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于非闇呢?
于非闇(1889—1959)是近現(xiàn)代一位工筆花鳥畫畫家,與陳之佛(1896—1962)并稱中國畫壇“南陳北于”。張景山先生講一個掌故說,于非闇癡迷養(yǎng)鴿,編劇大家翁偶虹曾經(jīng)給于非闇提供不少鴿譜,于非闇要回謝翁偶虹。翁偶虹正研究臉譜,但有些顏色總調(diào)得不理想,于是對于非闇說:“那請您幫我調(diào)幾個顏色吧。”于非闇給翁偶虹一些石青、石綠、寶石藍等礦物質(zhì)顏料,均來自宮中。翁偶虹所繪臉譜歷久彌艷,乃于非闇所賜。設(shè)色與顏料的陶治,是于非闇的絕活,他說:“吾國之色,實較世界為獨絕也?!标惥迊碓鵀橛诜情滅澮挥。骸肮讶撕蒙薄?/p>
幸虧有《中國畫顏色的研究》《我怎樣畫工筆花鳥畫》兩個小冊子行世,否則乏人知道于非闇了。于非闇自己倒說:“我本世家子,茍活四十余年,論所學所能,皆不如人,獨于釣魚自謂平生第一,養(yǎng)鴿次之,寫字又次,作畫治印寫文章最下。”(《閑人不閑》“紅蕉簃主人示《說釣》”)
沈?qū)幭壬鷮γ駠鴷r期文化教育、藝術(shù)社團,及北京歷史文化史料多有關(guān)注,研究領(lǐng)域涉及藝術(shù)院校及北京美術(shù)活動諸多方面的歷史沿革,他認為研究這一段,于非闇是繞不開的。恰好他曾任職高校圖書館,對舊報刊非常熟稔。這樣,他坐了十年冷板凳,輯錄于非闇關(guān)于北京風物、中國書畫、文物鑒藏等的散佚小品文,一發(fā)《于非闇小輯》皇皇五大卷,首次結(jié)集出版。
《于非闇小輯》五卷包括:《吾國之色》,作者結(jié)合自己的學畫經(jīng)歷、創(chuàng)作心得,談金石、書畫、筆墨紙硯、顏料制造、裝裱藝術(shù)等;《書畫過眼》,記述藝苑珍聞、金石書畫見聞、文玩交易等,展現(xiàn)近現(xiàn)代藝術(shù)鑒藏、展覽風貌等;《食貨花鳥》,揀選有關(guān)老北京飲饌、蔬果、酒茶以及蒔花養(yǎng)草、釣魚豢鳥、畜蟲撲蝶、馴犬斗雞等文章;《故都漫墨》,記錄一些“市井瑣談”,描繪了舊京生活百態(tài),尤其是抗戰(zhàn)淪陷期間的北平日常生活;《閑人不閑》,自述家世、交游習藝、北京俗曲、京劇名流等親聞親見的舊京掌故。這是一位標準京派文人的親筆記錄,五卷書,涉及面如此寬廣,內(nèi)容如此豐富,讓人驚異。這也是研究近代北京社會風俗史、文化史以及做作者本人個案研究極有價值的一手文獻,的確是一個文化補白的實績,為我們展現(xiàn)了立體的于非闇——工筆花鳥畫大師、北平藝術(shù)專科學校導(dǎo)師、準旗人世家子、一代報人。
《閑人不閑》有一篇文章叫“閑情先生”,乃于非闇自況:“東海望族,北京世家,好閑,于事物每以閑情寄之?!薄跋壬米x書……坐是為大學教授”,“先生精八法,草情隸韻,得龍蛇飛走之妙”,“先生擅六法,濡毫潑墨,寫剩水殘山,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先生健談,談鋒犀利……于讀書作畫學書刻印之余,則談天說故,種竹栽花,當編輯,充教授,考證閑情之學,筆之書,以鳴其閑情”。又有“閑人不閑”篇也不是吹牛:“我說論我的技能,除了相面、算卦、看風水、承顏希旨、滅著良心行事說話我不會外,詩文書畫、聲色狗馬,我全能來兩下,只是賦性憨直,閑幫不起,客也懶得做,我只會做些閑事……閑人也實在不好做。”
于非闇之閑,是一種老北京人不屈服的雍容姿態(tài),透著“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的文化自信。這總讓我想起啟功先生的《自撰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币淮嬷魍跏老逡嗨啤伴e情先生”后影:“我自幼及壯,從小學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yè)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懷鳴蟲,韝鷹逐兔,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p>
細檢《于非闇小輯》諸文寫作大致在1926年12月到1948年12月這22年間,大概也是近現(xiàn)代北京最沒落消頹的一段時間。正是1926年稍早時候張作霖、吳佩孚聯(lián)合組建北京政府,企圖南北齊下共分天下;廣東國民政府在蘇聯(lián)的支持下也開始北伐,整個北京都在惶惶之中。1928年北伐勝利,北京失去了首都的地位,降格為北平?!妒池浕B》有“擊小鼓者”:“自國都南遷,北平驟失憑借,土著乃愈不得生,固不僅商賈蕭條也?!薄豆识悸酚小懊耖g讖語”:“今者東北淪陷,倭寇日深,還我河山,委卜何日,‘亡國’讖語,竟爾奇中,言念前途,為之凜然”(刊于1931年10月19日《北平晨報》)。1933年4月,日軍進攻華北,5月,進占通州……《故都漫墨》又有“北平灰塵”:“北平這地方,畢竟是好地方……以我久住在北平,雖在當年紅光飛機結(jié)對來游覽的時候(《塘協(xié)》前二三日),我也要與城俱殉。那么,這點灰塵,我希望它永遠在我的頭上吹著?!?/p>
于非闇之閑,是那深重苦難的移情。《書畫過眼》有“長冶蘭亭帖”:“我因為嗜好太多,所以遇到國難家愁、拂逆至極、心身兩傷的遭際,我總是模模糊糊地活下去,一直到現(xiàn)在將近耳順之年了……我把我有限的這點精神,都寄托在我的嗜好上。我嗜好寫字,見了一種碑,一種帖,讀文章,學書法,或者還要查查書,校校拓本,天如果不是當時塌,地如果不是當時陷,原子彈如果不當時爆炸的話,那我這遲鈍而枯滯的腦子里,起碼在這幾個鐘頭之內(nèi),是清靜的,無渣滓的,只有這種碑或這種帖,熱沒有旁的。我差不多天天啃窩頭,這窩頭的滋味里,也仿佛知道了碑帖的滋味?!?/p>
在這困苦中,他寫著他的金石書畫,他的北京掌故,聲色犬馬,北京淪陷后的日常見聞:“北平向為謠言之策源地,而七八年來,謠言地失其重心,雖有謠,雖謠言孔多,而老北京之安堵不為動如故,此非示鎮(zhèn)靜,特習為故常,見怪不怪耳……此中情形,乃愈覺故都之神秘可愛?!?/p>
我們即使剝離掉充盈欲滴的情感因素,回到研究的眼光來打量,這里大量的掌故亦足以補史之缺。姑且不說那些帝師鐵帽子王、傻五張瘋子、黃興蔡鍔們的際遇令人唏噓,齊白石、張大千、溥心畬、徐悲鴻等名家交往的風流遺韻,俞菊仙、余叔巖、梅蘭芳、孟小冬等的梨園細節(jié)淋漓動人,就像《故都漫墨》有一篇“京師學?!保骸肮饩w之季,京師學校大興……在西郊有圓明園八旗學堂者,為趙丈澤田所辦,其成績與三堂相頡頏。袁項城所立之北洋四校,亦冠絕一時。京師之有女校,自振懦始。振懦為崇伯秋圃所立,崇故后,校亦廢,此皆談北京者所不可不知也?!?/p>
談北京,我們不可不知者,何止崇秋圃的振懦女校,何止袁項城的北洋四校,何止趙澤田的八旗學堂?其實又何止于非闇的這套書?
《于非闇小輯》印行以來,有很多人問我:書是好,但賣給誰?誰知道于非闇呢?作為一名書業(yè)從業(yè)者,我始終覺得,一本好書如果能夠喚醒一個并不安然慣于被人家推送知識的靈魂,些微薪火能傳下去,也許也足夠了。喜歡《于非闇小輯》的朋友不止三五,如果三五年后,有更多的人尋找《于非闇小輯》,那將會是策劃者的欣慰。畢竟,圖書至今仍然是人類智慧留存的最值得信任之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