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神寫心 守常達變 ——訪中國水墨人物畫家馬振聲
馬振聲,1939年生于北京,1964年本科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同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首屆研究生,師從蔣兆和教授,專攻水墨人物畫。1973年調入四川省美協從事專業美術創作。1994年起受聘任教于北京語言大學藝術系。曾任北京語言大學藝術學院名譽院長、重慶國畫院名譽院長、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名譽院長。現為中國美協蔣兆和藝術研究會會長、重慶市美協名譽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國家一級美術師。其作品曾多次入選全國美展、中國畫百年展等全國性大展并獲獎,多次在國內外舉辦個展或聯展,多幅作品被中國美術館等單位收藏。
家園(中國畫 2019年) 朱理存、馬振聲 作
郝 斌:近日您與夫人朱理存的“守常達變——朱理存·馬振聲藝術文獻研究展”在四川成都開展,展出了150余件繪畫精品和藝術文獻,系統梳理了二位從學生時代至今的整個藝術歷程。展覽以“守常達變”為主題,體現了您對承繼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深刻思考。在您看來,中國畫尤其是人物畫創作的關鍵是什么?
馬振聲:此次展覽取名“守常達變”,意在強調要賡續中華文脈,傳承和發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優秀的傳統文化都是經過時間檢驗的,作為當代畫家,我們既要立足當代,也應認真研究歷史,繼承傳統。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乃至全人類的優秀傳統文化都是我們學習的寶庫,值得我們從中汲取借鑒。
中國歷代不少畫家和評論家都有“唯人物畫最難”的感嘆,可見畫好人物畫之難。我曾在《純素之道,惟神是守》一文中談道:“人非山石草木,是有思想、有感情、有神采、有性格、有精神靈魂的。因此畫人首先要傳神、寫心。”中國畫尤其是人物畫,必須首先抓住人物的“神”,在神的提綱挈領下帶出“形”,并盡量發揮筆墨和造型的表現力,這樣才能放開手腳,將人物畫畫好。反之,如果對人物的精神層面沒有發掘,只是跟著“形”跑,就不能成功。同時,“神”的表達又跟筆墨的格調有關,正如蘇軾所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如果一位畫家不懂得筆墨的格調、造型的品位、形而上的精神內涵,那他的藝術格調也就與兒童無異了。人物畫必須理解“像”與“不像”。比如我畫蘇東坡的《莫聽穿林打葉聲》,要把握他那種從容信步的神態,筆墨上就要盡量提煉概括,該抒發的時候抒發,該皴的時候皴,這樣就把筆墨的手法發揮出來了。再比如我畫《鐘馗》,首先是要強調人物的眼神,眼神把握好了,接下來筆墨就可以淋漓地刻畫了,有些線條可以畫得很飄逸,可以充分發揮藝術想象。所謂“意在筆先,落筆成形”,筆墨的運用首先要體現中國畫注重寫“意”的精神,讓“意”深入于“心”。
郝 斌:新時期以來,您的水墨人物畫既聚焦歷史人物,也關注普通百姓,追求對人物真、善、美的“神”的傳達,創作出一批人物畫精品。
馬振聲:近40年來,我的人物畫創作更加注重回歸傳統,更強調傳神寫心,注重對人物內心精神和情感的刻畫。如《逢場》《抱春圖》《背豬圖》等作品,都力圖通過挖掘人物的內在,將筆墨深入到人物的內心。在這一階段,我逐步確定了我的人物畫創作的兩個方向:一是畫歷史文化名人,表現中華民族的“正氣歌”,注重刻畫人物身上彰顯的文化精神、民族精神與其鮮明的個性和精神氣質,重在“有感而發”。正如我為這次展覽撰寫的前言里所說:“我們的畫都是發自內心,我們的生命都是活在畫里。”另一個方向是畫普通百姓,其中也包括少數民族題材畫作。這些作品同樣重在感受,重在表現普通人的淳樸善良,表現他們的心靈美以及他們彼此之間的真情,這也是表現一種精神之美。因此,我的創作方式也有自己的特點。我去寫生,并不盲目地畫人物肖像,而是先要觀察,如果遇到那種具有淳樸可愛氣質的人物,我會從各種角度多勾幾張速寫、多拍幾張照片,將人物深深印入心中,之后再進行創作。比如我畫《逢場》,就是緣于我在川東南地區趕場途中的親眼所見,有兩位好久不見的老人,彼此牽著手,那種真情流露讓人感動。如果只是對著照片畫,沒有精神層面的感受,肯定是畫不好的。
郝 斌:您的歷史人物畫很有感染力和代表性,生動刻畫了歷史文化名人的精神氣質和外在形貌,您在創作中是如何進行發掘的?
馬振聲:我之所以畫歷史人物,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筆墨容易跟傳統溝通。在創作中,我可以直接從梁楷的大寫意、吳道子的線條等古代名作中獲得靈感,然后在形象上再借鑒寫實的造型等,這樣筆墨能更自由地發揮。我始終注重刻畫歷史人物的心靈層面,尤其是帶點悲劇性、矛盾性的方面。比如我畫《杜甫》,就著意塑造杜甫拖著病體在蕭瑟秋風里仍心系蒼生、感慨“長江不盡、落木無邊”的形象,從而煥發出一種力量、一種精神。再如我畫《陸游》,意圖刻畫出陸游臨終前思想情感復雜變化的一個瞬間,他雖壯志難酬、心境悲愴,但他的眼神中依然流露出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不由讓人聯想他的人生歷程,思考他的思想情感是如何形成的,等等。這都需要畫家在“一個瞬間”里將之表現出來,只有在創作中抓住了歷史人物的精神之美,才能畫得深刻、畫得好。
郝 斌:在新時期美術創作中,少數民族題材創作成果頗豐,這也是您幾十年來持續耕耘并積累了豐富創作經驗的重要領域。
馬振聲:新時期以來,我確實畫了大量少數民族人物作品,這是因為少數民族的生活充滿詩意,利于發揮水墨人物畫的筆墨特點。在我看來,藝術作品的內在精神和品位最重要,無論是少數民族還是漢族,勞動人民淳樸的本色都是一樣的,他們都在與大自然的抗爭中表現出一種向上的力量。在我的少數民族人物畫創作中,有幾幅作品我比較喜歡:一是《老人和羊》,在這幅作品的創作中,我特意把人物形象的外輪廓畫得飽滿有力,同時,對老人衣服的處理采用了以紙團代筆的方式,令畫面產生了一種交錯的力量。還有一幅作品是《南疆十月》,我把畫面中的樹枝畫得很松動,“氣”畫得好,使人物好似“融入”樹枝、自然之中了。總體而言,少數民族題材的人物畫創作不能以獵奇的心態作畫,而應當注重對少數民族人物獨特的精神之美的發掘與呈現,這樣才能使作品真正具有感染力。
郝 斌:對于中國畫的筆墨語言您有著深刻體悟,并凝練為獨具個人風格的表達,您是如何實現這一探索的?
馬振聲:這也是我開始學習中國畫時首先遇到的問題。1959年,我進入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學習,劉凌滄先生看了我的作品后說:“你的素描還不錯,但你用的線不是中國畫的線。”我就問先生:“中國畫的線是什么樣的?”先生回答:“中國畫的線是有生命的。”當時我還不能理解,中國畫的線為什么就是有生命的?后來在學習和實踐的過程中,經過不斷探索研究,我才慢慢理解了,中國畫的行筆有起承轉合,它不僅僅是輪廓線和結構線,它本身就是一種有精神、有意識的表達。特別是蔣兆和先生的教學,使我對筆墨問題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按照傳統畫法,傳統的造型程式無法滿足在新的歷史時期描繪現實人物的需要,必須要更新筆墨語言。因此,蔣先生把中國的筆墨跟西方的解剖學、透視原理結合起來,探索用中國的筆墨語言表現三維空間的結構和造型,使得線條跟形體能結合得更好,既保持了人物結構、造型的豐富性,同時也發揮了筆墨變化的多樣性,如干濕濃淡、輕重緩急、虛實頓挫的變化等,有利于筆墨本身生命力的表現。這些探索都是非常可貴的,我在學習過程中從蔣先生的教學和作品中受益良多,在后來的人物畫筆墨語言的探索中,我更加注重筆墨特點的發揮,既努力表現中國畫傳統的生命力,又增加了各種豐富多彩的變化以適應造型的需要。
郝 斌:主題性美術創作也是您創作歷程中的重要方面,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您在每一個時期都留下了堪稱經典的主題性美術創作,如《天下大事》(1964年)、《涼山需要你們》(1975年)、《出太行》(1987年)、《川西三月》(2009年)、《營建大都》(2016年)、《阪泉之戰》(2022年)等。您對主題性美術創作有哪些認識和體會?
馬振聲:主題性美術創作歷來受社會因素的影響,創作題材和個體表達之間的關系如何協調,是其創作的難點。近年來我新創的歷史題材作品,雖然都是出于國家主題性藝術創作項目的需要,但我在創作過程中都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藝術想象力和創造性。比如《川西三月》的創作,以毛主席1958年視察四川的歷史事件為主題。通過這件作品,我把在四川生活工作20年所積累的生活素材和生活感受都盡力表現了出來,比如作品構圖里的油菜花、竹子、桃花等自然環境元素,人物形象里有我畫過寫生的農村老人等形象。正是由于融入了這些元素,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刻畫并沒有停留在“概念化”的層面。同時在表現上,我盡量發揮中國畫的特點,有些背景人物就畫得很簡約,不去摳很具體的形態,注重整體筆墨的處理,因此大家看后都比較肯定。又如《營建大都》,創作的重點是怎么表現宏大場景,我采用中國傳統的散點透視和界畫的畫法進行處理,把營建大都的主要人物擺在前面,后面呈現大都營建的宏大場面。還有《阪泉之戰》,創作過程中朱理存病了,作品最后的制作是她走了之后由我單獨畫完的,因此畫得也有點吃力,畫面稍微有點單薄,但里面的人物形象都是從我內心生發出來的,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藝術想象。
郝 斌:您在此次畫展前言中寫道:“以心觀物,物無大小。”近年來,您可謂進入了人書俱老的境界,對于中國畫和中國文化的認識都更加深沉、深邃。
馬振聲:是的,可以這么說。近年來我對中國畫的筆墨有了更新的體會,正如李可染先生曾說的:“控制毛筆非常重要,要使筆成為藝術家的神經末梢一樣。”對此我愈發感同身受。筆墨表達要能心手雙暢,畫家的手在紙上行筆的感覺與其內心是直接溝通的,只有摒除雜念,專神守一,才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比如畫松樹,那樹枝就像從自己的手指上生長出來一樣,舒服極了,畫起來很有感覺。到了這種境界,畫畫就是一種享受。我自己始終是向往傳統的,越研究創作、研究傳統,頭腦就越清楚,越能體會到中國畫傳統的畫論思想的精彩。畫畫要注重研究,要把傳統記在心里,需要時就可以從心中提取。只有將傳統深化于心,才能更充分、更自由地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如今我已到耄耋之年,但我希望還能繼續創作。這次畫展之后,我準備在北京的畫室中重新整理出一個畫案,這個畫案上只放毛筆、紙和幾本畫論,畫論常讀常新,修養身心,從中能體會的東西豐富極了,可以更好地傳神寫心,從而繼續摩畫出我自己心中的意象。
(作者系重慶大學副教授、中國評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