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抱有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情懷
劉恒擔任編劇的電影《秋菊打官司》曾獲得第49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第13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等獎項。
在中國當代文學界和影視界,劉恒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他所創作的《菊豆》《秋菊打官司》《云水謠》《金陵十三釵》《集結號》《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等一系列膾炙人口的優秀影視劇本都具有強烈的文學性,帶著深刻的時代特征和鮮明的人物個性。他始終走在現實主義創作的道路上,把現實生活中的閃光點寫進小說,搬上銀幕。
在不久前舉行的北影大講堂“文學與電影”巔峰對談活動現場,劉恒與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劉德瀕就自己的創作心得展開對談。本報獲得授權,對此次對談進行獨家整理與刊發,以饗讀者。
——編者
嘉賓:
劉 恒(著名作家、編劇,中國文聯副主席)
劉德瀕(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授)
劉德瀕: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黑的雪》,是謝飛導演電影作品《本命年》的原著。《黑的雪》寫出了那個年代的集體記憶,也寫出了社會轉型時期人的隔閡、迷茫與心靈的孤獨。您當時很年輕,為何會創作這樣一個故事?
劉恒:我寫《黑的雪》時30多歲,文學事業剛剛起步,創作力極其旺盛,《菊豆》也是在那個時候寫的。《黑的雪》是一部長篇小說,我用一個多月時間就寫完了。
這個故事來源于我青春期末尾時,在生活里摸爬滾打之后產生的認識。那種認識雖然很膚淺,但最突出的感受是一種掙扎感,就是在激烈的競爭當中,為了奪取一個位置要付出極其堅韌的努力。改革開放之后,生活多姿多彩,機會層出不窮,所有人都被卷入到競爭當中去,碰撞的感覺就更激烈了。《黑的雪》實際上寫的是青春期的迷茫,覺得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得不到,碰得頭破血流。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過挫敗感,覺得自己不如別人,覺得自己的命沒有別人好。而且在奮斗過程當中,尤其搞寫作的人,基本上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任務,所有的苦難、痛苦和憋屈都需要靠自己去承擔。這個時候,陪伴你的只有孤獨感。《黑的雪》自然而然反映的是這種情緒,謝飛導演那時候只有40多歲,也能體會到這種感覺,他非常完美地在電影里表現了出來。
劉德瀕:從《伏羲伏羲》到《菊豆》,從小說到劇本到電影,有不同的呈現方式,故事發生地、情節走向、人物身份、人物命運結局等方面也做出了很大的調整。您既是小說家,同時又是電影編劇。您覺得小說寫作和電影劇本寫作在本質和技術上有些什么區別?
劉恒:坦率說小說寫作和劇本寫作用的材料一樣,都是方塊字,但它們有一個重大的區別。
小說寫作中的文字是“磚瓦”。當作家把這個作品完成時,這個靠文字壘起來的建筑就屹立在那里了。它是一個完整的建筑,屬于建造者個人。如果這個作品足夠優秀,被很多人看到,那么每一個看到它的人,心里都會產生一個自己的建筑。他們可能建立一個通過文字想象的建筑模樣,它跟作家的建筑有關,但又不大一樣。
劇本就不同了。劇本雖然也是靠文字書寫,但是它不是建筑,而是“建筑圖紙”。它描繪的是線條,是尺寸,是結構,是細節,真正完成這個建筑的是電影拍攝。電影完成后,這個建筑就固定了,所有觀眾看到的都是一個樣子,跟小說給觀眾的結果完全不同。我以前說電影是電影劇本的“墓志銘”,電影一旦拍攝出來,這個劇本就被埋葬了。
劉德瀕:換一個比喻更好,電影劇本是電影的“設計圖紙”。
劉恒:紀念碑吧,好點。
劉德瀕:劉恒老師跟很多著名導演都合作過,尤其跟張藝謀導演合作了三部作品。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最近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他拍的特別有電影意味的《一秒鐘》《狙擊手》和《影》,票房情況欠佳(分別是1.3億、6億和6.2億),卻受我們電影專業人士的歡迎和推崇;而另外一些作品如《堅如磐石》《第20條》和《滿江紅》,票房非常好(分別是13.5億、24.5億和45.5億),但被某些觀眾戲稱電影大師在拍電視劇。您怎么看這個現象?
劉恒:我對張藝謀導演非常佩服的一點,就是他對外部世界的觀察細致入微。
早年他就有電影創作要以文學為基礎的意識,所以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是翻閱各種刊物。翻到能觸發靈感的材料,他就馬上讓助手去聯系作者。《秋菊打官司》原著是安徽作家陳源斌的短篇小說《萬家訴訟》,當時張藝謀看了小說后,馬上讓制片主任飛到北京來找我,說要改這個作品。我用一個多月就完成了劇本。
張藝謀始終對自己的職業特性有清醒的認識,我覺得他的策略是值得推崇的。
有很多朋友因為環境不符合自己內心的期許,停止了職業上的進取;還有朋友拍了一部不太受歡迎的作品之后,就想籌備一個完美的作品,但有時候一籌備就是四五年,時代風向早變了,作品又落伍了。
而張藝謀,我覺得盡管有各種各樣的議論,他始終在往前走。罵就罵,失敗就失敗,跌倒爬起來接著往前走,在行動中糾正自己藝術追求上出現的偏差。
在任何情況下,行動對一個創作者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如果等一切客觀條件都完美了,等你自認為已經非常有競爭力時,再上戰場就來不及了,因為時間已經流走了。所以我覺得張藝謀是一個榜樣,他的這個狀態是一個創造者正常的狀態,不太糾結票房的多寡,而更關注他自己的敘事表達。
劉恒擔任編劇的電影《云水謠》曾獲得第26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等獎項。
劉德瀕:“主旋律作品”曾有一度很難叫好又叫座,但在您筆下卻不成問題。您編劇的電影《張思德》《鐵人》《云水謠》都獲得了成功。尤其您和尹力導演合作的《張思德》,它是命題作文,是為了紀念毛澤東“為人民服務”發表60周年而拍攝的電影。張思德是毛主席的警衛員,一個歷史洪流中的小人物,沒有縱橫捭闔的故事性,人物很單薄。從劇作角度上看屬于難度較高的題材,但這部紅色經典影片的故事卻引人入勝,斬獲了很多獎項。
劉恒:我15歲當兵,當時能把《為人民服務》從頭背到尾,一字不差。那個時候,張思德是我們心目當中的英雄。我們從小受的教育都是以這種英雄為標桿來設定自己的人生,胸懷為人民事業獻出自己的生命的理想。
創作這部電影,我內心對人物有潛在的沖動,創作積極性特別高,說是靈感勃發都不夸張。在采景的時候,韓三平問我能不能寫一個大致的人物表和場景表供工作人員選景用。我在旅館里熬了一個通宵,一晚上把這個任務完成了。回到北京之后開始進入創作,靈感莫名其妙地充沛,每天早上只要一睜眼,腦海里就是這個故事。
另一方面,我在塑造張思德的時候,融入了一些我父親身上的特質。我父親是一個派出所的小警察,他心地善良,但嘴比我笨多了。我們住的大雜院里,所有人的頭發都是他剪,所有自行車都是他修。我父親退休之后,有一次我去看他,一進胡同看他在房頂上,我說你干嘛呢?鄰居家平房漏了,他在上面給人粘油氈。我們住的是大雜院,每天掃院子也是他,掃干凈之后潑水,順著胡同一直潑到大馬路上去,潑干凈不起灰。還有很多事情。在張思德身上,我融入了對父親的觀察和理解,想寫一個善良、笨嘴拙舌、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沒有太大建樹、老老實實的普通人。
所以,寫張思德,我自己很動情,這部作品是在非常充沛的創作激情下完成的。一稿劇本只用了15天,然后是五一節放假,我又改了第二稿,用了不到十天。我記得是2004年5月10號交稿,第二天,尹力導演就帶著攝制組從北京出發去了延安,幾天后影片就開機了。
劉德瀕:考察劉恒老師的作品,我發現您有兩個創作轉向:第一,從早期編劇的《本命年》《菊豆》《秋菊打官司》,到中后期《張思德》《鐵人》《集結號》,有一種表達上的轉向;第二,您描寫的對象,早期更關注市井小民,中期開始塑造平民英雄,如張思德、王進喜、谷子地,后來直奔帝王將相,《少年天子》跟您以往的創作路線有很大差異,為什么會創作一部這樣的作品?
劉恒:無論寫農民,寫城市平民,還是寫古代帝王,我所凝視的主題始終沒有改變。
我對死亡主題念念不忘,在《少年天子》里執行的任務就是凝視死亡。影片的中心表達是事與愿違,事情不會按照你規定路線去運行,你必須得經受折磨,經受摧殘。帝王是這樣,我們平頭百姓也是這樣。在一個激烈競爭的環境里,一個人隨時可能遍體鱗傷。我們通常都是狼和羊的綜合體,不斷拼殺,但永遠不是最終勝利者。死亡會打敗你。
寫作者是非常幸運的,雖然肉體會被死亡所終結,但是我們仍然可以在精神世界里留下痕跡。我們的創作一旦能夠達到優秀的程度,達到不朽的程度,一旦你所塑造的人物活在后代人群的記憶里,你的生命就得以延續,在某種意義上得到了永生。所以我們在創作的時候,內心是不是有戰勝死亡這種隱秘的欲望?
我對死亡的理解在《少年天子》里貫徹比較徹底,一個最直接原因是,寫作過程當中我父親病故了。這部電視劇的制片人是我的朋友,他希望我來做總導演,協調其他四個導演的風格。因為父親病故,我不僅參與不了導演,甚至連劇本都沒有完成。劇組開拍時,我只有十幾集劇本。我要撂挑子的話,整個劇組就完蛋了。我天天硬著頭皮工作,寫到死亡段落、悲傷段落的時候,我就想到父親,就哭得十分厲害,又生怕我的哭聲影響隔壁的演員,就拼命憋著。
在那種狀態下,我對人物的理解特別透徹。當時,我覺得我塑造的人物好像在替我完成某種任務,我的人物在撫慰我的靈魂,排解我的痛苦,讓我找到某種意義,某種光亮。那40集劇本一稿成,沒有任何更改,寫得酣暢淋漓。
劉德瀕:其實劉恒老師還有另外一種創作的姿態,也是一種人生的姿態,體現在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這部作品極具生活質感,呈現出一種堅韌的、極端的樂觀主義,一種強大的精神內核。
劉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里邊大量的細節,跟我在大雜院生活有直接的關系。1976年地震之后,我們家正房的山墻裂了。父親的單位幫忙,在我們家院子里蓋了一間六平方米的小房。要蓋那個房子,就必須把我們家養的新疆葡萄樹給砍了。屋子里的水泥地板鋪得太薄,住進去沒過多長時間,新長的葡萄樹就把水泥地拱裂了。《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里的那棵樹,靈感就是從這兒來的。
1984年,我跟我夫人結婚。當時我正好30歲,存折里有70塊錢。我給家里買的第一件電器,是一個十塊錢的半導體收音機。為了挑便宜的收音機,我把王府井電器商店轉了個遍,回到家,收音機不響了,又拿到王府井修。修完之后聲音又大得不得了,只能把它放到壁柜里湊合聽。這就是那時候的生活狀態,為錢所困擾,但是我沒有任何自卑感,奇了怪了。我覺得那是底層老百姓的生活常態,現在也是如此。很多時候,生活是難以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改變的,或者改變甚微。這種情況下,除了強大的樂觀精神支撐之外,還能依賴什么?
這種強大的樂觀精神支撐不是單個人完成的,是和親人同甘共苦的結果,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疫情期間,我老伴怕我丈母娘悶得慌,去養老院護理陪同。我跟她說,我也陪著你去吧,你自己在那兒怪孤單的。兩個人去到那里,24小時都待在一起。我老伴突然說她感到特別幸福。我也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能夠左右的事情很有限,但是給親人以幸福,給親人以溫暖,是可以做到的。再推而廣之,我們有時候跟合作者相處時間,比跟親人相處的時間都長。善待自己的合作伙伴,讓身邊人感到溫暖,哪怕只有點滴的幸福,也是很有價值的。
我們永遠在理想與世俗這對矛盾中生存,世俗的生活也是生活。因此,人道主義是一種理想和浪漫主義,世俗則是實用和功利主義。人道主義精神對文學和作家至關重要,我們必須抱有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情懷,在世俗的泥潭里,能夠超拔起來,去追求高尚,追求純粹,追求對他人的善意。
文學就是我們的工具,我們天天碼字,所做的一點一滴,不就是讓人生變得更有價值嘛?我對寫作基本上持這種態度。
最后,就是要行動,無論我們遭遇了什么,夢想了什么,不行動的話一無所獲。行動的第一個準備就是摔跟頭,被人擊倒,被人踐踏。在這種時候,意志堅強的人能夠站起來繼續前進。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即便最后失敗,你的這種姿態也對得起自己。
總而言之,我的很多人生經驗,只是一位70歲的老人回顧自己經歷的一些老生常談,對處在不同階段的人來說,你有你的焦點和目的。每個人的人生是靠自己去塑造的,希望大家作為創作者要對外部現實保持敏銳觀察,對內心保持自省和自律,將遠大的目標落實到行動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