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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清海:驚蟬(節選)
    來源:《躬耕》2024年第6期 | 王清海  2024年07月08日15:43

    楊諾和母親從落日的余暉中買菜回來,身影遮掩在城市的樓群,腳步踩下的水泥地面,帶著春天剛開始的寒意。目光在城市里并不能延伸很遠,楊諾的面前,便只有母親。她身形瘦削,湖藍色的羽絨服與花壇里漸起的綠意并不交融。她面無表情地走著,明顯慌亂的步伐,展示出此刻波瀾起伏的思緒。

    一路無言,電梯內無語。進入室內的母親,還是沉思了一陣,把楊諾叫到面前,說出了他擔心已久的事情。

    諾諾,我要結婚了。

    我不同意。

    母親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目光中水波瀲滟。楊諾也嘆了一口氣,無力地說,一定要這樣嗎?他也深知,在事物的所有變化中,死亡是最終極的改變。父親的突然離世,便是他們家庭的粉碎。這不是楊諾能夠阻止或者延緩的事情。母親還不到五十歲,她也該有自己的幸福,人在這世上就一輩子,自己沒有理由要求母親在余下的時光里,一個人度日。楊諾也可以說出,自己會永遠陪著她,他知道這是一句自私的話,兒子的陪伴,怎么會是一個女人的全部?這句話,是讓母親永遠陪著自己。

    在母親準備離開的日子里,楊諾瘋狂打游戲。他在里面擁有了可以上天入地的本領,然而,他抬頭,便知這空蕩蕩的屋子,以后就只剩他一個人了。這時候,絲絲縷縷的蟬鳴聲就會穿行而來,沒有伴隨楊諾胸腔中的心跳,口鼻中的呼吸聲,這聲音確確實實是從外部而來。

    楊諾幾次停了下來,努力尋找這種聲音的來源,無來處,無去處,就是一直響,只要他是一個人,這聲音就擁裹著他。這高樓大廈之間,想聽得見蟬聲,是遙遠的鄉間幻想,那披著薄翼的小生命,怎會隔著季節,隔著鋼筋水泥,啼響在這稱之為家,卻從沒有認為是家的地方。

    起初這種聲音令他煩躁,聽慣了卻覺得很享受,像是不離不棄的陪伴,又像是鄉野的召喚。楊諾有時候甚至停下游戲,閉著眼睛享受這種聲音,一片片,一陣陣,在從烏云縫隙里鉆出的陽光下,在一片濃翠的老樹上,蟬鳴聲住在他的耳朵里。

    楊諾在城市里出生,長大,他不認為自己跟農村有什么關系。跟著父親也回過幾次老家,心里始終認為那是父親的家,不是自己的。直到父親去世,楊諾按照父親的遺愿,把他送回老家安葬,很多從不認識的人忽然出現,認真而隆重地舉行了告別儀式。這是楊諾在城市里從沒有感受過的尊重,生者對死者的尊重,家鄉對游子的尊重。父親的棺位旁還留有楊諾的位置,家鄉的一位親人告訴他,若干年后,那里就是他的歸宿,他可以選擇留在城市的公墓里,也可以選擇回來陪父親。

    剛剛大學畢業,對自己的一生充滿了想象的楊諾,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歸宿,當時的心中,除了一陣輕微的恐懼,更多的是一種平靜。他覺得自己的歸宿應該是這樣,這比大多數漂泊無歸處的人來說,死后還要買墓穴的人來說,他是幸運的。

    送葬的時候,繁瑣的儀式讓楊諾感到疲憊不堪,不管是來自社會還是學校的教育,他深知為人子不如此,會被眾口唾棄。他強撐著進行每一個動作,哭喊,跪拜,磕頭。在偶爾靜下來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蟬鳴,聲音平穩,空澈而高遠,響在老屋的上空。

    自此以后,楊諾耳朵中,時不時就會若隱若現響起蟬鳴。

    父親去世不到兩年,音容笑貌在楊諾心中已漸漸模糊。這讓楊諾感到害怕,怕有一天會忘了父親的樣子。他想去看照片,每次看到照片卻又忍不住流淚,甚至有了一絲恐懼,害怕照片上的人會進入夢中,會突然出現在某個角落,這是對“鬼”的害怕。有了這種想法,楊諾又忍不住罵自己禽獸,這怎么能是做兒子該有的想法?但他終究還是不敢看相片,一邊害怕著,一邊努力著不讓父親在自己心中淡忘。

    父親的棺位旁,還留有母親的位置,那里也是母親的歸宿。楊諾畢業后努力地找工作,不在乎苦累,也不在乎前程,只要是工資高,楊諾都可以。沒有了父親,楊諾認為自己該扛起家庭的重擔。沒想到的是,母親告訴他,她要再次走進婚姻。

    如果只是為了自己,一切的努力都變得不再重要。楊諾被奮斗目標的坍塌砸得頹廢。母親在婚前跟楊諾說過很多次,希望他能參加婚禮,在這場婚禮上,楊諾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楊諾如果在婚禮中出現,母親會很高興,他也是眾人矚目。然而,他才不想被人盯著看,指指點點,瞧,這就是新娘的兒子,都大學畢業了,也快要結婚了。母親還帶著那個男人到了楊諾所在的城市,試圖見一下楊諾。她終究是沒有將那個男人,直接領到家中,領到楊諾面前。這是讓楊諾心存感激的事情,這個家是父親留給他和母親的,母親主動放棄了,楊諾就是這個家的主人。母親沒有做出讓這個主人憤怒的事情。他有他的自由,不愿意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敢于強迫。

    這就是長大了嗎?楊諾慶幸自己可以對不喜歡的事情說不。他離開了所在的城市,去了很遠的一座小山,沒有一個熟識的人,山上也沒有喜歡的景物,而且那里沒有信號,誰也找不到他。楊諾為了不接電話,寧可丟下游戲。他在莽蒼蒼的林中奔走,在附近的農家小住,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體驗鄉野的城市孩子。

    沒人知道楊諾的內心在渴望城市的電影院、地鐵、咖啡廳、游戲廳,甚至還有菜市場。他躲了半個月,逃荒一樣奔回城市。母親已經走了?;榍坝梦⑿诺姆绞浇o他留言,說她嫁去了一個美麗的地方,有安靜的河流和果園,有自己喜歡的人。人在這世上不能孤獨地活一輩子,母親還是要尋找一個自己的歸宿,她的兒子已經長大了,總有一天他會理解的。

    對于母親的這條微信,楊諾強忍著心里的不安看了一遍,沒有刪除,也沒有敢再看。

    母親再婚一個多月后,楊諾猶豫了很久,還是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輕聲說,媽,你過得好嗎?

    楊諾聽到了母親的輕微啜泣聲。母親說,挺好的,謝謝你,諾諾。

    這話語讓他覺得相依為命的母親,一下子變得生疏了。

    他一直沒有見過那個男人,他給母親打這個電話,也是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氣,說,媽,我想去你那里看看。

    楊諾覺得那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因為母親說喜歡那里,想讓自己的余生在那里度過。

    媽,你四十多歲,這就談余生了?

    你一天天長大了,媽就一天天老了。

    楊諾打完電話,開始收拾東西,手機、充電寶、數據線、藍牙耳機這些都是出門必備的,還帶了一把新買的水果刀,買來后他拿刀切熟牛肉,牛肉在刀鋒下毫無躲避和猶豫,很輕,很快,被隨心所欲地切成薄片或者厚片。是的,他在醞釀一個計劃。楊諾不認為母親是因為想結婚而離開他,他知道母親是因為那個男人而離開他。這個男人的出現,讓楊諾心生憤恨,他明明知道母親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在心里,總覺得她是被侮辱,被玩弄,楊諾甚至對于不相干路人的罵聲,都覺得跟自己有關系。楊諾想找機會殺了這個男人。他將這些放到雙肩包里后,覺得包里太空了,找了幾件喜歡的衣服放在里面,給李婷婷打了個電話,就出門了。

    走到樓下的時候,李婷婷還打過電話問楊諾,是不是去他母親那里?楊諾說,不是,我才不去那里呢,我去參加一個面試。

    城市和鄉村之間,還有一個中介物——鎮。它比農村像城市,遠比城市像農村。農村居民為了就業或者孩子上學大量進城以后,小鎮越來越冷清。小鎮的車站,空白的地面點綴著稀疏的行人,出站口一棵半死不活的樹下,劉遙和妻子早早就等在了這里。

    劉遙忐忑不安地想過很多次相見的場面,他看過楊諾的照片,高大,白凈,一臉陽光。年輕真好,有時間去做很多的事情,包括認真談一場戀愛,陪伴一個孩子長大。他問妻子,孩子有沒有女朋友?妻子說,高中的時候談的有一個,被我和他爸強制分開了。兩個人大學期間,包括現在,都還聯系著。就我們這次結婚,婷婷的父母還過來了呢。

    那怎么不邀請一起來玩呢?早結婚,早完結一件大事。劉遙說。他的心里涌起酸澀的感覺。對于愛情來說,這個即將謀面的兒子,遠比自己幸福。等他看到楊諾背著一個扁平的雙肩包,穿著短袖短褲走下車時,露出的胳膊和腿上,青春的細嫩還未打上歲月的痕跡,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愛情卻早已有了歸屬,竟讓劉遙心中生起一陣嫉妒。

    劉遙和楊諾四目相對間,心頭泛起一絲恐懼。他四十五歲了,如果臨結婚前被退婚也算婚姻的話,那他有過一段沒有成功的婚姻。這般年紀,已經放棄了結婚的想法,沒想到能夠遇到一個喜歡自己的人,結了婚,還附贈了一個兒子。

    他有的時候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要結婚呢?已經單著過了那么多年,為什么要找一個伴侶?婚姻附帶的不僅有負擔、爭吵,還有無盡的瑣碎。他勸過自己多次,就這樣過吧??僧斔龅揭粋€可以結婚的人時,還是毫不猶豫,歡快地走進婚姻。對于自己晚婚,劉遙也沒什么可抱怨的,生下來就帶著的窮,不是年輕時候能改變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不嫌他窮的女孩子,在商量結婚時,女孩被父母逼著嫁到城里去。人家想讓女兒過上好日子,這也是劉遙能夠理解的。他從未憤恨過女孩一家人,只有無奈無法改變的自己。但凡有點能致富的想法,他都努力去實現。在城里打過工,在村里包過魚塘,種過胡桑養蠶,掙的錢還是都被花掉了。一個人在世上,只要活著,就得不停地消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折騰了這么些年,卻在承包果園開農莊這件事情上,掙到的錢超過了消耗。也真是天可憐見,他竟然還能在這個年頭上,結了婚。

    劉遙也不想剛結婚,就得忙著給兒子準備結婚,想想都累。他和楊諾四目相對間,并不是恐懼即將承擔的責任。他覺得既然娶了他的母親,該為他做的事情都是應該做的,他在恐懼什么呢?

    父親對于兒子是可以掌控,指揮,有一種權威,劉遙還很喜歡這種權威。對于一個陌生的男人,讓他成為自己的兒子,這對劉遙來說是一種挑戰,他心底的恐懼源于此。這種恐懼讓劉遙面對楊諾的時候,兩腿都有些發軟。

    諾諾,你終于肯來了。劉遙說著,將手伸向他的雙肩包,想要接過楊諾身上的重量。

    楊諾后退了幾步,兩手抓緊了背包的帶子,將頭轉向劉遙的妻子,說,媽媽,祝您——快樂。他是想說新婚快樂的,“新婚”兩個字在嘴邊打了轉,還是沒有說出來。

    楊諾的眼睛清澈透明,淡淡地對著劉遙,瞳孔間其實在看著遠方,這種目中無人的樣子,讓劉遙一陣失望。劉遙努力笑著,用僵硬的笑來掩蓋心里的不安。

    劉遙看向妻子,妻子也不跟他目光相接。劉遙明白了,她在考慮兒子的感受。

    妻子很親熱地喊了一句,諾諾。然后拉過楊諾,問他的生活近況,衣食起居,楊諾回答著,談話內容,都是他們很熟悉的事情,劉遙越聽越覺得陌生而遙遠。

    劉遙的農莊離楊諾下車的小鎮并不遠,他們三個人步行著走了回去。他在前面大踏步走著,楊諾跟著母親走在后邊。楊諾沒來的時候,劉遙也挽著自己的妻子走過這條路,剛才來的時候還是,妻子緊緊跟著自己的,偶爾還會挽著自己的胳膊,兩個人可以邊走邊說笑。而這會,他只能自己朝前走,走得快了,他們兩個就遠遠地落在后面,也不追趕,他就站那等著,他們依舊不緊不慢,全然不顧他在前面等著。

    這讓劉遙有了自己是外人的感覺。

    劉遙的農莊里本來只種了三種果樹,桃子還是青的,黃金梨都還套著外面褐色里面黑色的紙袋子,獼猴桃樹的藤蔓翻過柵欄爬進了桃林里。

    妻子說楊諾喜歡吃葡萄,農莊里新種了一批葡萄,還是當年能掛果的那種。還一直對劉遙說,以前在城里沒有地方種,現在自己有地了,可以種上很多品種,把能弄到的品種都種上,有了兒子喜歡吃的水果,他就會喜歡這里。

    他們走進莊園的時候,劉遙就對楊諾說了這個計劃。一邊說一邊看著楊諾,他發現這個陌生的孩子臉上并沒有感動的表情,而是打斷他說,你要對我媽好些。

    楊諾的話讓劉遙哈哈笑了起來說,諾諾,這話說得太成熟了。

    劉遙感到了一種威脅。如果油滑些,他應該連說,是,是,我一定會對你母親好的。這也是他心里的實話啊,他這么大年紀結婚,怎么會不珍惜老婆呢?但他沒有那樣說。他覺得要是接受了楊諾的威脅,自己一個做父親的尊嚴何在?雖然楊諾連一句劉叔叔都不愿意喊他,在劉遙心里,他已經成為他名義上的兒子。看到楊諾穿的衣服過于花哨,劉遙甚至想板起一張父親嚴肅的面孔教訓他,或者關愛地提醒他,話涌到喉嚨口,他還是咽了下去。

    劉遙領著他們母子走進了桃園,摘下兩個桃子,楊諾咬了一口,扔了。

    不好吃。楊諾說,城里水果店的桃子都賣了一個月了,這桃子還不熟呢。

    劉遙說,品種不一樣,熟得晚的,更好吃。

    楊諾說,水果就該吃應季的,該熟的時候就得熟,晚熟的,都是有毛病的。這話似有所指,劉遙聽得心頭火起又無法應聲。

    妻子說,這個時候摘了不好吃,浪費。諾諾,在這里多住幾天,桃子熟透了再走。

    我一會兒就走,我就來看看你。楊諾說著,四處張望。層層疊疊的果樹擋住了視線,和城市一樣讓他煩悶。腳下的泥土臟了鞋子的白色,他都想把鞋子扔掉。

    劉遙看到他四處張望,偏偏還說,農村的天空很美麗,城市里的天空,都被房子擋住了。

    楊諾說,農村一點兒也不安靜,這蟬聲叫得人心煩。

    劉遙和妻子驚訝地相互看了一眼,說,這還不到季節,蟬都在地下睡覺呢,從地下爬出來,蛻了殼的才會叫。諾諾,在這里多住幾天,等到夏天,就有蟬了,咱們這樹林里每天晚上都會爬出來很多,小孩子們都喜歡抓知了猴,沒有蛻殼前,油炸了,很好吃。

    楊諾說,我明明聽到蟬叫的,已經叫一路了。

    母親一聽這話著急了,說,是不是耳鳴又犯了?不是去醫院看過幾次了嗎?

    楊諾說,不是,耳鳴和蟬叫聲能一樣嗎?我早一段時間可能是耳鳴,一打游戲一跟人說話,耳朵里就沒有聲音了?,F在咱們說著話,你聽,這蟬鳴聲,就在頭頂,高一聲低一聲響著。

    劉遙說,這時節,蟬還在地下躲著呢,是聽不到蟬鳴的。

    楊諾生氣地說,我真的聽到了,難道我說假話?

    劉遙豎著耳朵聽了一陣,說,還別說,真的聽到了。妻子說,我怎么沒有聽到?

    劉遙當然也沒有聽到,他只是不想跟面色一直陰沉的楊諾爭論這個,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說這種沒來由的話,和一個孩子爭贏了能當飯吃?他用盡量緩和的聲音,面帶微笑對妻子說,我去做飯,你帶著諾諾在果園里轉轉。

    劉遙明明知道這個季節沒有蟬,還是一臉笑地說聽到了蟬鳴,讓楊諾覺得這個人很虛偽。也是,沒有一些花言巧語,又怎么能騙到母親呢?母親就是什么也不做,靠著父親的積蓄,也能在城里過得好好的,偏偏要來到農村,嫁給一個農民。

    母親的皮膚細白,夏天出門都要涂防曬霜,在農村做農活,難免要風吹日曬。劉遙的皮膚就黑紅而粗糙,怎么看都有沒洗干凈的感覺。母親喜歡逛商場逛服裝店,喜歡去美容院,喜歡跳廣場舞,在城里出門就可以擁有的東西,在這里,要特意進城去才能有。鄰近的小鎮上也有些,但跟城里比起來,明顯是替代品。

    見了面以后,母親的臉上一直很平靜,眉梢眼角,時不時還會揚起幸福的笑意,并沒有在意被自己改變的生活。母親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楊諾的眼睛。他懷疑自己的判斷,像懷疑耳中的蟬鳴一樣,覺得一切都是假象。母親明明被騙了,可是母親很幸福。

    農莊是個陌生的地方,很多東西,楊諾都是第一次見到。有些東西,旅游的時候也見到過。但在這里又看見,卻是不一樣的感覺。楊諾仔細想了想,大概是因為,這些東西,是母親擁有的,她可以支配這些東西。不是旅游時候,走馬觀花看一眼別人的東西。劉遙走了以后,只有他們母子兩個人了,母親就領著楊諾四處看看。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雖然這個從前也才一個月,卻已是永遠回不去的時光。楊諾倍感珍惜。和母親在一起,到哪里都是溫暖的感覺。

    母親介紹著果園,楊諾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沒有談及劉遙。楊諾想問,又不知道該從哪里問。他們走回住處,果園旁邊的一棟別墅樣式的房子,劉遙已經做了滿滿一桌子菜,等著他們。母親一臉笑容,向楊諾夸劉遙的手藝。

    楊諾嘗了嘗,說,劉叔叔做的飯菜還真是很好吃。他話說完,劉遙臉上輕微一笑,楊諾心中一涼,這個男人,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夸獎。這種過于敏感的反應又讓楊諾努力調整內心,我為什么要在意他的態度,我管他什么樣子呢。楊諾在內心對自己說。

    劉遙吃完飯后,就說要去果園修枝,空著手就離開了。

    果子都要成熟了,修樹枝做什么?這是要躲自己。楊諾也覺得,劉遙如果不在房子里,自己會覺得更自在些。房子雖然很大,劉遙的大個子,不管在哪里,楊諾都覺得他礙眼。他在的每一片空間,楊諾都想躲開那種沉重的壓抑。還好,母親提前準備了房間,他吃過午飯,就去了自己的房間睡覺。

    房間里的被褥桌椅都是新的,還有一個全新未拆封的筆記本電腦。

    母親說,這都是給你準備的,這個房間以后就是你的了。

    楊諾沒有說話,看到了窗戶上嶄新的喜字,翹著邊,依舊貼得端正。母親出門以后,楊諾關了房門,一把就扯下那個喜字。窗外是一片綠色的田野,不遠處是緩緩流動的河水。視野在這個時候開闊了,楊諾的心里,仍然被愁云鎖住,無論怎么躺,總能感覺到水果刀在背包中鋒芒閃耀。他起了身,把刀子貼身收好才睡著。一覺香沉,一直到天黑才起床。已經做好了飯,桌上的菜盤都滿著,劉遙和母親都坐在桌邊等著他。

    楊諾心里一暖,有人等他吃飯,不該感到幸福嗎?他坐了下去,開始吃飯,他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倒是劉遙不停說著,農村里比城市安靜,沒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適合養老,河邊老王家的鴨蛋真好吃,明天去多買點,冰箱里的葡萄怎么沒有洗了給楊諾吃,那是特意給他買的??粗墙o母親說的,每一句倒又是說給自己聽的。

    母親也很高興地接著他的話說,說著說著,說到了昨天晚上在河邊,還看到了螢火蟲,這個季節晚上還有點兒涼,等到七八月份說不定會更多。

    說到螢火蟲的時候,楊諾忽然抬起頭來說,螢火蟲?我還沒見過呢。

    母親說,是啊,有兩只,一高一低在我面前飛過,我連大氣都不敢喘,怕驚了它們。

    楊諾說,我也要看,我只在視頻里看見過。

    母親說,那讓你劉叔叔晚上領著你去河邊轉轉,看還能不能遇到。

    劉遙說,行,我下午出了一身汗,晚上正想去河里洗洗。

    劉遙吃過飯后,帶了毛巾、香皂、洗發水、沐浴露,領著楊諾出門了。

    母親說,今天怎么這么講究,平時不是什么也不帶,在河里沖沖就行了。

    劉遙說,給諾諾帶的啊,城里洗澡,不都是帶這么多東西,咱農村也不缺這些,只是有時不愛帶。

    河離他們住的地方并不遠,出門的時候,明澈的天上掛了一輪淺白的月亮,一切都清晰可見。

    劉遙說,諾諾,這個時候是看不到螢火蟲的,只有在水里多待一會兒,天完全黑下來,才有可能遇得到。

    楊諾說,好,那就走遠一些,我正想在河邊看看風景,還有,你叫我楊諾就行了,諾諾不是你叫的。

    劉遙干笑了兩聲,沒有再說話。

    他們兩個沿著河邊的小路一直走,彎彎曲曲的小河旁,青草茂盛,劉遙說,你看,這里的水剛好到腰,下面是硬底,干凈,水流也不急,洗起來最舒服。

    劉遙看了看四下無人,就脫去了上身的淡藍色T恤,露出了黑色的皮膚。他正要脫下短褲的時候,看見楊諾正看著他,就停了動作。

    劉遙說,就在這里洗吧,這附近的草也深,說不定會有螢火蟲。

    楊諾說,那兩只不是嗎?正在飛。

    哪里?

    那里。

    劉遙順著楊諾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草木在淡淡的暮色里晃動,月光若隱若現,那片方向里并沒有螢火蟲。

    沒有啊,這個時候就是有,也不容易看到,你的視力這么好?我還是沒看到啊。劉遙說著,睜大了眼睛仔細找,將背部完全給了楊諾。

    楊諾的心猛烈跳動起來,他一直想做這件事,在夢里出現過無數次這樣的事,他在來的路上反復想了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敢不敢。有了這樣的機會,楊諾還是決定下手了,他知道殺人的后果,可他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在自己的面前脫下了衣服,這個讓他厭惡的身體,破碎了他的家庭,他要看著這個身體倒下,扔進河水里,成為一團蛆肉。

    楊諾猛地伸出胳膊,勒緊了劉遙的脖子,把他拖倒在地上,從口袋里掏出水果刀,刺向他。

    劉遙向右一滾,就掙開了楊諾的束縛。然后快速翻身起來,用手朝楊諾握刀的手上一抓,楊諾就疼得松開了手,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楊諾被劉遙壓在了身下,星空一下子攤開在眼前,整個人都成了空氣一樣的存在,這世間,仿佛已跟他沒有了關系。

    楊諾有時候也想,不管是父親和母親哪個人去世了,留下的那一個,都不會在這個年紀孤單到老的。他家是這樣,很多家也都是這樣。如果是母親去世了,父親給他娶了一個后媽,他會怎么樣?也許只會吵鬧一陣就妥協了,畢竟家還是自己的家??墒悄赣H改嫁,那就是又一個家了,將他徹底變成了孤兒。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就在于此?這是多少年就要打破的所謂封建思想,可到了今天,卻還是這個樣子。

    楊諾不后悔自己的舉動,不知道這個男人接下來會怎么對待自己。他在劉遙的身下用力掙扎著,那個肉體卻如山一般,狠狠地壓著他,隨時都能要了他的命。

    河邊的草木籠罩在夜色中。這是一片劉遙熟悉的地方,那棵彎腰擺動的碗口粗柳樹,在還是一根扦插的枝條時,劉遙就已經見到過它。時間就這樣使它長成一棵可以攀附的大樹。柳樹下有很多人踩過的石頭,他們踩著它進出水中。踩過它的老人們離去了,又踩著它的,是劉遙也不熟識的村里孩子們。

    劉遙知道這些陌生的孩子們在村子里會越來越重要,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越來越被遺忘。能讓這個村子存在的,最終還是年輕人。就如自己新組合的家庭,越來越強壯的楊諾,隨后結婚生子的楊諾,會是這個家庭的柱子。他恐懼過楊諾會以某種對抗讓自己難堪,沒想到已經到了不能共存的地步。

    劉遙將楊諾背摔在地,像是倒了一車獼猴桃上。嗯,桃子比他軟,梨子比他硬,就是獼猴桃那種硬中有軟的感覺。

    倒地的時候,楊諾還緊勒著劉遙的脖子。劉遙用力掙脫,脖子疼,用手摸,有血。他一陣怒火涌上來,翻身,騎在楊諾的身上,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河邊的風涼颼颼地拍在劉遙的臉上,他手一摸脖子,皮膚有一點兒被劃開的痛,還有些滑膩。劉遙的心里閃過好幾個念頭,掐死他?這是不能夠的。打電話報警?他可以這樣做,可這個人是妻子的兒子。

    劉遙猶豫了一陣,終究還是松開了手,站起來,沉著臉說,這樣好玩嗎?

    楊諾從地上爬了起來,面對面,他在劉遙的面前又高大了。他說,你想怎么辦?隨便你。

    劉遙笑了,說,還能怎么樣?脫衣服。說著他脫光了自己最后的遮羞布,光著身子面對著楊諾。他想對楊諾說,看我就是這樣一個健壯的男人,你在我的身下是那么弱小,我成為你的父親,你不能反抗。這些話不能說出來,在衣服的包裹下也展示不出來,他就想向楊諾這樣赤裸地宣示自己。

    楊諾呆站著沒有動。

    劉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抓住了他的手,向后使勁一扭,楊諾疼得彎下了身子。

    劉遙說,是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楊諾也就穿了一條短褲,一件白色的圓領衫,經過剛才的打斗,身上已經很臟了。

    楊諾說,脫衣服干什么?

    劉遙說,洗澡。

    楊諾帶著衣服跳下了水,說,這樣就可以了。楊諾將自己的身體藏在水里,腦袋在水面上倔強地直立。他剛在水里待了一會兒,就喊了起來,我的手機,都是你,手機進水了。

    劉遙還在岸上,急忙伸手接了過來,手機屏幕不會亮,他拍了幾下,依舊一片黑。

    劉遙將手機扔掉,跳下水,自己在水里劃拉,劃碎了水面的月亮,打破了河里的安靜。

    楊諾一言不發地爬上了岸,濕衣服貼在身上,很難受,他脫下來擰了擰水,又穿在身上。

    劉遙見楊諾上岸,也跟了上來,裸著身子站在岸上吹風。他看著仍在驚慌中的楊諾說,諾諾,你放心吧,我不會報警,也不會跟你媽說的。

    楊諾冷哼了一聲,說,說了又怎么樣?我做了就不怕。

    劉遙嘆了口氣,說,傻孩子,我們是父子啊,說出去我也丟人。不管你接不接受,以后我們就是最親的關系。別人都有自己的一家人,不會有人比我跟你,你媽跟你更親了。明天我帶你去鎮上買手機,你想要什么樣的,只管挑。

    楊諾沒有說話。劉遙知道這事楊諾沒法拒絕,手機不能支付,他連坐車回去的錢都沒有。

    回去后妻子看楊諾一身是水,問了一聲,聽劉遙說是掉水里了,就開始數落他,說他都不知道操點心,這么大的人,還看不好一個孩子。妻子轉念想想,自己兒子也不需要別人看護了,但還是嘮叨了幾句。劉遙點著頭唯唯諾諾,連聲說是怪自己了。

    楊諾沒有說什么,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

    楊諾住在樓上,劉遙和妻子住在樓下。劉遙聽著樓上一陣嘩嘩的洗澡聲后,沒有了動靜。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后,還是告訴了妻子楊諾在河邊的事情。

    妻子瞪大了眼睛,表示不相信。劉遙把脖子上那道微滲血的刀疤給她看,她頓時驚慌了,說,這孩子為什么會這樣?

    劉遙說,還用說為什么嗎?接受不了我。沒事,正常的反應。

    妻子憂愁了起來,說,那怎么辦?

    劉遙說,你裝作不知道就行,我會處理好的,你要是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事情會更糟糕的。

    身體疲乏的劉遙一夜都沒有睡,他能感覺得到妻子在身邊也是強作平靜地躺著,也沒有睡,只是兩個人都裝著睡熟了。他們也都清楚對方在做自己的盤算,也都生怕這種盤算會傷到對方,卻又害怕對方是在盤算自己。中間他們也還會有肉體上的接觸,那種吸引產生的心理愉悅并不能保持睡姿的持久,獨睡慣的劉遙,總是在短暫的接觸后就分開了。他的動作讓妻子心生恐慌,她是一個經歷過婚姻的女人,男人這種肉體上的無感,讓她擔心,劉遙對兒子做出的事情,只是假裝原諒。

    天亮的時候,劉遙還擔心妻子會忍不住問楊諾河邊動刀子的事情,他怕她會忍不住批評他,甚至動手打他,雖然這也是自己想要的,但是在旁邊會尷尬。妻子始終也沒有問,除了一些倦意,面色與平時無異。劉遙猜測,她會單獨問楊諾,唉,他們母子的事情,終究還是要隔著自己。

    早飯后,劉遙帶著楊諾去鎮上買手機,妻子要給他錢,他笑著搖了搖頭,將楊諾拉上了自己的三輪車。車上最近應該剛拉過化肥一類的東西,一股刺鼻的氨味。楊諾捂著鼻子,不愿意上車。妻子說,換個車吧,別開這個了。

    劉遙跳下了車,推出一個電動自行車,說,也行,其實這個還方便些。

    劉遙擔心,電動自行車的距離太過于貼近,他不想一邊騎車,一邊還要防著后面的人。

    他一路騎行的時候,后背都仿佛長著眼睛,在呼呼行走的風中,他甚至能感到后邊座位上楊諾的呼吸。那熱乎乎的氣體一會兒在他的脖頸,一會兒在他的背部,還有一會兒在他的腿上。

    路上還遇到了本家侄子,問劉遙,三叔,你后面帶的是誰???

    劉遙說,你弟弟。

    劉遙回過頭,看到了楊諾還微微笑著,跟本家侄子打了招呼,心里才算踏實。劉遙只是略一停頓,就繼續向前走,他怕停下來說的話多了,楊諾會說出什么難聽的話。

    到鎮上買了手機后,楊諾說,我一會兒把錢轉給你。

    劉遙說,你還沒有找到工作呢,積蓄會坐吃山空,你省著點吧,這個手機,當見面禮了。

    我不想花你的錢,我吃空了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可沒惹你,我一直在討好你,你要不想要,就退了吧。

    楊諾想了想說,退了我就沒手機用,那謝謝你了。

    一句謝謝又讓劉遙感動了,他覺得有了跟楊諾接近的機會。他說,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耳朵吧,一直有蟬鳴聲,也是不正常的。

    檢查過,沒有問題。

    再查一下吧,這樣我也心安些。

    楊諾冷冷地說,想檢查你自己去,我沒病。

    楊諾用從未有過的勇氣,在陌生的河流邊讓自己佩服了一次。他沒有成功,他覺得這是對的,真要成功了,自己也承擔不起后果。作為戰利品,水果刀成了劉遙的,他將刀子收入口袋中帶回。楊諾的心思,也被劉遙隨著刀子,揣進了口袋里。他從河邊回去,躺在床上,沒有動,也沒有睡。

    他回想了河邊的事情,雙腿仍在抖動。風暴平息后,總會有些東西被損毀,這場沖突,損毀的就是楊諾報復的決心。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揮刀刺出,更多的是裝裝樣子,他還是不敢的,要不然怎么會那么孱弱得不堪一擊。事情已經發生,會有很多后果,被警察拉走,被劉遙打,被母親痛罵。這也都好過了殺死劉遙。他也想到了瘦弱的父親,每到冬天就咳個不停,最終也還是因為肺上的毛病離開了他們。父親和母親的關系并不好,一直吵鬧,小的時候楊諾不知道他們吵什么,大了漸漸明白,父親總覺得母親對他的照顧不夠。

    做飯,做家務,照顧楊諾都是母親,父親生病了,在床邊伺候的還是母親。父親總覺得母親對他的照顧不夠,是因為家里的錢都來自父親的工資,父親在一家國企上班,而母親,沒有工作。父親母親都是從農村出來,在城市生活的人,楊諾覺得母親是被父親瞧不起的,因為父親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城里人。楊諾知道這是一件可笑,卻又真實存在的事情。

    一次父親和母親吵架后,母親一個人坐在房間哭泣,楊諾走過來,勸母親想開些,他還想說些夫妻吵鬧是常有的事之類的廢話,母親卻說,我是自己選擇錯了,我在老家,是有人對我好的,雖然會生活在農村,也不至于被人罵了一輩子。

    楊諾說,你要在農村,我就生在農村了,你就當是為了兒子來到城市吧。

    母親緊緊抱住他,沒有再哭。

    母親在劉遙這里,顯然是沒有哭泣的,至少在楊諾的眼睛里,劉遙是處處考慮著母親的感受。要是一開始,他就是自己的父親,哪怕是生在農村,又有什么呢?楊諾心中的煩悶,不知道該說給誰,手機打不開,他與這個世界斷了聯系。

    他就這么躺了一夜,醒來后腦袋疼,耳朵里的聲音比以前更大了。劉遙說帶他去醫院的時候,他毫不猶豫拒絕了,手機換好了,回去跟母親道個別,自己就回城看病去。他不想在這小鎮上看病,更不想跟劉遙一起。

    劉遙給他買新手機的時候,他特意挑了一個貴的,他知道劉遙愿意花這筆錢,買的時候,也主動挑貴的給他看。

    拿到新手機后,楊諾登錄了自己的所有賬號,一切都又銜接上了。不管是舊手機還是新手機,他不說,手機那端的人永遠也不知道手機為什么換掉了。人總是只能看到自己能看到的那面。他把自己看到的這面,看清楚就已經很難了。他收到的第一條消息,是李婷婷的微信,問他:面試結果怎么樣了?

    楊諾說:沒有通過,重新開始。

    李婷婷說:你確定你是去面試了?

    楊諾說:是啊。

    李婷婷說:你個騙子,你媽都跟我說了,你在她那里。

    楊諾心中一驚,他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有了李婷婷微信的。面對李婷婷的責問,楊諾穩了一下心情后,才問:我媽還給你說什么了?

    李婷婷說:你媽把果園的照片都拍給我了,邀請我過去做客。

    楊諾說:那你怎么想的?

    李婷婷說:那里很美啊,坐車一個小時就過去了,農家一日游。

    楊諾說:我自己在這都煩著呢,你就別過來了,想看農村田園,我給你開視頻,你好好看吧。

    楊諾不敢面對李婷婷。他知道她依然愛著他,她的父母也沒有嫌棄自己,可是,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孩子,一個被母親拋棄的孩子,有什么資格在世上享受幸福呢?他甚至在飯店里看到了自己喜歡吃的東西,付了錢后也不愿下嘴,覺得自己不配這樣享用。

    李婷婷要看的景色,他自然要滿足,就不再提回家的事情,跟著劉遙回到果園。他打開視頻,邊走邊讓李婷婷看樹上的桃子,河邊的青草,水里的呆魚,看了半個小時后說,就這樣,別來了,我也要回去了。

    這樣的景色,在李婷婷的眼里是放松的享受,但是到處都有,她也不至于為了吃不熟的桃子或者農家飯什么的來到這里,母親一定還給她說了別的什么。不管說了什么,都讓楊諾感到很煩躁,他覺得心中堵著什么。身邊的桃樹,桃子串在枝上,壓彎了,伸手就可以夠到,他摘了一個,向遠處砸,又摘了幾個,向遠處砸,覺得不過癮,扯下樹枝,帶著桃子,在林中瘋狂地跑動,呼喊。

    林中忽然有了動靜,先是在頭頂,細細地,從林梢間傳來,再然后從四面八方,高一聲低一聲響成一片,聲音層層疊疊包裹了楊諾。這尖細鋒利的聲音像極了蟬鳴。楊諾舉目四望,林中一無所有,空氣滿是潮濕的味道。

    這季節不會有蟬鳴聲的,他的耳中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這么大片的蟬鳴聲。楊諾頭暈,心跳加速,他扶著一棵桃樹,將身體的重量完全交給了樹,閉上眼,世界黑了片刻。他想到了父親,父親短暫的一生走得那么吃力,自己是父親留在這世上的血脈,自己倒下了,他在世上就什么也沒有了。

    楊諾努力睜開眼,仿佛從黑暗中跋涉回了桃林。蟬鳴聲還有,細微,能分辨出是耳中的異響。

    楊諾一陣后怕,他慢慢晃著走回去,面前的母親和那個男人仿佛都變了模樣,熟悉而又陌生。

    楊諾說,媽,我和李婷婷已經分手了,你不要再跟她聯系了。

    母親說,諾諾,婷婷是個好姑娘,我就是邀請她來果園體驗一下農村風光,她答應了。

    楊諾說,我跟她已經分手,不要讓她來了,我頭疼,我要回城里去看病。

    母親著急了,問,要緊嗎?

    楊諾說,要緊,我剛才在果園里差點兒暈倒。

    母親說,婷婷已經坐上車了,她來的時候你要是不在,會誤會你躲她的。

    楊諾還不信,看了看李婷婷發給母親的微信,確實已經坐上車了,才知道自己剛才跟李婷婷說的話,并沒有母親的邀請重要。

    劉遙說,諾諾,要不劉叔叔先領你到鎮上去看醫生,然后把婷婷接回來。

    楊諾對剛才身體的突然變化,感到恐懼,李婷婷的到來,又讓他驚喜,這樣復雜情緒下,他竟無力拒絕劉遙的好意。這次劉遙沒有騎電動車也沒有開三輪,而是從村里開出一輛汽車來。楊諾也不想問這車是誰的,他坐在車里一言不發,任由劉遙把他拉到一個診所前。

    這是一家中醫診所,門前排著長長的隊。楊諾說,這要排到什么時候?

    劉遙說,這是我家親戚,你在車里等一下。

    劉遙將車開到房后,下車走了,一會兒就領過來一個白發老者,對楊諾說,這是七爺。

    老者笑著說,這樣也好,有個這么大的兒子,你也省了很多心。

    楊諾感覺身上有無數小蟲子在爬,渾身都不安分。他還是強自鎮靜,叫了聲七爺。老者對這聲稱呼很滿意,慈愛地摸了一下楊諾的腦袋,詢問了一些狀況,然后微閉著眼睛,給楊諾診脈。仿佛閉眼之后,他就進入了楊諾的世界,詢問了病情長短,各種表現,然后說,沒什么大事,上焦火旺,憂思過度,吃幾服中藥就會好些。孩子的耳鳴有一段時間了,短時間清不了這個癥狀,等幾天知了猴要出了,多吃幾只,慢慢就好了。

    劉遙連連點頭,然后跟著老者進去拿藥。楊諾在心里一陣好笑,這不還是吃什么補什么嗎?肝有病吃肝,腎虧了吃腰子,耳朵里有蟬鳴聲,就吃知了猴,那是蟬的又一個名字??匆妱⑦b拎著藥包子出來,楊諾譏笑著,這種鬼話你也信?劉遙說,我信啊,要不你這算什么病?看著挺精明,還是年輕的大學生,腦袋比農村幾十歲的老頭都封建。我感覺七爺的藥,一定能治你的病。

    ……

    全文刊載于《躬耕》2024年6期

    【作者簡介:王清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說散見《青年文學》《小說月報》《作品》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等選刊轉載,獲《延河》雜志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河南省期刊聯盟短篇小說獎等,出版有小說集《他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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