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進:楊義,一個不可復制的優秀學者
去年5月下旬,趙稀方兄告訴我,楊義老師生命垂危,我心里一緊,知道時不我待,在5月的最后一天,根據舊稿整理成《楊義先生的學術理想》一文(2023年6月7日發表在《中華讀書報》上)。十天以后,即2023年6月16日,楊義老師在珠海去世。
楊義戲稱自己是單干戶,無官無職。1998年底,他的身份變了。那年的9月,院黨組就已任命他為文學所、少文所(現在簡稱民文所)所長,遲遲未能宣布,直到那年的11月3日,江藍生副院長先來宣布楊義為少文所所長,1999年1月12日,才宣布他為文學所所長。2009年6月23日,高全立副院長宣布院黨組決定,免去楊義所長職務。楊義從一名普通工作人員一躍成為所長,前后十年。
楊義1999年初正式擔任所長,我在那年11月擔任所長助理。我作為副手,在他的領導下工作了十年。其實,我和他的接觸遠不止這十年。我從1991年到所里工作,到2023年楊義老師去世,我在他的指導下,工作了30多年。他是我在文學所接觸最多的人。
楊義生于1946年,大我十二歲,都屬狗。我進所的時候,楊義還是一個學術素人,我一直稱他為老師,事實上,在學術上,在行政上,在為人上,他也真是我的老師。在我的印象中,楊義老師是一個個性鮮明的人,一個干勁十足的人,一個忍辱負重的人。
他的個性非常鮮明,這是大家公認的。
譬如他的煙癮真大。凡是與楊義老師有過接觸的人,最初的印象就是他的煙癮太大,每天至少兩包煙,幾乎煙不離手。他在辦公室和同學們聊天,煙霧繚繞,引發報警,被罰款,張榜公布。
譬如他的聊天也是文學所的風景之一。他當學術素人時,讀書勞累時,就下來看院子里老大爺聊天,還不時插話。來到所里,無論是誰,只要和他打過招呼,他就和你聊他的心得,不管你愿不愿意聽,他都會執意地和你不斷地說下去。他的嗓門很大,說到得意處,嘴角上翹,不無得意,說著說著,常常哈哈大笑,整個樓道都能聽得見。當官以后,依然如此,我行我素。與很親近的人聊天時,他會說到自己的委屈,嘴角下彎,就像要哭的樣子,很叫人辛酸。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
譬如他的生活非常簡樸。他說,自己剛從廣東電白到中國人民大學報到時,連雙正經的鞋子都沒有。工作以后,他的搪瓷飯碗,上面寫著“務必殲滅一切入侵之敵”。這個飯碗,他用了很多年。夏天常常穿著大褲衩來上班,就像北京街頭的老大爺一樣。參加學術會議,他也不修邊幅。后來,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才學會穿西裝。
楊義老師的學術干勁也是驚人的。
在近半個世紀的學術追求中,從新聞學到文學,從魯迅擴展到現代小說,再到古代文學,廣泛涉獵先秦諸子、《楚辭》李杜、《紅樓夢》等以及少數民族文學、中國敘事學等領域,出版了《中國現代小說史》《20世紀中國文學圖志》《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國敘事學》《中國古典文學圖志》《楚辭詩學》《李杜詩學》《讀書的啟示》《文學地理學會通》以及《楊義文存》、“先秦諸子還原”系列等60余種,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學遺產》等刊物上,發表論文500余篇。主編《20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顧毓琇全集》《中國文史經典講堂》等書籍20余種。這些論著,語言別具特色,很多歐化式的句子,雖然不很符合現代漢語規范,卻又警句頻出,氣勢滔滔。譬如他研究古代和現代文學,更多地關注中國文人的思維方式;他研究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文學,提出了邊緣活力的命題;他研究中外文學的互通,探討了大國文學的氣象問題。總之,他的研究,逐漸實現自己“從古今貫通到激活先秦諸子智慧”的夢想。
他的研究方法不拘一格。《李杜詩學》出版之前,我就認真地看過校樣,說實在話,真是新鮮,從來沒有讀過這樣的著作。我是學文獻學出身的,主張無征不信,實事求是。楊義老師研究李、杜與我的傳統訓練迥然有別,與其說是李杜研究,不如說是作者心目中的“李杜詩思”,縱橫馳騁,跳躍式的思維,叫人眼花繚亂。
后來,楊義老師做了所長,身份變了,學術思想也隨之發生變化,即由單干戶轉化為組織者。在所長就職儀式上,楊義用三句話概括他的新打算:亮出一些牌子,打開一扇窗子,闖出一條路子。意思是說,推出一些名人名作,與國外多建立聯系,與出版社多建立一些工作關系。
我印象最深的是編寫《不信神的故事》。1999年7月,正是酷暑時節,我們接到這項編寫任務。楊義老師動員了全所的力量,晝夜奮戰,從發凡起例到最后出版,前后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
我們知道,1961年,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奉毛澤東主席之命集體編寫了一本古典文學選本《不怕鬼的故事》。此書的編輯和出版是中國當代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在上世紀60年代影響極大。參與編寫此書的有文學所眾多知名學者,如何其芳、錢鍾書、陳友琴、王伯祥、余冠英等,作為一本古典文學選本,該書在當年的政治運動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不信神的故事》出版后,我撰寫了《四十年間,兩部“故事”》(《群言》1999年第11期)介紹這兩部故事的背景。
就在編寫《不信神的故事》的同時,楊義老師再次發揮他的動員能力,組織編寫《唐宋名篇》《中國文史經典講堂》《古今文學名篇》《臺灣愛國詩鑒》《臺灣愛國文鑒》以及重新整理《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文學研究所學術匯刊》等資料性著作。
另外一項政治任務,就是動員全所骨干,到中南海、玉泉山等地,為中央領導同志作古典文學講座。在慶祝文學研究所成立六十周年的時候,我們將這些講稿編輯成書,取名《翰苑易知錄》。
說到楊義老師忍辱負重,可能很多人還不了解。有時我向楊義老師訴苦,他說,當領導的,就是要接受群眾的監督。至于謠言、誣告之類的事,更是司空見慣,要有思想準備。
楊義老師說這話,有著深切感受。我的《楊義先生的學術理想》發表之后,一個同事對我說:“楊義老師這人,一度是學界笑談,在文學所也有不少人不認同他。實話說,這些人無論胸襟還是見識,都沒資格。他的東西未必都能經得起檢驗,經得起推敲,但他從不固步自封,對學術充滿樂趣,有開拓性。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學者。”
客觀地說,楊義老師不是圣人,他有個性,干勁足,但過于率性,也會常常得罪人,留下話柄。他曾多次為人當眾指責,至于背后的嘲笑挖苦,就更多了。但是楊義老師很少為自己辯解。說到坊間的閑言碎語,他往往呵呵一笑了之,很少在背后說短論長;對于攻擊過他的人,當涉及到名譽利益的時候,楊義老師不會固執己見,而是實事求是,在學術上依然給予尊重。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
今天,我們紀念楊義老師,不僅僅是懷念,而是要學習他以學術為生命的奮斗精神,學習他為文學所的發展所營造的學術氛圍,學習他不拘一格提攜人才的仁厚胸襟。
文學研究所存在的價值在學術。我們是用學術來服務于社會,服務于人民的。楊義老師主政十年,是文學所最寬松的十年,大家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治學道路,多讀書,讀好書,出成果,成人才,這是文學研究所的希望所在。
(本文為2024年6月15日在“重繪中國文學地圖:楊義學術思想研討上”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