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文學豈能簡單等同于“工廠文學”
【當代文學現場脈動觀察】
5月16日,由中國作協、遼寧省委宣傳部指導,遼寧省作協主辦的新時代遼寧文學“火車頭”創作計劃啟動儀式在遼寧沈陽中國工業博物館舉行。這是一項以工業文學為主題、致力于推動新時代工業文學蓬勃發展的創作計劃,命名源于作家草明深扎沈陽皇姑屯機車車輛廠、描寫遼寧工業發展的長篇小說《火車頭》。“工業文學”以這樣一場富有儀式感的文學活動再度進入人們的視野。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僅用幾十年的時間,從一個落后的農業國,變為全球領先、具有完備體系的強大工業國。與工業領域取得的重大成就不相匹配的是,對中國工業的文學書寫,一直以來都是中國文學的薄弱環節,這不得不說是一件令人感到遺憾的事情。共和國輝煌的工業成就需要被文學記錄和書寫。如何提升工業文學的創作質量,是文學界需要共同面對的問題。
對“工業文學”的理解存在歷史性局限
工業文學的薄弱,和我們對工業文學的理解有關。在很長的一個歷史階段里,我們對工業文學的理解是存在局限的,我們所熟知的工業文學作品,大多是“工廠文學”,書寫的對象往往是一個工廠,或者一個礦山和油田。需要注意的是,工業是一個復雜的系統,除了生產之外,還有原材料的開掘與采購、融資、科技研發、產品設計、運營管理、營銷、售后等多個環節,工業產品還要參與市場競爭,工業和貿易、金融、經濟、科技、法律等眾多領域都密切相關,與地緣政治、國際關系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工廠所負責的工業生產,只是其中一個環節,所以,以工廠為書寫對象的“工廠文學”只是工業文學的一個部分。
我們長期將“工廠文學”認作工業文學是有原因的。比如,可供借鑒的工業文學樣本嚴重缺乏。在西方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文學思潮中,工業帶來的是制度性和模式化的生存方式,其面目是猙獰的、可怖的,或者說是令人厭惡的,比如法國作家左拉的《萌芽》和英國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希望通過工業敘事建構現代民族國家想象、建構工人階級主體地位的中國作家,在其中難能找到可參照的樣本。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工業敘事對后來的作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十七年”文學時期開啟了新中國的工業敘事,那時工業是重要的寫作題材。為了完成工業題材的創作任務,作家們進入工廠體驗生活,進而將在工廠的生活經驗轉化成文學作品。由于他們體驗生活的半徑和時間都有限,所以只能書寫目之所及的工業內容。對于工廠之外的工業上下游的其他內容,他們的了解非常有限。同時,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工業基本不涉及市場問題,其緊緊圍繞生產端進行敘事無可厚非。草明、周立波、艾蕪等人建構的這種以工廠為中心的工業敘事模式,給后來的作家帶來深刻的影響,在工業與市場緊密地聯系起來之后,這種影響依然頑強地存在。
中國鄉土文學敘事傳統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的工業文學創作。中國鄉土社會具有超穩定的結構,且這種結構具有相當的普遍性。作家們進行鄉土文學敘事,通過書寫一個村莊的樣態,就可以呈現廣大鄉土中國的樣貌。這種通過書寫一個村莊來表現鄉土中國的鄉土文學敘事模式,影響了中國作家的工業敘事,使其目光難以突破工廠的圍墻,難能對更廣泛的工業內容進行書寫。
新中國成立初期,作家們進行工業敘事,是因為工業建設是新中國的工作重心,是“新的人民的文藝”要求作家書寫的內容。更重要的是,通過工業敘事,可以塑造工人階級的形象,建構工人階級在文學中的主體地位,而工人主要活動在工廠之中,所以把工業敘事等同于書寫工廠,就成了中國工業敘事的寫作慣性。
工人出身的作家更多地關注工人具體的生活,缺乏對更廣闊、宏觀工業內容的關心。新時期以來,工人出身的作家是工業敘事隊伍中的主力,工人的出身讓他們對工人的經歷和遭遇感同身受,其作品更多地從工人的角度和立場進行敘事。他們都本著現實主義精神,通過文學反映中國當代工人在不同時代的處境,表達對時代變遷下工人遭遇的理解和同情,但對國家產業布局的調整、科技進步所引起的產業升級、國際國內市場的變化等更宏觀的內容缺少關心。
對工業文學理解的局限,影響和制約著中國工業文學的發展。工業文學應該被重新理解和定義,工業敘事應該突破工廠的圍墻,書寫更為廣泛的與工業相關的社會生活,和時代建立更加密切的關系,反映和展現幾十年來中國工業的發展成就和現實狀況。
著力表現工業發展的整體面貌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在拓展工業文學書寫范圍方面,茅盾有過很好的示范。他的《子夜》以民族資本家吳蓀甫的裕華絲廠為敘述中心,但輻射到金融、貿易、稅收等多個與工業生產相關的領域,不僅表現了工廠內部的生產經營狀況,也反映了當時民族工業發展的整體局面。其中有金融資本對工業資本的覬覦、稅收對工廠經營的影響、金融投資對實體經營的影響、世界經濟狀況對出口的影響、戰爭對經濟的影響、外國工業品的傾銷對國內市場的影響、匯率對工業生產和工人生活的影響等,不僅寫出了吳蓀甫手中的裕華絲廠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狀態,也反映了在日本絲傾銷的沖擊下,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絲業出口的飄搖和凋敝,還表現出國際資本對國內資本的蠶食鯨吞,進而表現出當時整個民族工業的命運。茅盾以社會學家的眼光觀察和表現社會現實,其全景式的筆法和“求真”的文學態度曾一度被遮蔽和拋棄。但在今天,面對共和國工業騰飛的現狀和工業文學書寫薄弱的局面,茅盾所創造的社會剖析式寫作的價值和意義應該被重新理解和認識。
反觀當代文學,從事工業敘事的作家們更注重對中國工業局部的書寫。比如一些作品因書寫改革年代國營工廠和大廠工人的遭遇而廣受關注。它們對改革陣痛中的工廠和工人報以崇高的敬意及深切的同情,表現出作家直面社會現實的勇氣與使命感。它們或是呈現復雜人際糾葛及其背后的權力關系對企業管理的影響,或是深究改革過程中導致國有企業深陷困境的人為因素,或是表現脫離工廠后工人艱難的生活狀況,都是以工廠為敘事中心,在局部的意義上表現中國工業在改革過程中遭遇的磨難和挫折,進而高揚起一種奮斗精神和獻身精神。但總體上只反映了一個歷史階段內國營大工廠的艱難狀況,大多數作品沒有表現當時鄉鎮企業、民營企業的經營狀況和發展面貌,對當時技術革新、科技進步、管理升級等這些中國工業領域取得的成績也較少進行呈現。對于反映一個歷史時期中國工業發展一般狀況這樣的任務,這些作品遠沒有達成。
要從整體上展現共和國工業建設的成就和面貌,從事工業敘事的作家需要具有更為廣博的視野和更為宏闊的歷史眼光,通過更為寬廣工業領域的敘事,達成這樣的目標。
用心塑造鮮活的工業文學人物形象
對于工業文學來說,塑造人物是有困難的。如果作家把目光僅僅鎖定在工廠范圍,在精細的現代化分工情況下,崗位往往就決定了人物的立場,并深刻地影響甚至決定了文學人物的性格。所以,“工廠文學”中出現的人物不少是性格單一而缺少變化的扁平人物。人物復雜的性格難以在單一的環境中得到呈現,而復雜的環境對于表現人物性格的豐富性是有幫助的。
比如吳蓀甫,如果茅盾只寫他在工廠中的作為,那他就只是一個壓榨工人、鎮壓工人的反動資本家。茅盾沒有這樣做,而是將其放在市場的叢林之中,他并吞工廠,組建工業托拉斯,對抗洋貨的傾銷,讓讀者看到他作為商界驕子的一面,還將其放在買辦資本家的對立面。他集結民族資本,堅持與帝國主義及其代理人抗衡,又展露了他雄心勃勃的英雄氣概。茅盾以這樣的方式,將吳蓀甫復雜的性格呈現了出來,使他成為一個具有多副面孔的圓形人物。
拓展工業文學的敘事半徑,通過多場景塑造人物形象,有一些作品進行了有益的嘗試,比如老藤的《北愛》。小說中,老藤塑造了一個不慕名利、不計得失,一心致力于中國航空事業的女科學家形象。她叫苗青,畢業于高端學府,掌握著尖端科技,在抉擇個人前途時,她在世俗的人群中穿行而過,逆行北上,奔赴東北大地,拋棄優厚的待遇,毅然追逐自己的航空夢。關于她在東北的發展,老藤沒有把她置于國有研究機構單一的環境中,而是通過她在民營企業的兼職,將其置于國企和民營企業兩個空間,讓其除了要承擔科學研究的重擔、處理單位人事的糾葛,還要面對企業戰略的選擇、人員的管理、市場的競爭、關系的疏通等企業家需要處理的事情。作家將苗青置于單位和市場兩個環境,在表現其卓越科研能力的同時,也表現了其非凡的管理才能。她不僅是一個嚴謹縝密的科研工作者,也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企業管理者。這樣的描寫,讓苗青的形象豐富而立體,從工業文學中一眾刻板的科研工作者形象中脫穎而出。
在當下進行工業文學創作,對于作家來說,不僅需要經驗,更需要知識,不僅工廠之外的金融、貿易、科技等與工業領域密切相關的知識需要了解和學習,還要密切關注工廠內部隨著時代的更替而持續發生著的變化。在傳統制造業向高端制造業轉型升級的過程中,工廠經歷了機械制造時代、電氣化與自動化時代、電子信息時代和智能制造時代,每個時代工廠的管理方式和工人的工作生活方式都會發生很大變化。所以,即使只書寫工廠,如果沒有對工廠持續的關注,沒有對工業知識持續的積累,也是難以創作出工業文學精品的。
中國工業的迅速發展和巨大成就,給從事工業文學創作的作家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為作家們提供了更多的素材。大時代呼喚大作品,我們對多角度、立體展現中國工業大國風采的作品滿懷期待。
(作者:張維陽,系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