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6期 | 王歐雯:鉆出那個夜晚
王歐雯:99年生,四川綿陽人,現就讀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專業,曾在《上海文學》《當代人》《青年作家》《星火》《萌芽》等發表短篇小說或者詩歌并被轉載,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第三屆四川省星火小說成員。
我在云游。大多是搭乘廉價航空,不得已時才選擇火車和巴士(其實這些更為昂貴),那種短時間跨越無邊云海的感覺讓我著迷。唯一的缺點就是無休止地延誤時間,上了飛機后又不得不蜷縮在狹小的座位上面,腳趾抵著晃動的塑料板,最開始的出發動機已經在不斷的新印象沖擊和皚皚白云中模糊了。我偶爾會在沒有涂抹顏色的夢里看見她,在人群和擁擠的座位里看到一閃而過的她。最開始在雜志投稿的一點稿費已經見底,我開始去商場幫點忙,后來節假日過了我這個臨時工就去華人餐廳當后廚,大部分工作是煮半個月訂一次的預制品。有一回周末不知道為什么忙得離譜,也許是在過哪個我又不知道的節日吧,我的負責切菜下鍋的同事會背對著餐廳念叨,節日總是沒個休止;總之我在他們忙得一團亂的時候當了回直通廚房和大堂的服務員,某個約會的金發男人在看到終于端上來的菜和周邊忙成亂粥的服務員以后,塞給我幾張鈔票,有零有整。我笑得嘴角亂顫,悄悄收在圍兜。當天我就買了一張跨境的單程機票,剩下的錢也就夠一點青年旅社了。反正到哪里不是去掙錢呢?只是在出入境的當口,穿著西服的文身工作人員友善提醒,我的簽證所剩時間已經不多了。在這次流浪后,在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之前,我得先回到原來的地方。
我不太擅長時間管理,特別是在找到合適的東方餐館打黑工以后,用一份錢去填補另一份坑的忙碌讓我忘記了時間。我的簽證時間可以說是所剩無幾,我還沒怎么逛過這座最后的落腳城市,而我的記憶仍然停留在飛機上空所看到的大片平坦的黃色玉米田,還有旁邊座位我已經丟失了寫著聯系方式的字條的白發女士。餐館正值節日預備,我也不得不提了辭職,正對著大家伙的冷眼。回到廣場邊上的青年旅社,我發現新買的紙巾又不知道被八人寢的哪個人順走了,我懶得再去糾纏了。已經是入夜時分了,廣場周邊雖然已經散步到膩味,還是不得不在附近先兜圈。
在風中夾著青澀云煙的夜晚,我背著包在墨西哥的街頭踱步。我的包里有中午時候剩下的塔可、半袋紙巾、快用完的充電寶和一件臟兮兮的T恤。我走進了一個門口狹窄的地下酒吧,據我的經驗,這種有四個墨西哥壯漢守著一扇小門的酒吧通常是結識本地人的好地方,如果能打探到本地人才知道的好地方就更是不虛晃這個夜晚。我蹩腳地用西語英語夾雜的方言討要到了一個吧臺的位置,沒有想到深夜一點的吧臺座位都是和我想法一樣的異鄉人。其中一個棕色發鬢的男人用英文大喊:“干喝酒有什么意思!來一圈游戲,輸了的人分享自己旅行時候最奇異的故事!被發現編造的人得請大家都喝上一杯!”我當然得加入了,萬一能蹭上一杯瑪格麗特也說不定呢。周邊的座位通常是一對男女,有幾個男人聽到聲音后加入了吧臺,有一兩個如我一般發鬢毛躁,衣服還帶著油漬,其他都穿著精神。
好玩的是,光是確定游戲規則就花了我們五個來自不同地方不同規則的人半個小時,我的第一杯酒都已經下肚,最后還是采用了最簡單也最靠運氣的骰子大法。看來大家都是為了聽故事而來。第一輪輸掉的是一個金發瘦干的英國學生(我不知道為什么遇到的英國學生總是修長驚人),這是他第一次離開歐洲大陸獨自去畢業旅行,一路上都被青年旅社艱苦的條件和約等于無的價格所震驚(我聽到這里冷笑)。他講的故事和他來墨西哥的緣由有關,他曾經有一個來自墨西哥的保姆歌拉瑞,他被她的熱情和無微不至的關懷打動(我猜測這小子缺少父母關愛),但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保姆聽她國內的親戚說可以幫她拿到美國身份,她便馬不停蹄回去了,自此再也聯系不上(他的父母勸說歌拉瑞這是騙局也沒有用)。他在攢到第一筆錢以后就來到了墨西哥,他的父母不知道他來的目的是尋找某個人。來到這里之后他才發現自己對拉美人都出乎尋常地臉盲,從下飛機開始,他所見到的所有臉龐都是他的歌拉瑞。他走在路上,走進酒店,換到青旅,一路上見到的“歌拉瑞”都讓他心跳加速。聽到這里我被觸動了,我想起了我原本在追尋的那個人,但是她已經在我馬不停蹄的旅途中模糊身影了。
“講自傳不算犯規嗎?”
“怎么不給我們講講歌拉瑞的美貌!”
“怪不得這小子一直佝僂著身板,原來是看誰都是情人!”
不得不說,這些人起哄能力真強,逼得小伙給每個人都買了一杯“紐約時間”才肯進行下一輪。這家酒店專門加了薄荷,甚至還有花椒,不知道這調酒師在紐約經歷了什么。我祈禱著不要輪到我,我可不想被這群餓狼圍攻。最小點數的是一個黑發、沒有胡須、穿著夾克的男人,之前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并沒有注意到他的膚色發色和我接近。他似乎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參與者,這是他第一次開口,煙嗓低沉。他在打趣聲中沉思了一小會:“我準備講一個最奇特的經歷,保證是真實發生,這是我第一次講出這件事。”這時候“紐約時間”剛好上盤,喝著工業香味的檸檬,聽著他好像處在荒野的煙嗓真是一種異時空的錯差感。
“這是我在獨自自駕的時候遇到的事情,因為太過奇特,我不能說具體地點,只能說在一個大陸的西邊,北緯30°,就是靈異事件通常發生的地理背景。那個時候我還是愣頭青,開兩天到一個鎮子,補給一次就繼續往前,對地理判斷都靠GPS和上一個村鎮的口述。我聽說向西開有一個古城,那時候我最喜歡這些東西,心想著太棒了,就趕緊出發。”有個灰色眼睛的小辮子男打斷了他,開始就這個地理位置發表自己的研究結論,還好提出游戲的棕發男扯回了正題。
黑發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我開了大概八個小時,手機沒有信號的時候看到了一個都是黃色土屋的村落,它看起來比上一個原始太多,周圍有婦女在抱著玉米,五個小孩子蹦跳在村口。我猜測男人們這時候應該下田去了。至于我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準備開進去問問古城怎么走,但是熱情的兩個黑黝豐滿的婦女邀請我去他們那里喝點玉米茶。一路上我遇到了不少人請我喝玉米茶,一般來說在喝的過程中就會推銷他們的手工藝品,我看著她們比之前村鎮的人看起來淳樸不少,也就想去看看是什么樣的手工。我把車停在接近她們房子的平路,走路上坡時褲腳蹭下了不少黃沙。婦女把玉米放到土屋的門口,讓我進客廳稍等。他們的房子都是泥土和石頭造的,可能因為天氣太干燥,屋頂和門的設計聊勝于無,房間內部的門更是沒有,家具都大有年頭。她進了廚房,我開始看房子僅剩的另一個房間,那似乎是她們的臥室,因為沒有門,我能看到一個女孩躺在床上休息,隔著三米我都覺得她美得驚艷,和一路上我看到的勞動的人們都不一樣,我準備等婦女準備好玉米茶回來詢問這個女孩的事情。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因為這個區域的人非常熱情,在準備玉米茶的時候就會遠遠地問東問西,而婦女進去以后什么動靜也沒有。我耐不住走進廚房,發現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廚房角落的玉米早就化成一半的灰。我當時還心存僥幸,想著她是不是從方形的窗口爬了出去,但是走到鎮子上,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婦女、孩子和狗全都消失了,空氣好像死一般寂靜,不夸張地說,連一點風都沒有。”黑發大哥說到激動處,一口干掉了“紐約時光”,看起來對酒的度數不算滿意,聲音又恢復了低沉的狀態。
“事實上我確實嚇得不輕,那些狀態完全不像海市蜃樓什么的,我確定我是遇到了那些搬玉米的人。幸好我的車還在,沒有拋錨也沒有耗盡汽油。我開始往回開,但是我的狀態已經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我本來覺得我會害怕路過的土撥鼠或者鳥的動靜,但是回去的路上真的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簡直是方圓幾十里以內唯一的活人。開到第二個小時的時候我就不害怕了,我只是孤獨,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經歷過,那種瞬間好像地球只剩下我一個生物,沒有風聲,沒有生命,也沒有死亡。這個時候我就開始往回開,我記得那個女孩始終在那里沉睡,她沒有消失。”
大家開始笑話他難過美人關,他聳肩:“隨便吧,我當時非常想有個人陪伴。她果然還在那里,還活著,呼吸很均勻。走近了我才看到她穿著還是和消失婦女一樣款式的裙袍,這個時候我更加確定之前我看見的都是真實的。她是我見過最美的人,你們見過就知道為什么不會害怕她了。她寧靜得好像一個圣女,鬈發濃密攤開在毛氈上。我嘗試著叫醒她,但是她就是睡著,眼皮沒有一點顫動。我擔心她躺了多天,也許需要食物和水,就從車上取來,水從她嘴唇滲了進去,但是食物怎么都喂不進去,她的嘴巴閉得嚴實。我之前見過植物人的樣子,知道他們是會自己喝水、會自己撓癢的,但是這個女孩一點動作都沒有,我給她食物就好像在打擾她的休息一樣。我聽到了她的呼吸和心跳,我知道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她的重量比我想象中輕很多,我以為熟睡到沒有知覺的人會格外沉。我把她放平到車的后座,繼續我之前的路線了。
“這個時候我就不害怕了,我知道我的后座有一個活著的女孩子,她的皮膚周圍有圣潔的光環。就算這時候別的生物都消失了,以后的日子我至少還可以對著她說說話。那一天接下來我開了六個小時的車,天已經黑透了,只好停在一個山坡的背陰處。我的汽油、食物和備胎都算充足。休息下來我才有精力和心情觀賞她的美,她棕發的凌亂只給她增加了一些野性的美,絲毫不影響她的純凈,雕塑簡直是按照她的五官、身體比例雕刻的,我在外撒尿都擔心會對她的純潔有所影響。我不在乎她會不會再醒來,也許不醒來會更好展示她完美的神造之軀。我開始對著她訴說自己這一個月開車以來遇到的人、讓我生病的飲食還有我的孤獨。我總是看到熱鬧的家庭,逗留一晚,然后繼續自己一個人的旅程。遇見她以后我才意識到我內心里非常需要另一個人的陪伴。你別笑我,我不僅沒有保姆,父母也沒見過幾回。不,這不是和對神父的坦白一樣,我沒有覺得有權力能拯救我什么的,她帶給我一種平靜,那種子宮里面才有的安全。
“我足足講了五個小時,那是我這輩子說話最多的時候。閉上嘴幾分鐘以后我才發現,壞了,傾訴以后我就徹底和她建立紐帶了,雖然是我單方面的。她是最好的傾聽者,她不會打斷,寧靜的表情總是在共情我,讓我覺得她有和我一樣的感受。我開始幻想了,我覺得她雖然種族和環境都和我不同,但是我們有相似的對自然的喜愛甚至崇拜。我開始幻想她的祖先曾經來過我童年的地方,給她講我們生活的故事。我幻想她教授我怎么做手工、種玉米和打獵,用她健碩的身體展示力量。
“真是他媽的奇妙啊,我從單方面的交流里面得知了情感紐帶是怎么建立的,并且那時候我堅信這才是真的精神交流,身體的觸碰會污染彼此的圣潔。”他對著空杯子不再說話了,我猜測他儲存的“語言精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吆喝著大家給他再點兩杯。酒來了他就開始笑,這個老油條真是壞透了。
“天剛亮我就醒了,你們應該知道,徹底的漆黑里面來了一點光線是多么催醒。當然也是我急著帶她見到人、見到醫生的原因。我給她喂了水,開得很快,清醒得差不多的時候才被嚇到汗毛戰栗,我居然一直在昨天的村口徘徊,六個小時居然沒有走出它的視線。我確實一直按照衛星GPS的路線駕駛,這么久都沒有出過錯。我開始把遠處的一個沙坡當作參照物駕駛,在看后視鏡時總是能望見它,一個小時以后我不甘心地回頭一看,那個村口果然還在那里,和昨天婦女扛著玉米的時候一模一樣。你們知道嗎?就算是單方面建立紐帶,我也能感知到她的心理了,雖然可能只有一點。我能感覺到她的心不斷向著那個村莊,好像黃沙抓著她的心臟一樣。我對著她說,我舍不得你,她對著村莊的心反而更強烈了。我好像聞到了玉米的香甜,嘗到了麥穗的澀,最終她說服我了。我開到她的房子,這一次和前兩次已經截然不同,我舍不得,但是我的心也已經寧靜了。我背著她,感受著她的體溫、光滑的皮膚和稍微急促的呼吸,感受她回到家后的欣喜。我把她擺成原來的姿勢,她沉睡多年的姿勢。這之后我開車就回到了最開始的路了,到了加油站的時候我的油剛好耗盡。村子里的人聽我描述了那個黃沙村落以后,告訴我,我已經到過古城了。他們還說只有被庇護的人才能看到那個村落。”
他講的過程中又有三個人加入,我們不得不換到了更大的桌子,把吧臺讓給想點酒的人。大家掀起了激烈的討論,有三個人堅持問他有沒有親吻這個“完美的女神”,他們都噴著很濃的香水,想必在旅途中間也艷遇不少。還有一派人在質疑故事的夸張性,覺得他講的故事不符合游戲里面完全真實的原則,他得請每個人都喝上兩杯。最后大家采用了中國式的中庸解決方式,讓他請每個人都喝上一杯,畢竟之前大家也請他了嘛。我選了墨西哥特色的雞尾酒,稍微苦澀的味道讓我進入了他剛才的故事之中,回甘時女神似乎在對我微笑。
游戲還在繼續,一個熱情的能聽懂部分英文的服務員時常逗留在我們桌旁邊聽故事,但是在剛才的那個故事之后,我聽他們的黑幫故事、愛情墨城都覺得索然無味,更別說有幾個都是對母親的男友有看法,講了些圣誕節時候的聚會尷尬,看起來更像是找個地方傾訴心事。我只好在一杯又一杯的品酒中想象黃沙的席卷中走來一位女子。輪到我講故事時我只好草草講了我墨西哥青旅房東投資失敗的故事,其實他的故事很傳奇,也算是三起三落,又要和警察打交道又要和黑幫妥協,最后失敗的原因竟然是因為莫名其妙的稅務改革。但是我無精打采,講得和剛看了飛機上的當地電影一樣,被噓到請大家喝了兩杯酒,連服務員小哥都蹭上了一杯。在等待的過程中為了彌補之前的故事,我又想起了一個新鮮點的。
“我半年多前突然決定要環游,并且要第二天就出發,非走不可的那種。好在我之前就有簽證,還沒過期,稍微收拾了下就買了機票。連續一個月我都沒有出國的感覺,飛機上環繞的是中國人,我找到的旅社老板剛好也是中國人,除了點餐問路,我沒什么練習英語的機會,也只能在華人餐館倒下垃圾。因此看到青年旅社有新的人進來我就努力打個招呼,只有一個從印度剛來不久的老哥愿意多和我說話,他說話時手舞足蹈,看來也是缺少傾訴的人。他的發音很是奇妙,但是說話還算流利,我從他那里學了不少詞匯。第一天晚上我給了他一罐啤酒,他告訴我,他是來看看之后要讀的大學。第二天的時候我給他買了一瓶紅牛,他又改口說來這里找工作。第三天我給他介紹我在工作的餐廳,它正好缺一個收銀員,他又告訴我他在忙著找他的未婚妻。那一天晚上我差點沒睡著,覺得這個人簡直莫名其妙。”
“他確實每天一早出門,晚上才回來,忙得不停。后面我還是把自己在超市特價處理的麥芬分他一點,他才告訴我他給他的未婚妻支付了一大筆學費,讓她來好好上大學,結果剛一個月就失去了聯絡。他去了未婚妻錄取通知書上的大學,結果人家說隱私不可奉告。今天他剛賄賂了一個學生幫忙查看學校的郵件人員,結果系統里并沒有他未婚妻的名字,連接近的人都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消失了。他不停地哭,我又不得不買了酒給他。再等兩天他就離開了旅館,也沒有給我聯系方式。幾個月后我認識新的印度人時提到了這件事情,他給我講述了一種新的婚姻方式。他相信這個人和他的未婚妻之間并沒有太多共同經歷,他是因為未婚妻的成績選擇了她,支付學費的條件是未婚妻畢業后工作拿到身份以后,要接他一起出來。我大驚失色,那個人聳肩告訴我,這常見得很,現在已經有新的‘懲治’措施了,我也不敢再繼續問下去。”有幾個人大驚失色,痛斥利益的婚姻方式,其他則表示他們早就在網絡或者自己的朋友那里有所耳聞了。好在他們沒有再讓我點一輪酒。
酒精之后,人們陸陸續續去了洗手間。我注意著那個黑發人的座位,趁他去洗手間的時候我趕緊跟了上去。
我結結巴巴打著招呼,想著他有沒有說過他的名字。他微笑著說:“你可以說中文的,我姓劉。”
他方才講故事時中文口音確實也算明顯,只是我沉浸其中忘記了,或者壓根兒就沒重視:“你好,我叫楊之,剛才你的經歷太觸動我了,我也有一個故事想和你交流,因為他們對這種故事不是太在意。”
“何不等我小解之后呢,今天大家都喝了不少啊。”
他出來以后見我還在門口等,就和我選了個安靜點的角落小桌坐下了。我應該是喝多了,我竟然在騷擾一個陌生的講述者。只是聽到他的故事,我旅途的目的一點一點用夸張的幻燈片方式浮現在我腦海里,我在忙碌中壓下去的思念隨著我的酒意猛然溢出來。我給他點了一杯瑪格麗特,服務員剛轉身,我開始講述我的經歷。
“我的故事沒有你那么傳奇,但是我始終難以忘懷。我走了很多地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在找一個人的影子。”
“聽起來很像那個找保姆的小哥嘛。”
“最開始的時候我也覺得相似,但是現在我不覺得了。你就當作我喝醉了一定要講吧。其實時間發生得很近,就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在和當時的女友一起旅游,我們總是喜歡找野營的地方釣魚,在山坡和森林之中徒步。就是她讓我喜歡上云游的。她是來自山里村鎮的姑娘,她帶著我認識了很多山中的動物和植物,鳥頭上的毛是什么意思。”也許是酒精太烈了,我鼻子有點發酸,想起了女友的發尾、陽光下的絨毛。他低著頭啜酒,假裝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
“有時候我在想,也許那天我假裝什么事也沒發生,也許現在來酒吧坐在吧臺的就是我們兩個人了,我喜歡聽她講故事。總之,有一天晚上我們決定補過在一起一周年的紀念日,就選在她家鄉森林的湖邊小屋。一開始所有的事情都很正常,我很盡力去浪漫,準備了鮮花和蠟燭,只是她好像對這些東西一直不感興趣。她告訴過我她更想要山中亮晶晶的石頭和花環,之前她送給我的也都是些長相奇怪的樹根,但是我擔心紀念日不夠浪漫,就先準備了這些不會出差錯的。她還算開心,我抱著她在湖邊的大石頭上坐著,陽光透過樹枝在水面重影。我當時以為自己只是走了一會兒神,因為陽光投在水面的黑影。現在想想應該是不小心睡著了,睜開眼的時候女友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身邊只有一只趴在地上的沒有角的梅花鹿。我沒有你那么強的定力,我當時就尖叫了,鹿醒來以后不僅沒有走,還像在埋怨我聲音太大打擾休息一樣輕輕踹了我一腳。那只鹿四只腳都有金色的絨毛,白皮肚子有一塊黑斑。我不知道女友去哪里了,回頭看著小木屋沒有人,擔心女友回來找不到我,便不敢離開湖邊。這只鹿睡著的時候還輪流把頭和腳伸到我的大腿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鹿毛茸茸的皮,身上帶著咀嚼草以后的香味,還有牛和羊身上的騷臭。其實我應該學你一樣和它說話的不是嗎?但是我還算城里嬌生慣養長大的,不是女友我也接觸不到這么多自然的東西,所以我膽子很小,不敢有什么動靜。”我講得太投入了,唾沫粒子亂飛,好在劉坐在對面安靜地給足我面子。
“我和女友是我在鄉下釣魚的時候認識的,那個時候我陪我爸回老家看親戚。這個村子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些年老的人,我很驚訝看到她這么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安靜坐在一個也沒什么人愛去的枯水庫旁邊,竟然還被她釣上了兩條魚。當時的她說話羞澀,句子都不通順,但是有股勁吸引了我。然后我們就相約著旅游,自然而然就在一起,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害羞的女孩,牽手親吻都如此生澀。話說回來,等到那只鹿醒來的時候,它也嚇了一跳,是真的跳到了空中,比紀錄片里我看到的還要高,我們面面相覷大概一分鐘,它掉頭就沖進了森林,這也正合我意,我趕緊回到小木屋里面找我的手機。我才發現女友的東西都不在了,她本來也就帶了一兩件換洗衣服,桌子上鮮花已經開始枯萎了。我在屋里屋外大聲叫她的名字,過了很久她才回來,告訴我她迷了路。我迫不及待和她分享我和鹿的經歷,她一直心不在焉,回去沒多久就和我分了手,再也沒回過我消息。村里人告訴我,他們沒見過這個女孩,不知道她是從哪里來旅游的。過了一個月我就開始自己到處打工,看看不同的地方,心里其實也知道是一直在找她。”
“聽起來你已經有結論了嘛。”劉玩弄著早就空掉的酒杯,“那只鹿。”
“對,我認定我的女友就是那只鹿,我也一直想找到她,就和你一樣。就是因為這個故事,我也堅信你的經歷是真實的。”
“小伙子,你還太年輕了,故事也就是故事嘛,而且記著我講的,單方面的傾訴也能建立情感紐帶,你一開始就透露了你的名字,然后講述你還在意的來龍去脈,這不是旅途中你應該做的。”
我沒有想過他會這么說話,因為傾聽過程中他眼神接觸都算友善。也許是我酒精攝入過量,我猛地站了起來,桌子被觸動到震動。酒杯已經空了,旋圈顫動。燈光轉換到藍色調。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他。他看了看酒杯,整理了外套,對著原先的桌子起身。
“走吧,回去游戲去吧,今晚就只是為了幾杯酒。”
我的視線被酒精模糊,他和藍色的光線,還有遠處的鹿疊在一起。白色斑點的鹿。我看著他的眼睛,在對視中環境逐漸清晰。桌子也回到了本應該在的位置。
“對,夜晚只是一場游戲。”我學著他眼角上調地微笑。
回去時有幾個人已經喝大,搖搖晃晃,游戲也從講述故事變成了賭博誰去討要女孩的聯系方式,我和劉只好和他們道個別轉身了。離開的時候我們互相留了聯系方式,說著相約下一個地點的話,旅途中的我們都知道這些話多假,也許真的會聚上,但是誰又知道呢。我在狹小的充滿廉價蚊香味道的房間里倒頭就睡,半夜起來兩次去公共廁所把酒精吐出來。每次醒來我都聽見手機收到消息振動的聲音,但是查看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凌晨四點的那一次驚醒我終于看到了手機的消息,是劉發來的簡訊。看到來信的時候我推測他也因為攝入酒精過多半夜驚醒,在酒精排出去以后他想起了一些旅途中的事情。簡訊的末尾他邀請我出來聊聊,我們在手機上相約了我們旅店中間的街道。
“親愛的楊,今天第一次見面,希望你原諒我對你的冒犯,這是我長期在外培養出來的相處方式,警惕也許冒犯但是總是有用。夜晚的時候我習慣整理路上的照片和隨手寫的東西,聽你的講述,相信你也有寫東西的習慣。剛才在整理的過程中,我意外找到了一張照片和隨手筆記,它讓我想起了你所講述的那個經歷,我想這幾張照片需要你單獨來確認一下,這是我的旅館附近的酒吧,如果你有離得近的想去的酒吧,隨意告訴我。——劉”
我們鉆進街道上唯一一家還開著的酒吧里,他點了一杯威士忌,我頭暈得很,什么都沒有點。
“聽了你的故事,我在洗漱的時候想起了去年我在中國山里自駕游的事情,在整理照片的時候更加確定了。那次因為趕時間我開得很快,車突然的震動快把我甩飛出去。下車檢查的時候看到一只鹿被撞飛了,車燈已經凹陷進去,但是我可以發誓我在開的時候根本沒見到面前有任何活物。那是一只雌鹿,絨毛散發的光讓我想起了那個圣女。它的眼睛還在抽動,閉上的瞬間我聽到了嘆息。我蹲下來,耳朵靠近它,它的呻吟已經結束了。之前我也有撞死牛羊的經驗,通常是給最近的農戶賠了錢,但是這只野生的我不知道拿它怎么辦,最后我拍了張照片把它埋在一棵樹下。”他拿出手機的照片給我展示。“我覺得和你說的鹿很像。你看它帶著黑斑的肚皮。”
手機的光線太刺眼,我瞇著眼睛靠近屏幕。我太熟悉了,它的絨毛,圓潤的頭顱,蹄子上的斑點,那就是曾經和我共躺一下午的鹿。第二張照片里半睜著的鹿眼旁有生理性的眼淚,黑色的瞳孔滿是不甘心。我抓著手機跳了起來,指著表情愧疚的劉說不出話。這一次的起身和上一次因為酒精作用騰起又消失而去的怒氣完全不同。一股氣流從我肚子往上升,我的眼球發脹,腦袋發嗡,在氣流快變成聲音從喉嚨脫出的時候我驚醒了。我趴到馬桶上猛烈地干嘔,肚子里面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供我揮霍了。那個破舊的酒吧,還有穿著更厚實的劉,都只是一場夢。但是它太真實了,照片里鹿半睜開的眼睛似乎還在我的面前。我摸索著半爬回我的床邊,拿起手機,看見了半夜時劉發送的唯一一條消息:“回來以后我想起來了重要的事情,要出來喝一杯聊聊嗎?”我沒有看見我的回復,聊天記錄只有好友通過申請的提示和他的一條信息掛在空蕩蕩的界面。
我必須找他問個清楚,夜晚的余味還沒有消散,我帶著對他的恨意,顫抖地打字、發送消息,時鐘一秒一秒過去,我在等待他的回復。
凌晨五點半,我和劉幾乎同時到達他的旅社附近的酒吧,此時還有半個小時它就將歇業。劉慢吞吞的腳步真讓我惱火。服務員打著哈欠端來了最簡單的薄荷酒和一份塔克,塔克的邊緣有些軟塌。我壓著兇猛的氣,質問他半夜打擾的緣由是否和我故事里的那只鹿有關。劉回答的停頓時間如此緩慢,也讓我不滿。
“我一直相信人的直覺,你也算是說對了一半。半年前我在國內自駕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女孩,那段時間很流行女孩窮游搭車什么的,本來捎上她我也沒有什么在意的。但是她給我的感覺不太像之前遇到過的蹭車的人,她好像對車的開關都笨手笨腳,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從村里逃出來的媳婦。”他看著我急切的表情,加快了一點講述速度,“她的頭發在陽光下是金色,笑起來相當隨意,她告訴我,她要到處去看看,對目的地一點規劃都沒有,我去哪把她放下就行。”他拿出手機圖片,告訴了我一個地名。圖片上的丘陵正值落葉季節,光禿枯黃的背景里劉笑得燦爛。我認識這,再往后開五公里就是我老家的入口。
“你怎么確定她是我講的那個女孩呢?”
“其實我也沒有那么確定,但是你是不是告訴了我那只鹿的蹄子是金色絨毛、肚皮是有黑斑的?”
我緊抓這桌子,已經完全忘記表情的控制,從他的眼皮跳動來看,我的樣子多少有點駭人。
“你……你看到了?”
“我和她交往了七天,之后她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但是她現在還會給我的社交媒體發消息,如果你真的想見到她的話,我想我可以引薦你們見面。”
我的頭疼得像是要爆炸。我說不出哪一種情況更好,是我尋找的那個人已經死去了,但是也許還愛著我更好,還是她已經放下了,愛上別人,但是還鮮艷地活著更好。她的臉和肌膚閃著光,但是已然模糊了邊緣。面前這個在故事里追求女神的男人明顯也是個多情的主,瞧瞧他的濃眉大眼。不對,這里燈光昏暗,也許我還在做夢,我把已經堅硬許久的拳頭朝他晃了過去,劉往后一躲,拳頭揚過風的時候,劉的氣息和味道拂過我的毛孔,鉆進我的鼻孔。沒有什么比氣味更加真實了,周邊的色彩比夢境要真實。我的拳頭最終還是無力垂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