

    老東家、少東家和于總管連連點頭。老東家還上前拍了拍博韋的肩膀。

    用過豐盛的晚餐,已是夜幕四合,可雪還在下著。賓主回到客廳品茶,幾盞燈籠被點亮,屋里亮如白晝。這時,方蘇雅對博韋耳語了幾句,后者輕聲吩咐一直站在一旁的傭人幾句什么,傭人很快手捧紙袋回來。方蘇雅上前親手接過,把一張張硬硬的紙片散發給東家、少東家和于總管。端木這才看到,原來領事裝在紙袋里的禮物是一幅幅照片:穿著體面、打著太陽傘的官員,形形色色的商人、小工匠,骯臟的乞丐,隨馬官兵、理發師、補碗匠、燒炭人、放風箏的人,古老的城墻,寺廟里的節日,在地方戲中扮婦人的男子,官府升堂,站在籠里的死囚、被斬首后掛在城墻上的人頭,抽鴉片的男人,大戶人家的千金,圓通寺全景等等,有不少的場景、人物還是他陪著他去拍的,但在照片上,他像是初次看到。王老爺和于總管都睜大了眼睛。端木看到方蘇雅得意地翹起了他雜亂的胡子,笑得露出滿口白牙。也許,他一定想過,他送的禮物,任何中國人看到,都會有類似的反應。他輕輕一笑,從紙袋里掏出最后一張照片,雙手捧給王熾,只見老爺勃然色變,于總管和端木走過去,居然是一幅方蘇雅身著龍袍的照片,細看,他不禁一笑:領事穿的龍袍,不是當今皇上穿的,而像是他在畫上看過的越南皇帝的服飾,而聽說越南無論從皇帝到百姓的服飾都是模仿明朝的,他身上所穿的龍袍很可能是從越南國內弄來的。王熾和于總管也看出來了,哈哈大笑。博韋從嘴中拿下煙斗,告訴他:這些照片,是領事用世界上最先進的照相機拍照的。

    于總管深有感觸地說:“要是人們都用你說的這種機器,畫畫的就沒有飯碗了。”王熾淡淡一笑:“我看未必,老祖宗傳了千百年的東西,怎么會說沒就沒?”于總管點頭:“這倒也是。”

    這時,領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博韋對著王熾一拱手,說累了老爺一天,他們應該告辭了。主人點點頭,提著燈籠的傭人走過來,在前面照亮。

    走到門前的大廳,一角擺放著幾個大竹筐,有傭人上前一一解開,一時蔗香撲鼻,他從甘蔗葉里掏出一個碗狀的東西雙手捧給少東家。端木一眼看出這是竹園紅糖,在昆明也是貴重食品,一般人家少有問津。少東家介紹,竹園與虹溪山水相連,種植甘蔗歷史久遠,用甘蔗汁水熬制后倒入特制的土碗中冷卻定型,所以又叫竹園碗紅糖。它益氣補血,驅寒祛濕,活血化瘀。“吾鄉婦人產后坐月子,吃上十多天紅糖水煮雞蛋,就能下地干活。”方蘇雅連連拱手致謝。少東家拱手還禮:“薄禮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有人又捧著一個大大的麻紙包走過來,王熾說是送給博韋先生的禮物,并親手打開,是黃爽爽的煙絲,散發著香甜味。老東家介紹:他的老家虹溪是一個大壩子,氣候濕潤、土地肥沃,自清雍正年間就有人種植煙葉,出產的煙葉成熟度好,用柴火烘烤后,葉色橘黃、色澤鮮亮。經發酵后灑上菜油和蜂蜜,切成絲,吸起來香氣醇和。他十幾歲就開始抽,一直抽到現在。博韋捻了一團填進煙斗,大吸特吸,眾人又笑起來。

    這時,從小巷三個竹筐抬上馬馱著的竹籃子。雪還在緊致地下著,三乘轎桿上掛著燈籠的轎子停在門口一側,轎子頂上灑滿了雪,看樣子已經在外等候多時。兩位主人上了轎。端木站在一旁,一傭人輕聲請端木上轎,說轎夫的錢東家已經叫人付過。端木心頭一暖,回頭對著還站在門口的主人深深一躬,才上了轎子。

    此后,端木發現,領事、主任秘書與錢王父子雙方走動頻繁。有時是王熾一人來領事館,有時是少東家一人,有時是父子倆與于總管三人同行,他們經常在館里領事的辦公室一待大半天。領事也常帶著助手博韋去回訪王府。后來他才聽到,領事與錢王已經暗中“打親家”,將擇日在王府舉行儀式。端木知道,“打”是本地方言,是“結成”的意思,而結親家有兩種寓意,一種是結為姻親,另一種是結為干親,干親的親密關系遠在朋友之上,另外,“干親”要八字相合,要挑選一個吉日來舉行“結親”儀式。

    端木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能讓領事與錢王走得這樣快、這樣近?

    5

    快過春節了,積雪融化,昆明城還是陰冷如常,但漸漸有了節日的氣氛,平時冷清的街巷也熱鬧起來,人們買賣春聯、香燭、供花、餌塊、干果蜜食;為房間撣塵,大家小戶都會添置新衣,有錢人家還要殺年豬。博韋跟端木說了領事擇日要去王府結拜“親家”的事,問入鄉隨俗,準備什么禮物才好。端木說一般人家會帶大米、布料和茶酒,博韋想了一下,安排端木去米行買一大麻袋上好大米,再買四捆各色上等綢緞。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領事與王熾“認干親”的吉日到了,端木有幸隨行。當天,領事與王熾的“認干親”儀式令他別開生面——“唱花燈”。他想起了古書上說的王侯將相豪族有宴必看戲的描述。

    跟著主人,端木一行走到王府后院,照樣屋宇軒朗。他看到一間梁柱雕龍繪鳳的屋子下,竟然有一戲臺,一米多高,戲臺兩邊的柱子上,是一副抱柱雙聯:“萬事皆雪浪淘沙,問誰鐵板銅琶,為我唱大江東去;一年如春風過眼,只剩鯤弦羯鼓,留人到紅日西斜。”端木一眼看出是當年同慶豐題字征稿中那位獲首獎的仁兄葉龍所書,一筆行楷端秀俊逸。隱隱聽說那位仁兄在城里開著一家字畫店,他想,等有時間當去拜訪。博韋也在認真地看著對聯,他低聲問端木什么是鯤弦羯鼓,端木一邊把玩著扇子,一邊告訴他,鯤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大魚和大鳥,弦是指用它們的筋做的,至于羯鼓,是一種少數民族的樂器,用公羊皮做鼓皮,“羯”就是指公羊,因此叫羯鼓。博韋點點頭,嘴中的煙斗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抖動,他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先生,您可真博學。”端木說過獎,只不過他平時愛讀一些閑書,恰巧看到他問的內容。

    正對面不遠處的一間屋子,是可容三十多人的觀眾席。王熾、方蘇雅手挽著手走來,坐在正中央的大木凳上,少東家及其弟王堯圖、于總管、博韋、歐葉妮分列兩邊。王氏家眷也在仆人的陪伴下,目不斜視,款款走來,她們神情端莊,鮮衣麗服,簪金戴玉,讓端木想到紅樓夢中描寫的那種場面。

    花燈是云南藝術門類中地方戲曲劇種之一,當地有“有煙火的地方就有花燈”之說。端木也是個“花燈迷”。昆明四周的州縣有呈貢花燈、玉溪花燈、彌渡花燈,其舞蹈動作,均以“崴”為特色,故唱花燈也稱作“崴花燈”,胡琴、月琴、三弦、笛子為其伴奏,主要道具是扇子、帕子。當天,表演的劇目是有名的《十姐妹》。端木看到,演員都在二十歲上下,她們臉上化了濃妝,個個含羞帶笑、溫婉可人。穿的是大紅大綠,在別的地方肯定俗艷無比,但一上戲臺,一身扮頭卻恰到好處。在喜慶歡快的旋律中,十個昆明花燈女名角一個接著一個登臺亮相,眉目傳情、顧盼生輝,一手搖紅扇,一手舞紅綢,邊“崴”邊唱:“哎……山茶那個花來嘛山茶花,十呀個大姐采山茶。花籃那個是在山坡上,唱呀個山歌轉回家。小呀小哥我說給你,唱呀個山歌轉回家。大姐那個生得呦兩耳長唉,黑黝黝的辮子亮又光,臉如那個明月手似藕,像呀個荷花開池塘,小呀小哥我說給你,像呀個荷花開池塘。哎……二姐那個生得臉兒紅,三姐那個臉兒賽芙蓉……十呦那個姐妹十只花……”她們唱得字正腔圓,聲情并茂,“崴”得花枝亂顫,蜂飛蝶舞。端木忽然看到坐在前排的歐葉妮“刷”地一下站起來,一把脫下長長的皮大衣,丟在博韋懷中,也不怕博韋嘴里還咬著冒煙的煙斗。她穿著一件薄薄的丁香色的“歐巴尼”裙子,小跑著過去,一步就踏上戲臺,搶過一女子手中的扇子“崴”起來,人們先是一愣,接著高聲叫好,有的跺腳,有的拍大腿,一時滿場歡騰,坐在最前排的大太太也笑得前仰后合,幾個女家眷都以手掩著嘴唇,但掩不住她們咯咯的笑聲,歐葉妮更來勁了,一下摘下頭上的皮帽丟在一邊,把滿頭金發甩得如燃燒的火。端木坐在女家眷們背后,聞得到縷縷香氣;外面天寒地凍,觀眾席中置了炭火,又有人端來熱氣騰騰的米酒煮湯圓,端木覺得這是神仙才能過上的日子。他都忘記了把玩手中的寶貝。

    日頭向晚,花燈隊拿著豐厚的賞銀,歡天喜地走了。目送著她們的背影消失,端木還回不過神來。

    結干親的良辰到了。儀式簡單而隆重。在富麗堂皇的王府正屋里,正墻懸掛的一幅書有“天地君親師位”的牌子下,一張又寬又長、閃著烏光的供桌上面,擺著豬頭、全雞、茶、酒、油燈、鮮花和水果,王家老少都集聚在此,喜氣洋洋,博韋、歐葉妮也站在人群中,興奮地觀望著。

    王熾、方蘇雅分列左右佇立,兩人皆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笑意盈盈,手中端著滿滿一碗酒。容光煥發的于總管示意兩人相互拱手對禮,并高聲宣讀此前他要端木寫的幾句祝辭:“中法兩國,王姓蘇姓,喜結親家,執手同行,錢財滿貫,連連好運,同甘共苦,前途光明,肝膽相照,青天作證……”

    王熾感慨道:“我長親家二十有一,算是忘年交。”博韋翻譯了,方蘇雅連連打拱,說了句什么,又經翻譯過來:“以后我都聽親家的,唯命是從。”

    王熾一笑:“不敢不敢。”

    王熾長子鴻圖、次子堯圖率三姐妹倒頭便拜,口稱“干爹”,方蘇雅一臉驚訝,欲上前阻撓,并向博韋說了句什么,博韋翻譯過來:“領事僅長鴻圖17歲,這樣行禮不合適。”王熾一臉正色:“這是中國禮節,既然義結為一家人,應長幼有序,輩分斷不能亂。”接著,王氏孫輩大小十余人又拜,口呼“干老爹”。禮畢,蘇王雅伸出長長的手臂,與王熾緊緊擁抱,用中文高呼一聲“親家”。一時笑聲四起。

    博韋讓隨從將禮物獻上。看了大米、綢緞,王熾非常高興:“這一定是端木先生的主意。好啊,有吃有穿,是天下多少人的夢想。在我們老家,如有紅白喜事,很少有人送錢,都是送雞送羊送米送柴,若這些也沒有,就出力去幫工,幫辦事的人家挑水煮飯。有一年我去赴一場喜宴,送了人家幾兩銀子,吃飯的時候,人家把我的銀子用碗端過來擺在我面前,讓我羞慚不已。”博韋做了翻譯,領事和歐葉妮一臉驚訝。

    王熾的回禮是一個笑咪樂呵、肥頭大耳、袒胸露懷、重約四斤的金佛,方蘇雅愛不釋手。王熾說這是送給親家保平安的。他好像聽懂了,笑得合不攏嘴。博韋、歐葉尼和端木也分別得到了禮物。少東家送給博韋一大包煙絲,大太太贈與歐葉尼一只閃著綠光的翡翠鐲,二少爺送給端木一把檀香木扇子。他們皆大歡喜。

    晚餐是“虹溪十八碗”。豬雞鵝魚俱全,色香味形俱佳。大家吃喝得好不痛快。宴畢,王熾一拱手:“請容我帶親家去領略一下吾鄉虹溪的‘八景’”。端木跟在人后,走進一間寬大的書房里,只見十幾個紅木打造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書房中央,正是自己當年應主人要求手書的大幅李白的《將進酒》,多年不見,端木覺得筆跡稚嫩,卻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激情,他不禁掏出了扇子。博韋深深吸了一口煙斗,輕輕朗讀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王熾忽然面對端木:“端木先生,您知道不知道,當年我請您手書這首詩,最看中其中的哪兩句?”

    端木連忙打拱:“請老爺容在下亂猜一下,應該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句吧?”

    王熾哈哈大笑:“知我者先生也。”

    端木打拱:“過獎過獎。”

    王熾對兩個兒子道:“你們可以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痛快淋漓,但更當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那種大無大有的胸襟。端木先生手書的這幅字,權當是我給你們的一份遺囑。”

    兩個兒子一下跪倒在父親面前。

    6

    跟著主人上路的第一天,端木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過到頭了。

    剛把昆明踏熟,方蘇雅就接到他的頂頭上司、法國駐越南總督杜美要他到越南河內有事相商的電報。1900年2月13日,領事出發了,讓端木感到神秘的是,主人只帶了包括他在內的十幾個會講中國話、越南話的隨從,法國人就他單身一人,平時與他形影不離的助手兼中文翻譯博韋,也被留在昆明。

    他們一路行經開遠、蒙自、個舊蠻耗鎮,歷經40多天,終于于4月初抵達越南河內。

    沿途美麗的自然風光讓端木忘記了奔波勞碌:大起大落的群山,無邊無際的森林,壯美的瀑布,靜謐如初的湖泊,各種自由自在的野生動物,肥大的仙人掌、劍麻,雪白的野茶花開遍一座座山坡,使起伏的群山如覆蓋著一層新雪。為把這些美景盡收眼底,領事有時會爬下轎子,在湛藍的天空下,面對高原群山,在草地上大步行走一段。轎夫則樂得抬著空轎子,有說有笑地小跑在他身后。領事還在轎子的座椅前安裝了一張小桌板,用繩子把鉛筆和其他工具綁在這塊木板上,坐著轎子行走時,也不閑著,用鉛筆將周圍的山川地貌、行進路線畫在紙上。得益于此,他后來測繪出一張云南軍事地圖。

    4月初,他們到了越南河內,領事把十幾個隨員安排到一個旅店住下,給大家發了一點生活費,便消失了。河內悶熱得像一個大蒸籠,讓人整天感覺像是和衣投進一池滾燙的水里,端木手中的扇子再沒收起過,一直不斷搖動著。城區到處生長著各種各樣的熱帶植物:肥厚闊大的香蕉葉子,長得比人還高的龍舌蘭,紫色的大花紫薇,絢爛如火的鳳凰花,獨木成林的大榕樹……主人不在,大家有的是時間,都分頭四處游走。沒有幾幢高樓,房屋街道都很窄,外墻壁五顏六色,屋頂有各種裝飾雕刻,具有他從博韋的畫冊上看到的法蘭西的風格。到處是河,河兩岸都是果樹:芒果樹、椰子樹、樹菠蘿、荔枝樹……樹葉綠得像假的一樣,紅色的花朵像是在燃燒。個子瘦小、膚色黝黑的越南婦女用頭頂著用手提著的東西,足夠一匹云南馬馱。本地居民神情木然,倒是不少穿著體面的法國人,都抬著頭走路,而一些法國女人,都穿著歐葉妮那樣的裙子,只是色彩更艷,身體更暴露,從她們身邊走過,能聞到形形色色的香氣,有的如蘭花香,有的如桂花香,有的如茉莉香,有的如爆米花香。吃食五花八門,海鮮、肉食、水果,琳瑯滿目。

    端木付了幾文銅錢,請一個從中國來的朱姓民工做他的向導。民工推薦他吃“越南河粉”:一種細扁的粉條,搭配鮮嫩生牛肉,湯頭由新鮮牛腩、牛骨混合著多種辛香料慢火熬煮而成,很爽口。民工還向他推介了當地產的蛤蚧酒,說這種酒對男人有壯陽的藥效,到了越南不喝蛤蚧酒,來了也像白來,他們各自飲下一大杯,端木感到渾身燥熱。民工便把他帶到一條酒吧街。暮色降臨,滿眼都是穿著暴露的越南年輕女孩。她們長相清秀、身材嬌小,只是膚色黝黑,你大膽看她,她會報對你嫵媚一笑,讓你一下就明白她是什么人。民工指指女孩袒露的胸脯,對端木淫穢地一笑,端木連連搖頭,大步走開,跟了他大半天的民工在他身后響亮地啐了一口,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假男人,你不配做中國人!”端木又好氣又好笑,把扇子搖得呼呼響。

    4月13日,當他們從中越邊境的越南老街出發時,他們不再只是十多個人,而是一支由一百多越南士兵、一百多挑夫和馬幫組成的隊伍。這讓端木有些驚訝:要這么多人馬干什么。一路上,他們歷經河谷高溫、大暴雨、雞蛋大的冰雹、泥石流,船只也差一點被大浪打沉。但領事的心情不錯,他用槍打野雞,用炸藥在河里炸到兩條大鰱魚和大鯉魚,兩條都大如門板,煮了幾大鍋,大家大快朵頤,他們還看到有人用火藥制造閃電。

    5月5日,在行經英國人把守的海關時,端木隱隱聽說,海關人員從他們攜帶的上百余件行李中,竟發現有四十多個長箱子里裝著軍火,這讓他心驚:領事要那么多武器干什么?端木看到海關辦公樓一道敞開的窗前,有兩個穿海關制服的中國人在說話,他上前打了個拱,問:“為什么不能帶武器過關?”其中一個認真地望了一眼在他手中不斷開合的扇子,回答:這是《中法會議通商章程》的規定,法方無權運送軍火進入中國云南。端木聽不明白,還要問,這時,只聽方蘇雅“哇”地高叫一聲,忽然手一揮,下令強行闖關。一百多人馬像浪潮般從海關一涌而出。奔跑中,端木手中的扇子差點被人碰掉,他趕緊塞進袖口,不敢再拿出來招搖。武器很快用馬運到蒙自領事館,次日又悄悄運出直奔昆明。經過七八天的奔波,回到昆明的方蘇雅得知云南府總督丁振鐸接到海關密電,將先領事到達的行李扣押在城南門厘金局。他手一招,上百士兵立即拎起刀槍,跟他沖到厘金局,方蘇雅以手槍作威脅,搶回裝著武器的行李,藏入平政街天主教堂內。

    市民們肯定得知方蘇雅“違約運械”,尤其是持槍闖入城南厘金局搶走扣押武器的事件,并懷疑軍火藏在隔壁法籍鐵路工程師住過的宅內。這房子是王熾租給法國人住的,人群一擁而入,打砸住房,并放火燒房,最后好在被鄰居撲滅。

    端木還聽說,一些人沖向另一頭的主教住所,搗砸教堂,家具、餐杯甚至主教的權杖也被掠走。離城20里的一個鄉村教堂也被民眾一把火化為灰燼,為慎重起見,方蘇雅叫領事館內的全體法國人集中起來,并讓在昆明的所有法國教士也到領事館避難。

    云南府總督丁振鐸透過“(中國)歐羅巴事務署”照會方蘇雅,讓他交出武器,卻被方蘇雅強硬拒絕。最終,迫于朝廷和法國的壓力,6月下旬的一天,在丁振鐸的護衛下,方蘇雅和20多個法國人趁著濃重的夜色,逃出昆明,一路跋涉六百多公里到了越南……

    一天,端木不知不覺走到了黃花宮。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讓他睜大了眼睛:大門不見了,領事的辦公室被掘地三尺,還有多間房屋被焚燒。他下意識抬頭看主樓屋頂,三色旗不見了,整幢樓房也似搖搖欲墜。他吸了口冷氣,一轉身,意外地看到,大院一角,竟然開著一片黃色的小花。他走過去,蹲下身摘了一朵,只見金燦燦的花瓣層層重疊,而花心,卻猶如攤開的煮熟的雞蛋蛋黃,美不勝收,他貪婪地嗅著,聞到一股苦涼氣。

    端木失業了,正思謀另謀生計。讓他想不到的是,一天,采珠的老娘在家燒香拜佛不小心引起火災,自己家的房屋財物被焚毀一空,還燒了十幾間街坊的房子及其財物,好在沒有人傷亡。昆明的平民居住區,幾乎都狹窄擁擠,民房失火的事時有發生,引不起更多人的注意。白家雖然就住在離翠湖不遠的地方,但那里的境況更差。一條長近二里的小巷九曲十八彎,一路高高低低,不到一米寬,一年四季飄散著濃濃的屎尿臭氣,讓端木吃驚的是,那里有的居民在這樣的地方活得自足自在:天一亮,年輕的女人們打扮得光光鮮鮮,手拎便桶卻像手提花籃一樣體面磊落,在家與巷口傾倒穢物的下水道口之間來回,還有大棵大棵的山茶花也從一些長著狗尾巴草的土墻上探出頭來。

    當年,岳母不到30歲,岳父就因病而亡,她一個人一雙手,生是靠一手針線活所得,把三個兒女拉扯大。現在不到60歲,可已經滿頭白發,有時端著飯碗就睡過去了。端木的兩個小舅子目不識丁,忠厚老實,都在滇池幫人打魚,掙的錢只夠糊口,家人有病有痛要醫治,就要端木家接濟。官府派人下來做災情評估。不看僧面看佛面。府上的差役認為端木大小是個秀才,又在幫洋大人做事,可通過此事做個順水人情,于是,面對白家一些獅子大張口的鄰居,他們軟硬兼施,最終端木只要在半年內拿出一共35兩銀子作為補償,讓街坊們用這筆錢興建住房,購置家用,他們與白家就立字“兩清”了。端木心知人家已經是給自己天大的面子了,請差役們到“來運”吃喝了一番作為酬謝,同時想法籌資。端木的女兒小杏去年出嫁,夫家也是平常人家,聞訊后送來一兩銀子。兒子小瑞讀過幾年私塾,也喜歡寫寫畫畫,但這喜好不能當飯吃,端木托人將他送到一家會館當跑堂,但每月酬金只有10文錢,剛夠自己開銷。端木拿出家里僅有的八兩銀子,林群送來五兩,端木一咬牙,將王二少爺送的檀木扇送到當鋪,竟得銀二兩。這些七拼八湊的銀兩,只是對受災的街鄰作了臨時安置,但余下的債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白家老少七口擠進了端木家,晚上,連端木的書桌上都睡了人。他恨自己當初在錦瑟華年中誤入歧途,去追求那煙云似的功名,如今人生快走到了知天命之年還兩手空空,而沒有像恩公一樣獸皮裹身,風霜洗面,烈酒穿腸,打馬山水間,馳騁商場,獲取利祿如囊中探物,利國利民利人利己……區區幾十兩銀子的債務,竟成了重重塊壘,壓得一家大小喘不過氣來,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7

    這晚,林群請端木到“來運”小酌,說為他分憂解愁。“來運”對面,是生意一向紅火的“百味佳”酒樓,那里有山珍海味,端木只去過兩次:一次是考中秀才,一次是題字得獎。

    一如往常,他們點了一盤炸花生米、一盤煎乳扇,一壺本地釀的玉米酒,剛要動箸,對面酒樓的老板走進門,說有人請他們到對面。林群一愣:“您看錯人了吧。”

    來人一臉是笑:“兩位先生,請吧,不會錯。”

    進了酒樓,跟著老板,他們上了三樓的小閣樓,走進門,被燈籠照得雪亮的屋子里,王熾放下手中的小煙筒,從寬大的座椅上站起身來:“兩位請坐。”

    林群目瞪口呆,連連打拱:“王老爺好。”端木也連忙上前行禮。

    王熾目光充滿老者對后輩的慈愛:“我老家彌勒有句話,獨酒難喝,喝酒喝伴。”說著起身走到臨街的窗前:“我多次看到你們兩人在那里喝酒,都想下去找你們,但又不想打攪你們的雅興。我羨慕你們兩個年輕人。”

    端木、林群一下放松下來。環視四周,竟只有王熾一人。

    王熾一笑:“十幾年了,只要人在昆明,隔段日子,我都會獨自一個人在這里自斟自酌一番。”

    端木看到,屋子中間的八仙桌上,一個大大的碟子里,擺著一塊手掌大的豬臉,一個調料盤,一個酒壺,一副碗筷。王熾轉身對還守在門口的老板吩咐:“上兩副碗筷,再來兩份豬頭肉,兩壺酒。”老板一笑:“老爺,豬頭肉是有,但像您吃的這樣粑爛的可沒有。”

    “好菜不怕晚。你下去做吧。我們先吃這塊。”

    王熾起身,要給他倆斟酒。林群連忙搶過酒壺,把老爺的酒杯倒滿,也給自己的杯滿上了,雙手端著:“容在下敬您一杯。”端木也連忙敬了王熾一杯。

    王熾一欠身:“你們兩個都是實在能干之人。我也敬兩位一杯。”他示意他們動菜。端木手中的筷子一插入豬頭肉,像是夾到了鮮嫩的豆腐。他學著老爺,將肉在調料盤里打了個滾,那肉入口即化,滿嘴油汁,但又咸又辣還麻。他連忙喝了一口茶水。老爺笑了:“我一輩子走南闖北,其他的事我不敢跟別人比,但口味重很少有人能及。”林群大笑起來。三壺酒喝光了兩壺,王熾也沒少喝。這讓他們很是意外。王熾看出來了,又敬了兩人一杯:“你們兩個肯定想說,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老爺不敢。”兩人異口同聲。

    端木揣度:老爺把他們叫到這里,一定是要聽他講述這半年來跟領事的一路行蹤,便打著腹稿。但人家只字未提,是自己多心了。兩大份熱氣騰騰的燉豬頭肉端上來了,仍如鮮嫩的豆腐。就著蘸過調料的肉,端木感到酒下得特別快。

    “這肉是不是還好吃?”王熾笑問。兩個年輕人連連點頭。

    王熾用端木熟悉的那雙農夫的手操起小水煙筒,大大地吸了一口:“早年,我家境貧寒,長年到竹園、彌勒城等地收購當地的土特產,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有時母親想沾一點葷,就去買點豬頭肉,因為豬頭肉便宜,自己只舍得吃一點,留著等我回家,我不能及時回去,肉又擱不住,就燉熟了留著。一燉再燉。回去了,肉都有了異味,舍不得丟,只有放上大把鹽巴、辣椒和花椒,肉才能下咽。十幾年后,就像有人說的我‘發跡’了,吃遍山珍海味,可最對口的還是這又咸又辣還麻的粑豬頭肉。幾十年來,我就著這道菜,一個人獨飲獨處,每每自己向自己發難,又和解……不說這些了,我們舉杯。”

    這以前,端木對老爺只是感到敬仰,現在一下子覺得親近了。此時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在調料盤中蘸了又蘸,塞進嘴里大口吃著。王熾微微一笑,問端木:“先生,你為什么不繼續去考功名?”

    端木一怔,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來對不住老爺,我不應該去您資助興建的‘云南經正書院。’”

    晚清國事日頹,反映在教育界為舊學弊端百出,書院亦萎敗不振,所學的制藝(八股文)等,全在應付科舉,對經邦濟世、抵御外侮毫無用處。官僚士大夫階層中的有識之士痛感時弊,因而亟思改革,力圖振作,云貴總督王文韶、云南巡撫譚鈞培二人于光緒十七年聯名上奏朝廷,認為云南“經古課試已有年余,三迤人士漸知崇尚實學、人數亦漸加多,自應專建經古書院,俾肄業諸生得以住院,朝夕講誦,蔚為通經致用之才”,此舉得到清廷的贊許,1891年書院設立后,光緒皇帝還親賜御書“滇池植秀”四字匾額一方。書院雖在昆明地區成立最晚、辦學最短,卻“開南中未有之風”,與廣東學海書院、浙江詁經書院、四川尊經書院并稱于世。書院也得到王熾等富紳興辦的“興文當”的資助。

    王熾坐正身子:“先生何出此言?”

    端木苦笑:“我注定是天生不會有出息的人。我不到二十考取秀才,算是勉強有資格去書院深造,可我只去了半天,就不敢再去了。”

    王熾認真地望著他:“請接著說。”

    端木長嘆一聲,忍不住從袖口中抽出扇子,開開合合:“我到書院,一見那些堆得如山一樣高的書,就徹底泄氣了,什么經史子集、文學詩詞、書法繪畫、鐘鼎文字、醫學醫術,無所不包。我想,像我這樣天資平平的人,就是給我三輩子也讀不完這么多的書,從此就斷了仕途之念了,也算是知難而退。”

    林群一笑:“云生,你我相處多年,卻從沒聽你說過這事。”

    王熾一臉正色,拍了拍端木的肩膀:“先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有些東西是不可強求的。”他舉杯一飲而盡:“先生說的事讓我想到檢視自己一路是如何走來的。30年前,我對自己說,等哪天我賺足100萬,就收手不干,回老家彌勒虹溪去種花養草。20年前,我又對自己說,等有了500萬,就回去含孫弄怡。10年前,我又對自己說,等有了1000萬,就回去做個閑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可現在,我還在財路上奔忙,用一句俗話說就是‘財多累主’。這何時是個頭。不瞞二位,我讀了大半輩子《紅樓夢》,前些天又重讀,才算讀懂:‘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端木想起這兩年來,自己有時也在試圖理解這位巨商,卻無法真正走近他,也許,主要的原因就是自己的精神世界與王熾的不匹配,融不進他的靈魂里去。他起身,對王熾打了一個拱:“老爺您太過自謙,小輩人微言輕,斷不敢評論老爺的是非功過,但不瞞老爺,領事方蘇雅大人剛到云南沒幾天,設酒會宴請云貴高官,曾請他們談談老爺,我在場,親耳聽到他們眾口稱贊老爺天資聰穎,有膽有識,以義用財,愛國忠君,幫貧濟困,急公好義,知人善任,是老天派下來賺錢濟世的人。”說完示意林群和自己一起端起酒杯敬酒。

    王熾一欠身喝干了酒:“我了解那些人,他們不會只講我的好話,還會說我殺人越貨,巧取豪奪,見利忘義,欺世盜名……”

    端木心下一驚:天下可能沒有什么能夠瞞得住他的事。見兩個年輕人好一會兒沒有出聲,王熾對端木一笑:“先生寫得一手好字。以前我請你寫的是《將進酒》,假如現在我再請你寫一幅,你會寫什么?”

    端木略一思忖:“我愿意把曹孟德的《龜雖壽》敬獻給老爺。”

    王熾哈哈大笑:“知我者乃先生也。”他讓林群下去拿紙筆。片刻,老板搶在林群前頭氣喘吁吁跑上來,一臉歉意:“老爺,小店只有酒肉。天這么晚了,賣文房四寶的地方都關門了。”王熾一笑:“喝酒喝酒。寫字的事改天再說。”

    端木起身干了杯中的酒,提腳就走。王熾不解地望著林群。林群說他一定是回家去拿紙筆,他的家離這兒也就幾步路。

    端木回到家,家中一燈如豆,妻子和岳母還在做著針線活。半月不到,采珠像一下老了十歲,她放下手中的針線站起來。他忙不得搭理她,走進書房,拿了筆墨紙硯往外就走,被妻子拉住了。“恩公就在‘百味佳’酒樓,等著我寫字。”采珠把他胡亂抱在胸前、握在手中的東西裝進一個布袋,又找到他的印章、印泥,也裝進袋子,并示意他再等一下,進了臥室。他正煩躁,妻子出來了,將一把銅錢塞進他手中:“別忘了做東,如不夠,讓人家記下賬,改天我們送去。”采珠品端貌美,家里的事她全包了,他身上穿的哪怕是一雙襪子,都是她洗的,她能把家里洋灰地面擦得如鏡子一樣明亮,能讓人睡在上面,他書房里的書柜案幾也被照理得一塵不染,兩個兒女被她打扮得體體面面,調教得乖巧懂事。端木悲欣交集地望了妻子一眼,一路小跑進了店里。他先到柜臺結賬,但人家說王老爺在酒店的開銷總是在年前就先付給店里了,端木只好作罷。上了閣樓,桌上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林群連忙上前鋪紙、研墨,端木向老爺打拱:“獻丑了!”輕輕挽起手袖,把筆飽蘸墨汁,一筆行楷在宣紙上逶迤而行、流利悠遠: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書成,落款鈐印后,端木感到酒意、快意涌來,讓心身熨帖,扇子在手中開開合合,早忘了要命的家事,打拱請王老爺過目指教。王熾上前看了又看,大聲叫好,并叫林群明天送字畫店去裝裱。

    隔日,林群跑來告訴他,說昨日他送《龜雖壽》到字畫店去裝裱,店主說愿意出銀五兩買下,他已經跟店主說好,讓端木一模一樣另書一幅,主人答應了。端木卻連連搖頭:“別人怎么做我不管,對王熾老爺,我一個小人物的敬意本來分量就輕,怎么還能分成兩份送給別人?”端木對老爺如此用心用情,讓林群動容。林群說,他不會強求他,但他要把詩圣杜甫的《送十五弟侍御使蜀》這首詩送給賢弟,并大聲讀了起來:喜弟文章進,添余別興牽。數杯巫峽酒,百丈內江船……端木說過譽了,拉林群去喝酒。

    幾日后,林群又找到端木,一把抱住他,口口聲聲要他請客,并指定到“一顆印”食府,端木一驚:“何喜之有?”林群把一張銀票遞給他,說是老爺今天交代他到錢莊代他領取的潤筆,端木一看,叫出聲來:“20兩!”他望著林群:“你跟老爺說了我家的事?”林群搖頭:“輪不到我跟老爺求這么大的情,我不敢貪天之功。”

    天下著細雨,暮色四合,但在端木眼里,此時整個昆明城煙雨流嵐,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讓他不禁游目騁懷,忽然,他面對王府的方向,不斷地鞠躬,一遍遍高呼:“雪中送炭,大恩大德。”讓來往的行人驚奇地望著他。

    8

    王熾的“潤筆”幫端木家救了大急,可端木兩手空空,還欠著林群的銀兩。他每天無目的地在城中亂逛,想找個事做。這天,不知不覺走到大觀樓后面的一條小巷口。忽然,他聽到有人叫“云生”,抬頭一望,是仁兄葉龍,正站在一家名為“云水齋”的字畫店門口。其人早年也考得秀才功名,一張圓白臉,快到花甲還無一根胡須,著一身干凈的粗布衣衫,沒有一絲名士派頭。葉龍很熱情,打酒買肉到店里招待。酒都喝下半斤,他才開口:多年來,他孑然一身,喜游好醉,九個月前才靜下心來,開了一個字畫館,兼營筆墨紙硯。可能沖著他當年獲過同慶豐征字首獎的名氣,生意還過得去。說完默默吃喝。端木發現,此兄說話做事比常人慢了一拍。他問起端木這些年都在干些什么,端木照實說了。仁兄一聲嘆息,再不言語。辭別時,他才開口:“如賢弟不嫌棄我這小店,讓我們執手同道,一起經營。至于酬金,領事館給你的我開不起,照私塾的支付。”端木喜出望外。葉龍又拿出5兩銀子,說是預支給他的工錢。端木不收,葉龍說:“人們都瞧不起窮秀才。”硬是將錢塞進他手里,端木淚目。

    店里的生意還行,每月有一兩多銀子的進賬,空閑也多,端木過上了一個書生想要的日子,一邊守著店,一邊研習書畫,享受著一隅天地的月色墨香,他到當鋪贖回王熾二少爺送他的扇子,還了本金,付了30文銅錢的利息。他要好好珍藏著這份禮物。而王熾老爺,別說端木難見,連身在錢莊的林群都很少能一睹其面。詢問“百味佳”酒樓,王老爺近期可否光臨,人家莫諱如深,端木只好作罷。這天,有書生搖著扇子從他的小店走過,彩珠說:“云生,你的扇子應該換一把新的了。”他點點頭,走到鄰街做扇子的鋪子,要了黃綢扇面,向小伙計要來紙張筆墨,畫上孔雀、奔馬,叫人裱在竹片做的扇骨上,一共花去50文銅錢。手中有新扇子,他走著走著都想跑起來。

    9

    1901年1月的一天,“云水齋”來了一位貴客:法國駐云南領事館主任秘書博韋,他咬著鳥頭煙斗,微笑著打量著他。原來,離開云南半年后的領事方蘇雅仍以法國駐云南府名譽總領事的身份赴云南府就職。博韋告訴他,這次領事的使命是重修同云南府的關系,更主要的任務是對滇越鐵路的借地、選線、建站進行考察和談判。博韋誠摯地邀請他重回領事館。端木說讓他想想,明天就答復。他心想,如果自己重操舊業,就有機會接觸王熾老爺,說不定就能報犬馬之勞,但自己一走了之,對不起葉龍,因而下不了決心。葉龍聽說了博韋來請他回理事館的事,卻竭力支持他回去,說至于幫手,讓你家公子小瑞來店里好了,經他多次接觸,小瑞人實在,一筆字也寫得好,很有天分,是可塑之才,他想收這個徒弟。兩全其美,端木熱淚盈眶。次日一早,他就去領事館報到了。

    這次方蘇雅一待就是三年。端木零零碎碎地得知,這期間,在滇南的紅河谷里,領事全身心地投入到修建鐵路的前期工作:一邊勘探、選點、拍照、考察,以“尋找適當的路線,讓工程師安放下鐵軌”,一邊記日記并寫了大量的書信和報告。在極端艱難的條件下,他手腳并用,翻山越嶺,走完了5條與即將修建的滇越鐵路平行的路線,對450多公里鐵路線中的395公里進行了全面、詳盡的考察,在地圖上清楚地標識出從中越邊境到云南府鐵路線上的每一個地區和站點。

    可是,方蘇雅考察報告的結論卻是不建議修建鐵路,理由是:滇越鐵路所經過的地區,到處都是斷巖,巖石裸露,非常荒涼,沒有成片植被。在鐵路沿線五百公里長、二百五十公里寬的地域,農耕養不活這片區域一百萬人口,本地產品只夠消費,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外運,因此修建滇越鐵路沒有經濟價值。

    端木長時間見不到領事的身影。1902年的一天,博韋吸著煙斗,興沖沖地交給端木幾張字紙,說這是領事寫給家鄉一位戀人的情書,經他手作了法譯中,他這樣做,是想讓端木先生領略一下領事的文采和對遠隔千山萬水的戀人的深情。端木一看,這信竟有一個標題:《鮮花與寺廟》,也許是博韋擬的,倒也別致:

    ……我要是能夠給你寄去巨大的山茶花該多好啊!其形大逾牡丹,掛滿高如橡樹的大枝頭。這些古樹長在寺廟之中,軀干扭曲,飽經數百年滄桑。廟中的和尚用長竿像打核桃一樣打下鮮花,以便為我送上成抱的花束,即像用剪枝扎成的柴火捆一樣的花束。當然,這些剪枝如果送到你的溫室中栽培,你會相當滿意的……[節選自《晚清紀事:一個法國外交官的手記》奧古斯特·弗朗索瓦(方蘇雅)著,羅順江、胡宗榮譯]

    領事竟然寫出了這樣細膩感性的文字,讓端木感到他既熟悉又陌生。而博韋的中文功底也不容小覷。博韋問他感受如何。端木告訴他:他一時懷疑,這個一向鋒芒畢露的駐外使者,骨子里也是個文人?博韋重重地點頭,從嘴里拿出煙斗,隨后又吐出一口濃煙:“端木先生,你可算是他的半個知音。”

    當年12月 25日,富商巨賈王熾在昆明病故,走完了他人生的68個春秋。方蘇雅第一時間到王府瞻仰了“親家”的遺容,他淚流滿面地回到領事館,沖動地要下半旗致哀,好不容易才被博韋攔住了,后者命衛隊鳴槍68響,以示悼念。端木這才得知老爺已經仙逝,但他的身份讓他去不了王府吊唁。領事館還不到下班時間,他跑到店里,用最好的筆墨紙張,分別寫下十幅《將進酒》《龜雖壽》,焚給王熾的在天之靈。這日端木從林群口中得知,王熾靈柩將由王府抬出,家眷將護送回彌勒安葬,他不顧一切奔去。王府門口長長的巷道兩邊,擺滿了花圈,花圈上,一副副挽聯在寒風中輕輕抖動:“羨君潛寐永不寤;老我長世多感傷。”署名愚弟唐炯;“識君在二十年前,不圖寧水巴山,慚備濫竽思舊雨;悵我隔三千里外,安得素車白馬,追隨執紼哭春風。”署名愚弟程應麒;“是豪俠人才,固瑕瑜不掩也;當商戰世界,宜中外共惜之。”署名趙藩……站在披麻戴孝的人群中,端木一副副默誦著,滿眼是淚。而他的主人方蘇雅上前伏在棺材上失聲大哭,阻止不讓出棺,后被博韋等人強行拉走。當天,端木和林群跟著靈柩走了快二十里路。在回家的路上他才發現,新置的那把折扇丟了,他長嘆一聲,此后身上再沒帶過扇子。

    1904年,滇越鐵路已經開始鋪設鐵軌,不贊成建設鐵路的方蘇雅,任務已完,觀點又不合時宜,因此他任滿未能續任。5月14日,前領事最后一次受到云貴官員的隆重接待,次日,坐著一個被他要求拆除頂篷的轎子里與大家告別,領事館上下排成一行,端木也持重地站在人列中,目送著他一步一回頭地離開領事館,心中五味雜陳。當天,他把身上的領事館文員服脫下,折疊整齊,擺放在辦公桌上,把自己的筆墨紙硯收進一個布袋里一手拎著,頭也不回地大步向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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