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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魯斯特的詩意小說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尚杰  2024年07月26日17:08

    我們以普魯斯特在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手法為例,說明西方現代小說與現代藝術的一致性。當代哲學家十分重視普魯斯特,用哲學方法論解讀他:構成這部小說骨架的,是時間。最為奇特的是,當他打破線性的時間順序,把原本不同的心理畫面同時拼接到一頁文字中的時候,我們就仿佛看見了時間的凹凸——就像在塞尚畫的蘋果中,我們感覺到觸摸感而不再僅僅是視覺感受。

    西方現代小說的一個鮮明特點,就是似乎沒有什么情節,人物的心理性格不再統一。這是一大片破碎片段的連接與組織,但這不是強行拼接,而是相似心理情景的過渡。完全孤立的心理狀態是不存在的,片段或附帶事件就這樣被串連起來了。就審美心理而言,霍克尼的畫也是這樣的。

    這就有點意思了。這是現代藝術。這不像在商業電影中(無論是槍戰片還是恐怖片),無論拼殺得如何熱鬧,看到片中的主要角色的生命處于極其危險的情形時,你大可放寬心,因為導演不會讓主角在電影一開始的時候或影片演到一半的時候就死去。凡是中途死去的,都不是主角。先死的都不是主角,主角是統治全劇的。這就是老套的手法,是不需要動腦筋的手法。如果影片人物胡亂死,隨機死,那么就得從別的方面欣賞了。但導演通常不會這樣導,因為觀眾的習慣心理不適應,影片就會不賣座。同樣,普魯斯特的小說永遠都不會成為暢銷書。但現代繪畫似乎不然,霍克尼的畫現在就拍賣出了天價。

    回到普魯斯特。在他那里,片段就是整體。或者說沒有什么整體,就像我們的一生都活在片段的連接之中。片段之中還有片段,附帶事件之中還有附帶事件,畫面之中還有畫面,色彩之中還有色彩,詞語之中還有詞語。一部電影中的一個情節就是正在演電影,莊子早上醒來弄不明白是自己剛才夢到了蝴蝶還是自己在床上坐著發呆的情形就是一只蝴蝶正在做的夢——這叫夢中夢。畫框中還有畫框。總之,事情變得飄忽不定了。但迷迷糊糊的狀態難道不好嗎?它可以讓普魯斯特忘記自己的病痛與孤寂,在幻覺的明快中賞心悅目。

    還有就是,它破壞傳統藝術與文學的分類原則,誰與誰的心理性格與志趣相似,根本就不是按照國別與時代分類的,不是按照血緣關系與家庭關系分類的。這使人的精神連同心情,都獲得解放。

    在普魯斯特那里,時間是按照他的喜好被給予他的,可以任意延長或者忽略不計;延長的是幸福,忽略不計的是痛苦。那么,這里就有必要提到柏格森的綿延哲學。在柏格森看來,時間的綿延甚至就是這樣的同時性情形。時間或者綿延處于某個場所、景色、片段、情節中。否則的話,“時間”不過是意識與概念而已。雖然場所、景色、片段、情節不統一,它們卻是共存的、共在的,可以像現代西方繪畫那樣處于看似無關的關系中。這樣的關系之所以能夠建立起來,是因為畫家被感動了,其中有動人心魄之美。畫出來,就像霍克尼的畫那樣,我們很喜歡看,根本不會顧忌作品破壞了邏輯分類原則。

    沉浸于某種喜悅的場合,就相當于擁有了時間。這是時間的空間化。換句話說,當我們忘記了時間時,我們反而擁有了時間。與其說時間呈現為鐘表指針,不如說時間在沉醉之中,因為我們此刻心無旁騖忘記了時間。什么是沉醉呢?就是片段之中還有片段,附帶事件之中還有附帶事件,畫面之中還有畫面,色彩之中還有色彩,目光之中還有目光,意義(意謂)之中還有意義(意謂)。于是我們說,霍克尼的風景畫比古典風景畫更真實,因為他的畫面不單調,畫面中還有別的畫面。

    現代藝術不是表達而是表現,這適用于霍克尼和普魯斯特。表達是邏輯與語法的事情,而表現是畫面的事情。普魯斯特的小說具有極強的畫面感。讓語言表達具有畫面感,就得用語言突破語言;使語言具有創造性,就得革新語言的表達方式。就像現代繪畫用色彩本身取代線條,就像普魯斯特說過的一句名言:有才華的寫作就像是在使用一種外國語——這里的外國語指遭遇陌生,仿佛進入了異域、異國情調。

    古典藝術好像是在表達某種從前的經驗,這些經驗已經存在了,藝術家的任務只是將它們模仿或者再現出來,它是一種“已經”。那么,這里比拼的只是技巧和熟練程度。現代藝術不是表達而是創造,它讓我們看見還不曾被看見的景色。現代藝術還是交叉的、相互感染的,霍克尼把攝影手法與繪畫融為一體,普魯斯特的小說具有濃濃的詩意,而當代歐洲大陸哲學也從繪畫、詩歌、電影中,從普魯斯特的時間感覺中吸取靈感。哲學似乎也在表現思想,在脫離表達思想的舊框子。所有這些,都不再是從前已經有過的經驗,而是開拓新穎的藝術與思想的空間、另一個世界。它既不是烏托邦,也不是現成實在的世界,它創造出陌生的驚奇感。一個當代畫家要這樣對自己說:只有當我畫的畫使我自己感到驚訝時,只有當我對自己說“難道這是我畫的嗎”時,這幅畫才是一幅好畫。同樣,對于一個作家的好作品也要這樣衡量:“這是我寫的嗎?”為什么呢?因為作品與創作之前的心理狀態無關,一切都取決于現場發生。發生了什么呢?發生了別的,發生了一種開創性。這種開創性出現時,人并不知道它具有開創性,他只是在快樂地創作而已。還不知道怎么動筆,還不知道要去哪里,沒關系,只要一上手,焦慮就釋放了,原來似乎不知道如何動筆,但總能動得很好。這似乎有些神秘,但這個效果是真的,原樣的創作過程就是這樣的。

    關于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的寫作技巧,法國哲學家利科說是“橫穿時間”(Le temps traversé)。這是一種關于時間的寓言,其重點在一個“橫”字上。

    普魯斯特把這本小說能否成功的賭注下在對時間的體驗上。這種體驗不是任何個人的真實體驗,而是一種純粹虛構出來的體驗。在這個意義上,不能說這本小說是普魯斯特的自傳,也不能說它是小說敘述者、那個名字為“馬塞爾”的“我”的自傳。

    時間是怎么度過的?不是把普魯斯特生命中曾經發生的事件移植到小說中。逝去的時間和重新發現的時間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時間,在兩個世界里。

    普魯斯特展示記憶,就是在嘗試各種各樣的征兆。世俗生活、愛情、感性、藝術等,都不過是一些跡象或征兆。

    《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的第一句話就與時間有關:“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這個敘事的聲音在喚醒“從前”時,并沒有談到具體的時間與場所。

    當我們閱讀這句話時,事情好像就發生在眼前,沒有一點距離感。有很多很多“從前”,無窮無盡。童年時的記憶,就是在這樣半夢半醒的“從前”狀態中得到的。這些回憶總是打斷正常的情節進展,因為它們通常是一些插敘。最為經典的例子,就是由小甜點勾起的小馬塞爾的回憶。這是一種由此及彼的超越,它使人重新發現已經失去的事情,使之成為一件藝術品——因為有一種微妙的快感浸透了他的全身,莫名其妙,完全沒有原因,使他與外界割斷了連接。問題是,他身上的這種巨大的快活究竟來自哪里呢?它竟然與茶和甜點的味道有關。但是,快樂微妙地超越了這些味道,味覺的甜和心里的甜畢竟不是一回事。

    快樂究竟來自哪里呢?它意味著什么呢?怎么稱呼它呢?喚醒的時刻在距離上非常遙遠,“就來”應答的總是不熟悉的心理狀態,它以突然或非自主記憶的方式,在原始的印象之后,一下子就充滿了頭腦。一種虛構的時間經驗,與非自主記憶共生。正是在這里,兩種性質不同但看似相似的印象以自發和偶然的方式疊加在一起。比如,對小甜點的體驗,就像是“正在敘述的我”與“被敘述的我”在發端處的疊合。前面的體驗總像是一個黑夜,它的大門總是關閉的。于是,就出現了自相矛盾的情形:從敘事開始,正在講事情的“我”同時也是一個能憶起從前事情的“我”;但是一旦敘事開始,敘述的方向卻是“過去的將來”。這是貫穿《追憶似水年華》全書的最基本手法。懷舊的初衷總是變化為面向將來的愿望。

    正是預感使小甜點成為陶醉的信號。接下來的,就是所謂“重新發現的時間”。這像是一種半睡半醒狀態中的描述、凝視、幻覺。接下來的,是更長串的經驗冒險鏈條,即總是一些超前的意識。

    《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描寫了貢布雷的教堂,這教堂概括了市鎮的風貌。這座建筑可以說占據了四維空間,第四維就是時間。它像一艘船在世紀的長河中揚帆航行,駛過一柱又一柱、一廳又一廳,它所贏得、所超越的似乎不僅僅是多少距離,而是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它是勝利者。時間不是消失了,而是被超越了。不能交流的時間在距離上非常遙遠,穿越了時光停留于不同場合的不同瞬間。在沉醉的幸福時光里,《追憶似水年華》通常并不點明具體時間,只是用“就在那年”“那個秋天”“這會兒”之類,從已經消失的時間中喚醒對某些事件的預感。感覺不是從前的,而是后來的。

    新的接觸幾乎是難以覺察的,因為它們完全是從前未曾有過的連接。這樣的夢告訴做夢者,寫點什么的機會到了,在這一刻他將成為作家。這又是心靈空靜的時刻,對事情、主題、題材的注意力消失殆盡。就是說,一旦有意識地要求自己寫點什么,找一個主題,給出哲學意義之類,他的腦子里反而會空空如也。作家適應神經的病態,善于從對正常精神的失望中獲得樂趣。教堂的鐘聲與小甜點的滋味連接在一起,二者令人意想不到地相互碰撞,就產生了這樣奇異的快活,它是普通的感覺印象所無法體會的。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體驗生活”或者“源于生活”反而成為藝術靈感的障礙,因為那被發現的、重現的時光不在世俗生活中,由此產生的快樂不是普通的快樂。或者說,藝術就是從普通的印象中獲得特殊的快樂,這種精神的病態是一切藝術之源。藝術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高興,就像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高興,因為高興與不高興都是不期而遇的。瞬間感受之后的余味,或者是令人快活的,或者是令人惡心的。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天性!藝術不需要尋找理由。一旦它受制于某種理由,它就不再是藝術了。在這個意義上,藝術與理論是沖突的。在沒有思想準備的寫作狀態中,精神中殘存著一些忙忙亂亂的線條。這也是20世紀歐洲藝術的一個轉折點。至少從普魯斯特算起,詞語、色彩、線條、旋律等都不再模仿自然,而是尋找這些表現形式本身。在《追憶似水年華》里,普魯斯特只是尋找詞語,語不驚人死不休。

    他在第一卷中寫道:“躲藏在教堂鐘聲背后的,是一些快活的句子,因為只有在讓我快樂的詞的形式下,那鐘聲才顯現出來。”

    教堂的鐘聲與小甜點的滋味連接在一起,兩個意想不到的時間相互碰撞,就發生了時間的使動用法。一串或一群沒有注明日子的事件相互滲透或產生新的連接,其印象好像都發生在現在。這是藝術家的精神礦脈——精神在模糊的記憶中出現的裂痕。不,是斷層,但也是這些斷層的連接。它們從貢布雷逝去的時光中再現(創造)了鑲有讓人感到眩暈的光環的“天堂”,因為它讓讀者“看見”了本來看不見的東西,使人就像遭受了電擊一樣,有了異樣的愿望,它奪去人的生命。

    是什么組成了重新發現的時間?就是這樣的瞬間,即把不同的“時間小塊”重新拼接起來的瞬間。這就像把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相距遙遠的兩個房間連接起來,以喚醒孩子般的想象力。

    一個地名,一個姓氏,就足以承載幾次這樣的瞬間旅游。它們既不是想象的,也不是真實的,而是在想象與真實的空隙處,它克服了與已經消失了的時間之間的距離。在那一剎那,教堂的鐘聲奏出了小甜點的味道。這,叫作神奇!在這樣的瞬間,一切記憶都可以忘掉了。但它實在不是味道,而是字,是詞語的神奇!詞語連著詞語,在句子的漫步中,承諾著它本來無法承擔的使命。敞開的,只是無路之路,是串串征兆組成的路。

    重新發現的時間,就像小甜點喚醒的體驗,是沒有疆界的。要放棄在同一場合的從前的感情,不是重新復活過去的時光,而是重新發現它。換句話說,復活,就是發明。

    人們感受到的快樂的強度,與“兩個盡管在時間上相距遙遠但卻又相似的印象的偶然相遇”,與意想不到的見面,有密切的聯系。如果這樣的情形反復出現呢?那這個人就幸福了一輩子。要是都是這種性質的文字呢?那它就是一部杰作。

    為什么兩個這樣的瞬間連接起來,就有電擊一樣的震驚和說不來的快活?這是一個謎。偶然抓住的,也就是非自主的記憶。兩種敘事的策源地,就像兩扇有開關的活門。它們與原來的習慣感受切斷了聯系,于是有重新發現的印象,這是曲折的快樂。

    重新發現的時間,就是走出時間之外的時間——永恒。這又像是走神的狀態,對一個正在走神的人,時間對他有什么用呢?時間在瞬間已經凝固了。之所以能重新發現印象,是因為有印象的煉金術,這就是用文字代替生活。更有甚者,是一些人們尚不熟悉的符號構成的文字,構成了被創造出來的生活。

    《追憶似水年華》中有一段名言幾乎盡人皆知:“我們真正的生活,我們能感受到的實在,完全不同于我們相信它所是的那個樣子。當偶然性把我們帶入真正的記憶時,也就帶給了我們幸福……真正的、唯一的實際經歷了的生活,只是文學。在某種意義上,所有的人都像藝術家一樣,在生命的每一瞬間都享受著文學生活。但是,普通人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他們找不到開啟它們的方法。”

    什么途徑呢?就是尋找失去的印象,尋找文字未曾發現的連接形式,因為重新發現的印象,在世俗生活的死亡或遺忘的基礎上,能使人獲得更為豐富的快樂。

    《藝術哲學絮語》,尚杰 著,商務印書館2024年6月

    (經出版方授權,摘引自尚杰《藝術哲學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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