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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白琳:布達佩斯咖啡館(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 | 白琳  2024年07月10日08:06

    1 瑪索利特書店咖啡館

    我在這里遇到一個女人。我對她很感興趣,甚至想過和她結婚。可是你知道我這個年紀的人,對婚姻也就是那樣了,所以……她還是能夠激起我的某種感情的。

    什么樣的女人?朋友問。

    她有兩個小孩……

    一個英國男人坐在身后講述自己在布達佩斯的情史。他頭發全白,皮膚紅潤,褶皺不算多,至少我猜不如他生活的褶皺多。他的年紀,也許五十歲,也許七十歲。這么大的跨度是因為我沒有佩戴眼鏡,進來的時候只匆匆一瞥,如今只剩下模糊輪廓。

    這是一間離猶太區不太遠的咖啡館,在網上找到它時被打卡照中滿屋子的書籍吸引。為了避開人群,我特地在一個工作日早晨來,十點十五分,離開門也才過去十五分鐘,店鋪還在準備營業的階段,斑駁的橄欖綠大門前的街道里側潑了一大片清洗后的水漬,浸得灰磚更顯污濁。整個街區都還沒有睡醒,面色鐵青,加之是冬天,四寂無人的巷落里沒有活躍的生氣。

    還好室內溫度算是暖和,一個紅色短發的女服務生拎著紅桿拖把從我的面前經過,很粗魯地沒有打任何招呼,還在滴水的布條掃過我的腳面,順帶掛走了熱騰騰出口的半句“早上好”。匈牙利人普遍不夠熱情,但我更愿意相信她從大清早就開始疲憊。她眼下深重的黑青色意味著飽受失眠的折磨。三天五天,或者三年五年。

    咖啡機工作區域在進門的斜對面,凹陷進四周的書架里。支出來的臺面上擺滿了白色圓口咖啡杯和螺紋玻璃杯,另外有幾只雕花玻璃罩罩著的高腳盤,里面是種類不多的點心。綁馬尾的女店員正在打一杯奶泡,等轟鳴聲落下,我問她要了一杯熱可可,外加兩塊手工曲奇餅干。可可和肉桂口味。餅干比較大,其實一塊正好。

    進來之后我大略看了看整間屋子的樣貌。是一個三進的套間,除了較大的主廳之外,還有一個廊道和里間相對封閉的環境,外帶最后面一個巴掌大的小庭院。庭院里樹木枯敗,折疊椅子摞在一起,應該很久沒有人去坐。最里間擺著墨綠色沙發和姜黃圓桌奶白色落地燈盞,兩個匈牙利女孩親密地摟在一起,我退出來,在被書架包圍的走道角落坐好。這條細窄局促的甬道有說不出的舒適感,周身被一些據說是一九八○年代圖書館替代下來的書架環繞,它們全都貼著墻角頂天立地,但是上面的書完全不能夠自由翻閱。嵌在一個小格子里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筆寫著:“我們不提供蛋糕和酒。并且,這是一個書店。如果您想要閱讀這些書籍,請先購買再拆封。謝謝。”

    從我這個角度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遠處窗外的一小塊街景。咖啡館正面是兩組巨大的玻璃窗,兩扇綠色拱券玻璃門開在一角,如果站在街道的另外一側,一定會被眾多玻璃映出的內部構造擺設吸引——大扇面的植物、古典吊燈、花花綠綠的書籍、陶罐、風格各異的大小畫框畫作、照片……能夠吸引人的是一種豐富——豐富的色彩,內容。它似乎會填滿每一個推門而入的空洞。

    我第一次來布達佩斯——我身后的人繼續說:大概十幾年前,當時我好像還能看得過去。

    是來旅行?

    不是,來開一個商務會議。那時候我在IT公司任職。現在這家公司發展得更好了,我不應該辭職的……

    你在那時候遇到這個女人?

    哦,不,那個女人是我后來才遇到的。大概搬來這里的第二年。

    今年是第幾年?

    你說我在這里待的時間?

    嗯。

    我想想……第七年,差不多第八年了。

    也有好一陣子。

    沒錯。其實第一次來之后我就一直很想移居到布達佩斯,當時也有還不錯的工作邀約,但那時候我前妻一直在生病,乳腺方面的問題,還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麻煩……

    后來治好了嗎?

    她割掉了一只乳房,但還是康復了……不過第二年她死于一次纜車事故。

    我很抱歉……

    哦,我倒是不怎么傷心,但那確實是一場慘烈的事故。她當時正和一個男人以及那個男人的兒子約會,然后纜車就那么掉下了山谷。死了七個人。我記得好像是這樣……意外的是那個八歲的小男孩好好的,他掉下去了沒摔死,竟然好好的。

    這真是一個意外……朋友沉吟道,你說是前妻……抱歉我這么問,當時你們已經分開了嗎?

    我認為是這樣的。事故前我們分居半年多。原因是……至今我想起來都是突如其來的一天。

    怎么?

    有一天我們開車去某個地方,那時候她已經算是完全治愈了,至少我們都是這么想的,不過她的精神狀態還是不太好……道路分叉了,當時是我在開車。我認為應該向左,但是她搖下車窗,探頭看了看,很肯定地告訴我要往右邊。

    所以你們最后決定往哪里去?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聽她的繼續往左,最后開進了一片田野,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破房子前。你猜她怎么樣?

    她一定說,看吧,我說往右的。

    老半天英國男人沒有再開口,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我想他的朋友也是。

    熱巧克力好了。這時吧臺上有人喊道。

    我慌忙從座位起身,椅背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人。

    不好意思。我趕忙道歉。

    沒有關系。英國男人與我對視,眼睛里有深紅的血絲。他穿著件黑白格子厚襯衫,不胖但非常臃腫。

    吧臺所在的大廳被層次錯落的胡桃木鋪滿。我在拐角的平臺邊又等了半分鐘,店員忘記給我添加奶油頂層。趁她打奶油時我仔細看了看周圍,所有的桌椅都像是不同時期從二手市場慢慢淘來的,除了主體色調類似,形狀、材質、風格都不統一,有寬敞的長條桌,也有窄小的圓形矮桌,裝飾繁瑣的古典樣式和除了直線沒有更多點綴的現代樣式混在一起,深褐淺褐黃褐,高低錯落卻對立和諧。冬天這些椅子上都放置了紅色軟墊,每張桌子上或是桌角都擺著綠植。

    好了。女店員把杯子遞了過來。

    我端好托盤,返回走道內側的第二進屋子的白色暖氣邊坐下,身后的對談還未停滯,不過我漏掉了剛才最重要的信息。現在他們在討論另外一件事——

    它們都想把一身的精液注射給對手,或者我該這么說,它們都想給對手注射一身精液,它們才是真正的擊劍選手。

    所以它們雌雄同體?

    沒錯,誰都不想成為雌性,因為還得培育受了精的卵細胞,這肯定不是什么輕松的工作。

    所以它們怎么擊劍?

    這很簡單,首先它們得相遇,然后互相蹭來蹭去,接著亮出各自的“匕首”,左突右刺,最長能夠持續一個鐘頭,直到“匕首”縮回體內。然后戰敗的那個可能破破爛爛,身上到處都是洞,里面灌滿了精子。你甚至還能看到它們身上布滿白色的條紋,那是一條條支流豐富的精液之河,正奔騰在與卵細胞結合受精的路上。

    聽著讓人不適。

    這還不是最令人不適的部分。還有一種海扁蟲,好像更喜歡孤獨的滋味,所以也沒有很積極地尋找同伴,然后有需要的話,它會把“匕首”捅進自己的腦袋……

    腦袋?朋友的興致完全被挑動,我想象不出來它的腦袋是什么樣子的,讓我來找找它的圖片,這樣也許更直觀。

    是的,腦袋。這個行為其實就是自體受精(selfing)。海扁蟲的“匕首”位于尾巴尖,腦袋長在另外一頭,得非常靈巧地彎下腰做這件事……據我所知,一些人類也可以辦到,叫做“autofellatio”……

    腦袋不會壞掉嗎?被扎個洞注射?

    這個就不知道了。我沒開玩笑。英國人放下咖啡杯說。

    我也在手機上翻出了海扁蟲的圖片,它們顏色鮮艷,身體可預見地柔軟,但絕非我能夠喜愛的生物。

    這之后他們的對談非常零碎,并且兩次被打斷不得不去吧臺取咖啡。一杯馥芮白和一杯卡布奇諾。二者看上去幾乎毫無區別,瓷杯中央都有一片白色葉子的拉花。馥芮白使用更少的奶泡,相對的咖啡比例較高,卡布奇諾是蓬松的,馥芮白也許更結實一些。

    期間我收到了一條消息,來自國內一個認識十幾年但稱不上朋友的女性。我可以想象她傳訊息時的模樣,那條微信上寫著:你聽說老陸的事了嗎?

    我盯著顯示屏看了一陣子,沒有馬上回復。熱巧克力端回來的時候就不熱,是溫的。即便這樣,上面浮著的一大團奶油還是很快塌了下來。索性用銀勺攪了攪,整杯飲料變成了不好看的濁色,和暖氣上擺著的一只土陶瓶差不多。那里面插了一束裝飾綠葉,還有幾只小擺件在它的身側歪斜錯落。后面的墻壁上是一張巨大且老舊的非洲地圖,藍色的海洋包裹著黃色的陸地。AFRIKA,幾個同樣生動的藍色字母在底部比例尺的上端站立。地圖沒有黑色邊框,從頂處一個掛釘伸下一條麻繩,它就靠著這根細線服帖在墻面上。

    什么事?不知道。半晌之后我把剩下的半塊餅干放回小碟子,擦掉手上遺留的糖霜,打字回復:對他現在的狀況不很清楚。

    不知道你會不會開心,雖然這么說有些……似乎一直在等我的回復,她很快就發來一條語音,我沒有戴耳機,把聲筒放到耳朵邊仔細聽。

    怎么了?我繼續打字。

    他前陣子出了事故。

    什么事故?

    車禍。

    人有事?

    他沒有事,但是那個女的流產了。

    哦,知道了。我把手機扔到一邊。也許是冷掉的可可太膩,或者是餅干太甜,我的喉嚨感到一陣濕滑,吞咽了幾次口水都沒能夠使它再次清爽起來。我忍不住清了清喉嚨。這時候音樂里忽然一直重復著唱: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大街上最好的屎,大街上最好的屎……)

    啊,這歌詞。身后的兩個男人重復念著: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

    我們同時陷入了沉寂,在莫名其妙的老歌里漫無目的地朝視線所及之處觀望。整間屋子的配色無疑恰到好處。紅綠是和諧對比色,任何時候都是鮮艷明快的搭配,如果再加入黃色調,整體更是融洽。人的視網膜含有桿狀和三種錐狀感光細胞,桿狀細胞對黃色特別敏感,三種錐狀細胞則分別對紅綠藍更有感觸——高考美術培訓班里有一課大概就講了這個。后來給研究生開過一門中國古代畫論,談及設色更有詩句佐證——那時候可真是費了不少功夫,竟然能夠背誦許多古文全篇。至今偶爾,無緣由地,一些詞句翻涌上來,凝視著遠處玻璃窗外那條仍然冷寂的街道,不由得想起幾句:

    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清,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則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鴻秋水,蘆島沙汀。冬景則借地為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

    花開花落年年重演,朝朝暮暮催人老倦。紅花綠樹青山黃土無不如此。如今再提及,都像是上輩子的事。這種婉轉文風與異國情調并不融洽。我打開速寫本,把這些話默寫在隨手翻出一頁的角落。更上面的部分是一些賬單,這個月的水費電費,超市里面包香腸奶酪。一只牛油果五百四十九福林,十塊多人民幣,之后不會再買。

    一對情侶從我們的身邊經過,男青年穿著軍綠色呢子大衣,棕色條紋褲。女青年穿著件黑色棉服,圍著起了球的紅色毛線圍巾,身上還背著一只巨大的紫色登山包。他們在第三間秘密客廳里探視了一眼就退了出來,想必那兩個女孩子還黏膩在一起。

    為了掩蓋尷尬——我這樣認為,他們抬頭在緊窄的通道上找書。屁股抵著我們的桌沿。很快他們覺察到了更加巨大的尷尬,于是也就放棄了尋找,迅速從這個細窄的通道退出,坐在大廳里一個脖子頎長、戴著金邊眼鏡正在讀一本科技雜志的女人旁邊。

    你和那個女人怎么樣了?英國男人對面的朋友忽然發問。如果不是他再次提起,我幾乎都要忘記最初這個引發我對他們關注的故事了。

    你說那個匈牙利女人?

    嗯。

    我后來放棄了。英國男人回答。

    為什么?

    有天她跟我說:我不喜歡閱讀。

    哦。她不喜歡閱讀。朋友重復了一句。

    不過我始終都能記得她,我把她珍藏在我的心里。英國男人說。

    話音剛落,兩個匈牙利女孩子從里間走了出來,弄出了很大的響動。其實沒有過多的舉動,然而走路的聲音叮叮咣咣,像是兩匹馬正在穿越森林小道——也許是馬丁靴太硬,背包上有鈴鐺的緣故。兩個人都戴著有毛球的絨線帽子,其中一個人的手還搭在另外一個的脖頸上,涂著深紫色指甲油,尖頭有些脫落。她們差不多一般高,都有一米七左右,但是很瘦。整間咖啡館的人都看向她們,不過很快自帶擴音器的女孩們就拉開黃銅手柄走了出去。綁馬尾的女店員從吧臺走到里間整理,經過我們的時候被身后的英國男人叫住,顯然他們此前算是熟識:麗娜,你覺得五十多歲的男人對你來說老嗎?我指的是情人?

    呃,這個……女店員顯然有些尷尬,猶豫了幾秒才道,也許當朋友可以。

    你今年幾歲?

    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你喜歡什么茶?

    嗯……這個有很多……我想最喜歡的應該是參茶……

    也許你應該考慮把它放進你們的菜單。

    啊也許。叫麗娜的二十二歲女孩慌忙走開了。

    兩個男人又陷入靜默。我滑開手機,查詢幾條未讀消息,還是那個朋友發來的,她不吐不快:你說這也真的是,他開著車,出了那么嚴重的事故,偏偏兩個人都沒受什么傷,就孩子掉了。我覺得這算是一種懲罰,畢竟你和老陸還……

    生活真是糟透了。身后的英國人忽然說,全都是折磨。

    你應該學會享受你自己的人生。朋友耐心開導。

    不,我不認為是這樣。我受夠了,我想大家都討厭我。

    哦不會,不是這樣的。

    也許不是吧……但我自己認為是這樣。

    生活是你自己的……朋友語句遲滯,仍想勸慰卻幾乎詞窮。

    五年前,我們就坐在這兒,啊不是,是那個靠著窗戶的位置,還是夏天,這間店被重新裝飾過,那時候那邊還有一個小書架,擺著一些小冊子,都是些賣不出去的詩集什么的,和現在一樣,一直都放一些古怪的老歌……我們是在那里分手的,我是說我和那個布達佩斯女人,我差一點想要求婚的那個……他回憶說,隔了片刻,他補充了一句:她是個婊子!

    這一次朋友沒有再開口回應。我想也許他的大腦一直在飛速計劃結構什么詞語,但最終還是保持了緘默。

    他們都不再說話。半晌之后,朋友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我身邊的書架上取出一本書不斷地翻頁。

    這些書看著很舊。他舉著其中一本說,你覺得能賣出去嗎?這些幾乎都是二手書的樣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翻過。

    我抬頭看了一眼,不認識匈牙利文,但看得出來似乎是一本兇殺懸疑小說,因為上面有紅色的刀刃和黑色的血液。

    英國男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他也站了起來,走到衣架邊取下一件黑色大衣以及一條灰色羊絨圍巾。

    再見,艾利克斯。他說。

    這么快要走了嗎?艾利克斯問。

    是的,我要走了。英國男人說。

    那好吧。艾利克斯點頭。

    英國人衣角蹭著我面前攤開的十六色水彩盤,很快走過短小狹窄的甬道,穿越高低錯落的胡桃木桌椅,推開墨綠色大門,走到大街上去。

    2 墨爾本咖啡館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

    什么夢。

    我想要紋身,所以割開了小臂,紋在了肌肉上。她一邊說一邊用一支筆在我的寫生簿上畫半條人體手臂的肌肉圖:小臂的肌肉相對比較復雜,總共有九塊,可以根據深層和淺層對其進行區分——深層拇長屈肌、指深屈肌和旋前方肌;淺層肱橈肌、旋前圓肌、掌長肌、橈側腕屈肌、尺側腕屈肌和指淺屈肌。

    可能只有學過解剖的人才會做這樣的夢。聽著都覺得疼。所以你最后紋在了哪里?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筆尖釘在掌長肌的位置:這里。

    表淺,易解剖,肌腹扁平細長,厚薄比較均勻,腱性部分長,有足夠的強度……她繼續說,在那塊肌肉上補上幾根潦草線條。

    忘記問你到底紋了什么。

    這個我其實也不知道。醒來時只能記住我給自己做了縫合,留下一道長長的疤。

    也就是說,你把紋身紋在了皮下。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這塊肌肉比較恒定,神經變異少。

    不要說了。

    怎么?

    聽著很疼。

    是你要問。她扔下筆,拿起叉子切下一小塊香蕉蛋糕,放進嘴里,很快吞咽下去,于是她又切下一塊:你不要點茶什么的嗎?

    不用了。我指著杯子里的熱巧克力,這個太濃郁了……

    就是因為這個才問你要不要茶。你不是很喜歡這里的茶?

    沒錯是沒錯……

    好了,我現在得認真做我的工作。她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認真說,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工作,就去跳河。

    去哪座橋?瑪格麗特?伊麗莎白?

    瑪格麗特。

    為什么?

    因為伊麗莎白太近,走過去不超過十分鐘。我得給自己留點時間好好想想。

    想什么?

    想我這悲慘人生的前因后果。

    這有什么好想的。你不過就是六年的醫學院念了九年才念完,之后恰好趕上疫情,怕死連醫院都不敢進,在家又晃了三年,再往后開始打零工——三十多歲了一事無成。

    她狠狠瞥了我一眼,不再回話,低頭開始敲擊鍵盤。我知道自己玩笑過分了。

    這個早晨,她打電話來問我愿不愿意一起去一家咖啡館。“是一間非常好的店,我常常去那里。”她說。這讓我產生了一點期待,所以當我走進來之后,難免感到了落差。是很小的一家店面,名字很長——“我小小的墨爾本咖啡店和沖泡酒吧,始于2012”。沒錯,招牌上是這么寫的。一個黑色圓形木質匾額掛在入口,上面有簡筆畫,正中間白色鉛筆勾勒出一棟簡單房子,尖屋頂,正方形身體,長方形門卡在中央,門框里畫著×。四周是短線條輻射線,類似太陽一般的發光體,最外圈是一條粗壯的白色實線,再往外,就是冗長的店名字母。

    咖啡館的門框是黑色的,嵌在新古典建筑里的包豪斯設計,內部也不能夠令我滿意,狹窄而擁擠的空間,凌亂的工業風吧臺。可供選擇的點心不超過三種:香蕉蛋糕、芝士派、可可餅干。咖啡的種類不多,倒是有一些茶可供選擇。我在奶茶和熱巧間猶豫了一番,最終選擇了后者。

    可以看出來你并不滿意。上樓時她說。

    只是比我想的更小、更現代一點……

    但是環境還是很舒服的……我不喜歡大空間。二樓靠近整面落地窗,那里還有插座,所以很方便,也不會被人打擾。

    我只是不太喜歡這個店里的裝飾。我邊走邊說。

    怎么?

    有些混亂。我指著樓梯一側的裝飾照片:說是墨爾本咖啡館,結果都是加州的風景。外面是包豪斯設計,里面又變成了原木風,黑色和姜黃色并不協調。吧臺想要做成工業格調,但選擇的射燈又非常居家。還有這個山地自行車,為什么要掛在墻上?還有那些登山包,是賣商品還是作為裝飾品——上面還有價格標簽,元素混亂……我不明白這間店和墨爾本有什么關聯,除了樓下的墻上有一張布萊頓海灘圖片之外,沒有任何關于墨爾本的線索。

    看來你真的很不喜歡。她把托盤放下,轉身又四下看了看。我們來的時間早,樓上的六張桌子只有兩桌被占用。但很不幸,她喜歡的位置坐著一對情侶,我們只好在樓梯口的小沙發前安頓下來。

    其實這里賣得比較好的是他們的咖啡豆,上次我喝了最好的大豆卡布奇諾,非常濃郁。以前他們還有杏仁拿鐵,但是剛才沒有看到。她嘗試向我解釋,還有,那面墻上的背包是出售的,你聽過那個牌子嗎?Herschel?

    沒有。

    是一個不錯的專業戶外用品品牌。

    總之我認為整間店是一個奇怪的組合。

    好了。我知道你更喜歡那些古典老派的咖啡館。她脫掉毛呢外套,掛在二樓入口的衣帽勾上,那些地方讓我覺得不真實。我更喜歡在這種氛圍里待著。活在當下。

    三十分鐘之后,她喝完咖啡吃完了香蕉蛋糕,準備下樓再點一些別的什么時,那對男女也離開了座位。

    哦,快去那個位置。她催促我說,趁現在。

    可是桌子上還沒有被收拾過。

    我會下去叫他們上來清理。

    她跟著那對男女下樓去,男青年個頭很高,腦后扎著一個小馬尾,女孩子穿著一雙馬丁靴,綁帶的孔洞非常密集,一直爬到小腿肚。我沒有耽擱,等他們走到樓梯轉角,就起身把她的電腦、雙肩背包、手機、筆記本等等物件一一挪去她想要坐的位置。很快她就又回來了,兩手空空。

    一會兒他們送上來。她說。

    你剛才生氣了吧?對不起,不應該揭你傷疤。

    沒關系,反正你說的也是事實。我三十多歲了還很難糊口。

    等了老半天,才有一個女服務生端著托盤上來。她站在樓梯口簡單環視了這個狹小的內部空間,最終非常篤定地朝我們走來。您的柑橘茶。她說。她把一只有些舊的膨化玻璃茶壺和一只白色寬口骨瓷杯一并放在角落。對不起。她再次開口,快速清理干凈凌亂的桌面——之前坐在這里的情侶掉了一桌子的餅干渣,麥麩粉細細碎碎飛得到處都是。

    等服務生走后,她從背包里取出濕紙巾,再次把桌面清理了一番,又噴上酒精,過了一陣子才把我幫她堆在另外一把椅子上的電腦等一應東西搬來重新擺好。

    你工作找得怎么樣了?我看著她做這些事問。

    有幾個還算比較合適的,比如說在診所,或是疫苗中心之類的。但是我不想做。

    怎么了?

    人太多太雜,而且我也不認為是一些可以做久的工作。

    好像是這樣。我點頭,那么診所呢?

    診所對語言的要求很高,我認為他們應該會聘用本地人。哪怕沒有完整的醫學知識——你知道我應聘的也不過是前臺接待而已。

    你語言已經很好了,而且又有醫學學位。

    但是我現在仍然這樣活著。你不是已經很簡潔明晰地對我的生活做出了總結?她充滿反諷地說。

    對不起。我再次誠懇地道歉。

    無所謂。她把頭扭回電腦屏幕,至少我仍然在努力——總比一個每天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強許多。

    看似泛泛而談,實際上意有所指。我知道她在說我。兩年來我一直都很混沌,接到的工作也越來越少,這讓我幾乎入不敷出。窘迫的境況好像從老陸回國之后逐漸彰顯,并且愈演愈烈。

    老陸離開之前有段時間我們在密集地吵架,這是十年里前所未有的狀況。最初的爭論是在鏈橋上開始的,當時我們去打折超市ALDI購買食物。他背著雙肩包,手上還拎著兩只大大的帆布袋,我也同樣如此。一路上都有人奇異地看著我們。

    真的要放棄博士學位?為什么?我追在他身后焦急地問。我還記得當時我的頭發很亂,每一根發絲都朝不同的方向飛著,并且不斷抽打面頰,但是我們誰都騰不出手來捋一下。一段時間以來生活也這樣混亂無比,本來已經習以為常,但那天早晨他突如其來地宣稱自己不會繼續讀下去,當時他戴著一次性塑料手套,正在貨架上捏一只牛油果——其實他不用捏的,那只牛油果已經完全成熟了,渾身都是深棕褐色。

    我剛說過了,如果再讀下去,可能還得三年——我已經讀了三年了,但是誰知道之后會是什么情況?我還不如回國再說。反正我又不是沒有工作。

    可是不覺得可惜?好容易才到這里,又學了那么久的語言。

    所以我認為當時就不應該做這個決定。

    所以你現在是在埋怨我?我停下腳步,側著身子問。然而他徑直往前走,并沒有如我所愿“認真”進行對談。

    在橋上他仍然把我甩在身后,我的雙肩包里裝著兩罐巨大的希臘酸奶、一把歐芹、一盒二十只裝的雞蛋、一網兜血橙,肩上還勒著一只黑色帆布袋,里面有一顆白菜以及兩斤裝的牛雜,另一只手里是一大條衛生紙卷。這些東西壓得我不堪負重,但顯然他沒有任何余力幫我分擔。

    他的頭發也亂糟糟的,比我好一些但從背后看去也令人感慨。風一吹,發叢里現出一片白色。這幾年他壓力頗大,有時候我也會后悔當年攛掇他來歐洲讀書,甚至因為便宜而選擇了匈牙利這個不那么歐洲的歐洲國度。此后每當有人問起他為什么來布達佩斯讀醫學博士,他總會覺得自己被冒犯。

    我為什么到布達佩斯?我也不知道。他經常不無反諷地回答。

    可是這也是你自己的決定。偶爾為這件事拌嘴,為了緩解自己的焦慮和壓力,我都會這樣對應。所以那天這些話跟著大風又一次灌進了他的耳廓。

    沒錯。所以我現在決定不讀了。我要回國。

    機票很貴。

    沒關系。

    可是沒有拿到學位。

    那又怎么,反正也不影響我繼續當我的醫生。

    拿到學位可以評教授。

    這一次他終于停下腳步,但是沒有看我,而是望向遠處的河面以及落日下變得紫紅的天邊:這從來都不是我的追求。和人比來比去什么時候是個夠?

    一個月之后他就收拾好了行李,告訴我,我們可以各自思考一段時間。

    期待你回來。但是如果不,也沒關系。不過我們需要給這個思考畫定一個時間段。

    你決定吧。

    那么……一年?

    好的。

    他非常痛快地離開了。我想他大概認為過不了幾天我也會跟著飛回去。實際上我也是這么覺得的。

    半年之后,布達佩斯再次陷入封鎖狀態,接著是第二年,如今到了第三年。我沒有回去,我們也幾乎不怎么聯系。去年夏天,我生日時銀行卡內被存入一筆錢。

    我們共同存款的一半。短信上這么說。

    你在畫什么?她伸過頭來看我的畫簿。

    一個出版商和一個女作家。

    又是一個什么故事?

    一個準備離婚的女作家想要獨立,一個出版商好像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但是最后……

    她發現這個男人只是為了性?她搶著接話。

    也不完全是,不過這個女人最后感到了挫敗,因為她發現實際上自己真的無法應對生活而感到崩潰。

    你有沒有遇到這樣的事?

    我?我又不是女作家……不過確實有相似的事情。

    講講。

    其實就在不久前,一個很久沒有聯系的圖書編輯打電話約我見面,說有一個不錯的項目要和我談談,我說我們能否視頻會議,他說正巧他要來我的城市辦點事兒,開著車很方便——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他一定以為我還在國內。

    然后呢?

    然后我說我在外地。他說在哪里,不遠的話也可以直接來找我。我于是翻開地圖,查了一下他所在地和布達佩斯的距離,以及開車需要多長時間。

    多長時間?

    地圖上顯示:沒有路徑。

    也就是說開車過來根本不現實?

    我想是的,但也許……誰知道呢,慢慢開,一個關卡一個關卡地過或許也可以?不過我還是又查了一下兩地的間距,是九千三百十二公里,假如以平均每小時五十千米的速度行駛,開過來大約需要八天,日日夜夜不停那種。

    比想象中要短。

    沒錯,比想象中要短。

    你現在這個工作還能做多久?

    去年還有三個雜志一個公眾號要我的插畫,今年就只剩下最后一個了。但是馬上他們也就不要我了,我知道。

    那怎么辦?

    還沒有頭緒。你呢?這一個早晨都找到了些什么工作?

    符合條件的和我現在的差不多,接待員之類的,或者保潔。不過剛才我收到了前男友的郵件,他約我去聽一場演唱會。我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這樣的活動了,整個世界都像是死了一樣。

    所以你要去?

    是的,我已經答應。深海樂隊,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是我們以前都很喜歡的一個比較老牌的樂隊。

    會復合嗎?

    當然不會。他上個星期剛剛結婚。

    結婚?

    沒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認為這會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這算是你人生中最瘋狂的事嗎?

    當然不是。

    所以是什么?

    浪費十年在醫學院。她說,如果我早知道現在在干酒店前臺,十年前就應該輟學,那樣的話也許如今我好歹可以當個經理。

    很有可能。

    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里去,在寫一份培訓員工的日志。她打算辭掉這個工作,所以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需要集中培訓兩個新前臺,一個是本地高中畢業生,一個是在布達佩斯讀書的羅馬尼亞人。

    我合上速寫本。女作家坐在窗前,出版商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小說里這個女作家內心非常掙扎,她碩士讀了翻譯學,年輕時還譯過兩本書。她只是在家庭生活中浸淫了十幾年,到了一個干什么都有些遲的年紀。她想著要離婚但是她老公——一個生物學教授告訴她,她沒有本事一個人養活六歲的孩子。現實是她確實顧不上來。比如這個夜晚,她把孩子哄睡,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原本她是要在臺燈下寫書的。

    我不喜歡這個小說,里面沒有什么能令我感到意外的情節,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最后怎么樣。然而結局也沒怎么樣。其實我更想要畫一個房間里的空鏡、書桌、玩具,沒有脫序的關于井井有條的家庭生活的一切……然而編輯希望畫男人夜訪的場景,我畫了,和往常一樣毫無創意。不過現在,一早晨的工作也是白費勁,因為原本快要完成的畫面底端被我無知覺地畫了一條蜿蜒的公路,盤繞著走向空白的盡頭,也許總長度有九千三百十二公里。它并不像是一條公路,而是一條形態扭曲的蚯蚓,沒有脊椎,黏黏糊糊,很長很長。我以前見過很長的蚯蚓,盤繞在樹下,大概一米左右,最初我以為那是一條蛇。據說澳大利亞的蚯蚓能長到一米八以上。一個一米八的老陸稱得上玉樹臨風,而一條一米八的蚯蚓令人作嘔。

    令人作嘔。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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