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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湖湘有女耀高丘——從傳統走來的“革命人”丁玲
    來源:文藝報 | 熊權  2024年07月26日07:07

    1933年,丁玲在自己寓所被國民黨特務逮捕,外界紛傳她已被殺害。魯迅也誤認為丁玲已死,寫下一首《悼丁君》:

    如磐夜氣壓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

    瑤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

    在魯迅看來,“丁玲之死”是文壇巨大的損失。悼詩中“可憐無女耀高丘”一句,出自《離騷》“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有借古諷今的意思。在遙遠的古代,屈原懷才不遇、流放楚地;現代的丁玲出生湖南臨澧(今屬常德市),與屈子被發行吟的汨羅江相距不遠,這也是一個才華獨異卻遭遇不幸的靈魂。1936年,丁玲甫逃離南京監獄,驚聞魯迅逝世。她寫信致哀許廣平正署名“耀高邱”,足見內心的感念之情。

    從五四時期大膽書寫女性苦悶到“左轉”以來先鋒言說革命運動,丁玲往往被視為激烈的反叛者。魯迅卻將她納入屈原以來的湖湘歷史文化一脈,頗有眼光。丁玲的故家是湖南地方上有名的書香門第,她的眾多家族前輩,包括至親的父舅叔伯等都走讀書取仕之路,屬于傳統士紳階層。左翼革命文人以叛逆、反抗的姿態,做了“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然而身處中國現代化進程之中,“臣”的等級可以被連根拔起,“子”的血脈卻斬而不斷、積淀于文學與思想。丁玲的大半生沉浮于共產革命浪潮,始終無法脫離早年的生活經驗與家族文化底蘊。隨著世易時移,她在生命不同階段時時回顧家人家事,豐富了筆下的文學世界。正如魯迅說自己是脫胎舊陣營的“中間物”,丁玲也是從傳統走來的“革命人”。

    “新青年”源出舊家族

    在突遭逮捕之前,丁玲在文壇經歷了一個從初出茅廬到備受關注的階段。她最初發表《夢珂》令人驚艷,接踵以《莎菲女士的日記》《阿毛姑娘》等大膽袒露女性內心、追求思想解放的小說引發震動。自1930年代初發生“左轉”,又陸續寫下《韋護》《一九三零年春上海》《田家沖》《水》《母親》等,展露出“新的小說”風貌。一個才華綻放的作家溘然“逝去”,讓魯迅感慨“中國失掉了好青年”。值得注意的是,丁玲躋身五四“新青年”卻出生于舊士紳家族,相關生活、文化在她的創作中留下不可忽視的印記。

    丁玲原姓蔣,受五四運動中的“廢姓”風潮影響改名易姓。她的父系蔣氏、母系余氏都是湖南常德知名的大家族。丁玲父親蔣保黔所在的“安福蔣家”(臨澧舊稱安福),堪稱源遠流長。明朝初年,蔣家先祖蔣官一因平定苗疆立功,安家湘黔交界處,此后子孫繁衍。據丁玲自述,安福蔣家是湘西一帶遠近聞名的大戶:

    在我的爺爺時代,據說那些爺爺們,這房、那房、遠房、近房究竟有多少房,多少人,連姓蔣的自己人也分不清楚,外人就更無從知道,只知道凡是安福縣的大屋子,一片一片的,都姓蔣。

    蔣家富甲一方因為廣有田地財產等,但更重要的是眾多子弟讀書應試、官宦輩出,令家族的榮光延續。且不說安福縣每年在正額之外特意給蔣家留出兩個秀才名額,丁玲的幾位近祖都是科場幸運兒。她的曾祖父蔣徵瑞考中進士,以二品官銜督辦財賦。祖父蔣定禮考取拔貢,官至知府。丁母余曼貞的家族雖然不如蔣氏煊赫,卻也是詩禮傳家的門第。丁玲的外祖父余澤春“是一個宿儒,后為拔貢,做過知府”,他多年開館教學門生眾多,后來出任云南知府、官至四品。

    蔣保黔迎娶余曼貞,從表面上看是一樁好婚姻。但余曼貞進入蔣家后,發現夫家大而奢侈,丈夫秉性不壞卻無力承擔家業,處處彌漫著頹廢氣息。客觀地說,蔣保黔不是一味墮落的子弟,只是遇上科舉制度廢除、時運不濟的可憐人。他十多歲就中了秀才,眼見留學風潮興起還曾設法東渡日本求學,但因為身體生病、經濟窘迫不得不放棄。蔣保黔郁郁不得志再加上鴉片摧垮身體,英年撒手人寰。余曼貞遭遇喪夫之慟卻不甘沉淪,不顧世俗眼光進入新學堂。她先后在常德女子速成師范、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求學,后來更到社會上“拋頭露面”,就職于常德桃源女校、常德女子高級小學,還創辦了女子儉德會以及附屬學校。

    父親早逝后,丁玲隨母親長期寄住舅舅家,自小與表哥定親。逐漸長大的丁玲想去大城市求學,與舅舅發生激烈沖突。丁玲的這位三舅余笠云從日本留學歸來,不僅是擅長交道官府的士紳名流,而且在家庭中常擺家長權威。他訓導丁玲守禮節,命令她中學畢業就與兒子完婚。少年丁玲一氣之下搬出余家,而且寫了一篇文章痛罵舅舅是專制家長,是道貌岸然的豪紳。常德《民國日報》隱去姓名刊登了她的“檄文”,令余笠云格外惱火。在這場家庭沖突中,丁母站在女兒一邊,鄭重交與囑咐和學費,促成她飛向外面的廣闊天地。

    余曼貞的中年奮進為丁玲打開了人生視野,更給予她前行的動力。丁玲的早期創作極富情感地選取母親作為原型人物,“首秀”文壇的《夢珂》就攜帶母親的印記。《夢珂》從題目到情節都透出一股“洋味”,但字里行間的感傷失落卻牽連一個遙遠的家庭記憶。小說開篇如電影般急促緊湊,場景不斷在網球場、學校走廊、教務室、畫室切換,鏡頭略過打網球的女學生、喧鬧的人群、紅鼻子先生、半裸模特,最后聚焦于夢珂身上,以說明“她是一個退職太守的女兒”匆匆作結。接著,突兀地將鏡頭對準夢珂的父親——一個生活在古屋花廳中,與詩酒之士結交的失意老士紳。寫到夢珂到好友家做客,丁玲又宕開一筆,開始追述她年少時讀《西廂》、與父親在花廳中聽雨下棋的場景。丁玲連續用“頂有趣”“像夢一般”“越想越恍惚”“最可憶的”等形容詞來建構一種鄉居烏托邦。

    丁玲移植母親的身份、經歷并且代入自己的都市體驗,雜合成一個夢珂。夢珂看起來適應了都市生活,她為實現去巴黎的夢甚至開始跟著表哥學習法文。但小說中“生硬”介入她父親的信息,通過一封家書交代他對夢珂的物質支持與情感關懷。夢珂父親年輕時耽于享樂、揮霍家產,性格上偏感性放蕩,被革職后便一蹶不振。從價值評判的維度上來說,小說顯然對他持否定態度。但從情感的維度上來看,他是夢珂的經濟后盾和心靈港灣。丁玲在《夢珂》中書寫都市邊緣人的焦慮,但借助人物對原生家庭的回憶尋找情感的安慰。更具體地說來,是她追溯母親兒時生活的太守府,打撈出溫情的片段。

    丁玲在《夢珂》中書寫母親及家族含蓄曲折,到了“左轉”時期寫長篇小說《母親》變得直接而且細節化。小說主人公曼貞與丁母同名,全篇以她喪夫、返回娘家、進入學堂的經歷作為主軸,涉及蔣、余兩家的諸多人事變遷。丁玲寫《母親》一改塑造夢珂、莎菲的意識流獨白手法,盡量鋪陳家族生活以折射時代、社會之變。小說中的兩大家族于氏、江氏諧音化姓,對應現實中的余、蔣兩大家族。在丁玲筆下,不同身份、年齡、地位、立場的人物紛紛開口說話。他們的對話互相補充,令小說內容變得開闊。如年事已高的下人,傾向于回憶江家昔日繁盛。老于念念不忘江家老爺少年得志、擔任高官,幺媽則絮絮說起死去的三爺在15歲就做了秀才,鄉里艷羨。至于嫁到江家的曼貞,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著眼的是江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現實境遇:“家里幾乎全部都是吃煙的……男人們成天到夜都躺著過日子,女人也跟著學。”

    《母親》的敘事也不再封閉于個性青年的內心,而是采取全知視角,每一部分都呈現不同人物的眼界與情感。開頭細細描繪幺媽、老于、秋蟬等下人間的閑談,說明江家三爺逝世、曼貞新寡的境況,揭示出家庭內部的風雨飄搖。到第二章,曼貞與女兒小菡的視線聚焦于靈靈坳鄉村春景,小菡以童真的眼睛觀察自然環境,不知憂慮地自由玩耍,也敏銳地感知到大人世界的愁云籠罩。曼貞則在幺媽的開導下,終于有了生的希望。小說的后半部分,主要從曼貞眼光來觀察周遭世界,她返回娘家,在女學堂里經歷精彩、新奇的生活。直到辛亥革命風潮襲來,整個小城陷入恐懼,曼貞與家族里的人緊張而又茫然地迎來不可預測的未來。

    正當丁玲寫作漸入佳境,國民黨政府以嚴控文藝為名查禁連載《母親》的《大陸新聞》,致使無從發表。1933年5月,丁玲被秘密綁架則中斷創作。在丈夫胡也頻犧牲后,丁玲主編左聯刊物《北斗》、加入共產黨,“赤化”得相當明顯。她的家也做了黨內活動的一個機關,引來國民黨特務的破壞并將其逮捕。因為前有“左聯五烈士”事件,連魯迅都相信丁玲難逃一死。為制造社會輿論,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很快出版《母親》單行本,這部未完的小說作為“丁玲女士遺作”受到廣泛關注。

    往事并不如煙

    1936年,丁玲逃離國民黨的囚禁,長途跋涉來到陜北保安,是第一個抵達中共中央蘇區的知名作家。此后,丁玲擔任“文協”主任、中央警衛團政治處副主任、西北戰地服務團主任,輾轉于延安、西北抗戰前線、華北農村各地。身為中國共產黨的黨員作家,丁玲具有明確的政治立場,馬克思主義是她書寫中國革命的主要視角。然而往事并不如煙,家族記憶如舊夢揮之不去,在她的創作中時時上演魂兮歸來。

    1940年代初,已到延安的丁玲起意續寫《母親》。她重獲新生,聽說《母親》已成“遺作”想必五味雜陳。既然時過境遷,續寫《母親》勢必進行調整。1944年,《新民報》記者趙超構跟隨中外記者團來到延安并采訪丁玲。趙超構提到一個有意味的問題:作家應該如何處理生活中的素材,才不使作品顯示出“小資產階級性”呢?丁玲回答比較干脆,“必須站在群眾的觀點去寫”。趙超構再問丁玲,認為自己以前所寫的是否還有存在價值?她稍有躊躇,用“觀點不正確”來形容自己的舊作,又說:“但是那些材料,這是可以利用的。我打算將我從前所作關于我母親的那本小說,用新的觀點重寫一本長篇小說。”與初寫《母親》之際比較,丁玲已經不滿足那種觀察、剖析社會現實的寫法,而傾向以《講話》文藝政策組織現實進而創造現實。

    《母親》續篇沒有公開面世,直到丁玲生前秘書王增如整理她的遺物,才發現殘稿。從殘稿內容看來,仍講述以曼貞為中心的于家、江家故事。《母親》第一部著墨不多的兩個人物,于三老爺于云卿、江家江文彬有了更具體的展開。于云卿影射丁玲三舅余笠云,這個在第一部中振興家族的人物徹底黑化。他為謀取財產不惜犧牲女兒、侄女,與族中親屬不睦,還鬧到兄弟失和。江文彬在第一部中以多病的少爺形象一閃而過,他把家務交給妻子打理,自己進入省城學堂求學。雖然涉筆不多,仍可見追求進步的士紳面貌。續作中的江文彬卻被稱作“地主兼商人、官僚”,行事荒淫、私通仆人甚至毒打家人,淪為一個寡廉鮮恥的人物。殘稿把更多的熱情、對未來的希望傾注到曼貞身上。隨著1927年國民革命的發生,母親“對于革命失敗的悵然及對前途的向往”,預示著她思想更新、將以行動投入時代風云。

    《母親》的殘稿字數有限,只提綱挈領地勾勒出情節,不可確知丁玲何以有心續作卻未能完篇。最主要的,應當還是她自身的變化。從舊家庭中走出的“新人”被新社會潮流吸引,無暇沉浸追憶:“我寫的時候,沒有寫完,后來新的生活壓上來了,該寫新的東西了,就老放在那里了。”《母親》未完,但丁玲對家族的記憶延續下來,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昔日重來”。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出版于1948年,因書寫土改運動的重大題材,又因恢宏的史詩形式,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名篇。丁玲自己卻詳細說明,《桑干河上》與“我的家庭”相關:

    《桑干河上》是一本寫土改的書,其中就要有地主,但是要寫個什么樣的地主呢?最初,我想寫一個惡霸官僚地主,這樣在書里還會更突出,更熱鬧些。但后來一考慮,就又作罷了,認為還是寫一個雖然不聲不響的,但仍是一個最壞的地主吧。因為我的家庭就是一個地主,我接觸的地主也很多,在我的經驗中,知道最普遍存在的地主,是在政治上統治一個村。看看我們土改的幾個村,和華北這一帶的地主,也多是這類情況。

    可以看到,基于“在我的經驗中”“我的家庭就是一個地主”,丁玲的創作構思發生了明顯變化。她從最初想寫一個“惡霸官僚地主”,轉而塑造反派錢文貴——“一個雖然不聲不響的,但仍是一個最壞的地主”。

    丁玲沒有完全按政策寫作,而是激活家庭經驗,指認敗類未必都是一副占地無數、血債累累的嘴臉。《桑干河上》的“主要敵人”錢文貴,名下土地不多也沒有顯著惡行。他的特點是表面道貌岸然骨子里陰險狡詐,通過勾結政府官僚掌控征稅、服兵役勞役等民生大事,讓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丁玲撕掉錢文貴的“畫皮”,離不開她從小耳濡目染的家族氛圍。她的祖父、外祖父都官位顯赫,退職返鄉后成地方精英。到了三舅余笠云這樣的民國新紳,也并非土地剝削者或強取豪奪者。蔣氏、余氏擁有輝煌,是憑借科舉功名的文化資本獲得結交官府、影響上層決策的能力,令平民老百姓仰望敬畏。錢文貴得勢的奧秘,就是竊取了這種至關重要的社會權力:“他不做官,也不做鄉長,甲長,也不做買賣,可是人都得恭維他,給他送東西,送錢”。

    在解放戰爭時期的廣大農村,發動革命的焦點是土地分配,但權力的濫用及腐化不容忽視。錢文貴之流無文化無道德卻竊據鄉村權力中心、禍害民間,清除這類壞惡分子勢在必行。丁玲獨具慧眼地觸及鄉土中國亂象,令《桑干河上》揭示出不一樣的土改歷史圖景。“慧眼”從何而來?還是魯迅說得精準:“因為從舊壘中來,情形看得較為分明,反戈一擊,易制強敵的死命。”

    家國之間:“似無情,卻有情”

    1949年之后,丁玲遭遇一系列變故,包括劃為“右派”、下放東北農場、在北京關押入獄、暫居山西長治,最后在京恢復名譽……在漫長的30余年中,她不斷重提家人家事,充滿沖突糾結。穿越歲月的云煙,丁玲有感而發:“我的根子不是扎在小小的故土,而是扎在祖國的大地。但現在卻因為這塊可愛的故土,使我有了一股新的溫情,這大概就是所謂故鄉情吧。”革命人曾訣別生養自己的家庭,然而回首來路剪不斷理還亂,是丁玲自謂的“似無情,卻有情”。

    1953年,丁母余曼貞在北京病逝。丁玲在悲傷中著手家族題材小說《堂姐》(未完稿,2022年由王增如整理發表),提示抱同情之心理解人性、把人當作人是永不過時的話題。《堂姐》圍繞“我”與母親的沖突展開,母親聽聞堂姐自殺陷入悲傷,“我”卻批評母親不應同情一個“女地主”。堂姐一生遭逢不幸,中學畢業就被安排嫁人,丈夫早逝后倚靠姐夫又遭拋棄。在母親看來,堂姐雖然依附地主家庭,同時也是受殘害的可憐人。“我”卻不以為然,振振有詞:“我媽媽是不能從階級來看的,她只是從人性來看”。

    表面上看,是階級/人性的對立造成了“我”與母親的分歧。更深層次的,則因為“我”與母親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經歷。母親是永陽縣的小學教員,對家鄉的陳規陋習、風俗人情深有體會。“我”從4歲就跟隨叔叔到延安,接受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教育,對故土親人疏離而陌生。《堂姐》中的“我”與母親,交疊著丁玲與母親余曼貞、與女兒蔣祖慧兩代母女的影子。丁玲從小眼見母親守寡艱辛,自己也曾被安排與表哥定親,還聽聞表姐、表嫂的不幸婚姻。她想把那些困于婚姻的悲慘女性化為藝術形象,直到晚年病重住院都念念不忘。然而,蔣祖慧沒有體驗過舊家族文化之下的掙扎,竟簡單地認為外婆是“地主”,詫異為何要接她來北京享福。

    《堂姐》未刊也沒有結尾,只以母女兩代的分歧引出堂姐的悲慘故事。它不提供固定答案或判斷孰是孰非,而旨在打破二元對立思維。在1950年代政治“一體化”語境中,丁玲通過寫家族題材發出異端聲音。階級/人性、家族/國族的沖突體現為小說中“我”與母親的一次分歧,更是丁玲內心矛盾的具化,折射出深刻的社會時代難題。

    丁玲很少正面寫父系蔣氏,大概父親逝世后叔伯占奪遺產留下了陰影。但她樂于講述父親的故事,可見對父親還是充滿懷念和想象。頗有意味的是,晚年丁玲對早先講述的父親形象做鄭重修改,甚至為此與老友沈從文產生裂痕。據丁玲說,她1979年才讀到沈從文1930年代寫的《記丁玲》,氣憤其中編造自己父親的事跡。按沈從文記敘,丁父喜好良駒卻不會騎術,他經常購買駿馬,在市鎮上驅馬奔走,觀賞它們的姿態。如果途中遇見懂馬的行家,就毫不吝嗇拱手相贈。丁玲批注這一段文字:“夸大了,哪有這樣的傻人。我父親固然有些公子氣,大方灑脫,但他的家境也不是隨便可以強迫別人接受他的馬匹的。”

    沈從文、丁玲各自的言說引人深思。在沈從文看來,丁父對錢、物毫不計較,足見散淡不羈的性情。他當年誤以為丁玲已死,贊美她的灑脫大氣源于父親,所以多寫幾筆。然而晚年丁玲飽嘗風浪,作為“政治化了的人”,覺得“贈馬”有揮霍浪蕩之嫌,坐實父親是敗家子。她厭惡這樣的紈绔子弟行徑,對沈從文“講故事”也一并反感起來。與“丁父贈馬”形成有意味的對照,晚年丁玲講了一個父親“行醫散藥”的故事。在散文《遙遠的故事》中,她講述父親聰明而富有才情,十四五歲就中了秀才。他由于體弱多病,久病成醫,慢慢地竟開起了藥鋪。父親對貧苦交不起費用的鄉民時常賒賬,但從不去追查欠款。“他是一個很松散的人,但只要有人來請,半夜三更也打轎子去給人看病。”父親不吝惜金錢和精力,多造福鄉里。后來藥鋪遭遇意外,銀錢、藥材被一個伙計全部卷走,他“也不難受,也不追查”,抱著淡然處之的態度。

    但凡關涉家人家事,丁玲無不矛盾糾結。1982年,她在返鄉的一次創作座談會上,詳細地說起自己的外祖父。在她的敘述中,外祖父是一個勤勉向學、直到50多歲才當上太守的清官。然而,針對余家宅院儼然,她又質疑“清官”外祖父:

    那時,我腦子里就奇怪啰,這些東西從云南搬回湖南來,在湖南修那么大的房子還是清官,要是一個貪官,那又是怎樣呢?……這就開始激起了我心里一盆火。……這兩個家給了我一團火,我恨死了他們。

    “恨死”富貴家族,覺察于財富、榮耀背后的剝削壓榨,只見激烈的階級批判替代人之常情。然而從家族承傳的角度,丁玲對外祖父并非無情。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計劃重新出版《母親》,丁玲撰寫序言。她慶幸母親獲得好的讀書機會才有中年奮進的底氣,這歸功于外祖父營造的成長環境:“她的父親是一個宿儒,后為拔貢,做過知府。因家庭是書香門第,我母親幼年得與哥哥弟弟同在家塾中讀書……對于舊社會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規矩,總算有了一點突破。”

    丁玲對家族的矛盾態度,在寫給親屬的信中也可見一斑。自從少年時代籌措學費被拒,丁玲60年沒有登門蔣氏,卻長年與蔣祖劍等侄輩保持聯系。“文革”結束前,她離開秦城監獄前往山西長治嶂頭村,寫信告知蔣祖劍近況又問詢故家詳情。其中說到思戀牽掛,才開頭又煞了尾:

    我很愉快,沒有什么可以使我著急,煩悶的。只有常常懷念,懷念隔得遠,通信少,不見面的一些家里人,你們也了解我一生家庭觀念極少,也從不向往小小的溫柔家庭生活的。近年來也許人上了點年紀,又不能見到這個人,又不愿寫信,(以免麻煩)因此倒有一點未能全然灑脫,反而不能不偶爾也有一點思念的情緒。

    措辭反映內心隱微,“反而”“不能不”“偶爾”“一點”的修飾語透露出猶豫遲疑,仿佛話到嘴邊又咽下。在丁玲這里,自覺家庭觀念與革命人的四海為家、以國為家有所抵觸;卻又自認“未能全然灑脫”,情牽“小小的溫柔家庭生活”。

    星辰永輝

    1986年,丁玲在北京病逝。這一次,是真的遺世永別。她的朋友孫犁哀悼星辰隕落:“一顆明亮的,曾經子夜高懸,幾度隱現云端,多災多難,與祖國的命運相伴隨,而終于不失其光輝的星,隕落了。”誠然,丁玲出身士紳貴族卻另覓新路、投入人民群眾的救亡事業,稱得上“與祖國的命運相伴隨”。其文本內外,有勇猛的反叛,有沉郁中的游移,有情不自禁的回首凝眸,有積極深刻的內省反思……鑄成氣勢恢宏的家國史詩。丁玲歷經百折、九死,終于“擺脫”她的家族中人、她所歸屬的社會群體的衰敗命運,“跳出了一個時代的悲劇”。

    丁玲的革命道路既深受傳統家族沒落的刺激,又受惠于相關歷史文化的滋養。在今天的湖南常德市,佇立著兩座丁玲紀念館。一座是鼎城區紀念館,位于丁玲母系余氏故里,地處熱鬧的城中心。幼年丁玲跟隨母親返回娘家,在這里度過了大部分的少年時光。另一座是臨澧縣紀念館,位于丁玲父系蔣氏故里。雖然丁玲對蔣家的直接記憶不多,但依照民間慣例這是她的祖籍地。由于陸路交通取代水上運輸,臨近澧水的碼頭小城繁忙不再。加上臨澧紀念館離城區較遠,更是一派閑靜的田園景象。無論繁華或者靜寂,兩座紀念館述說著一個革命知識分子的生平事跡,也引發參觀者對一個走出世家大族的女兒的遐想。丁玲的為人為文交織著傳統文化/現代革命、家族/國族、階級/人性的豐富內容,是光耀湖湘的精神文化資源,構成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獨特一頁。

    丁玲不死,星辰永輝。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左翼文學與中國近現代的士紳變局》[22BZW145]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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