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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港》2024年第6期|包倬:火車越西去
    來源:《文學港》2024年第6期 | 包倬  2024年06月28日08:13

    從昆明向西北出發,坐動車兩個半小時,便到攀枝花。這里已屬四川,氣候炎熱,群山兀立,金沙江和雅礱江在此匯集,繼續流向遠方。這里離我的故鄉約一百五十公里,我的鄰居們外出謀生往往首選此地。這也是我十八歲出門遠行的第一站,只是我早已落荒而逃。

    如今我只身來此地,物是人非,就像我從未到過這里。我依稀記得的幾個地名僅夠讓出租車司機載我離開車站,比如仁和,比如炳草崗或者五十四。沒有打擾任何生活在此地的鄉鄰,他們過得并不容易。彝人愛面子,為他們省一頓酒肉吧。

    這是一段旅程的終點,也是新的起點。我要從這里坐車進入涼山。更準確地說,我的目的地是越西縣普雄鎮。在今天,公元二〇二三年九月十五日,在中國大地上,376公里的行程需要多久?駕車不超過五小時,動車需要兩個半小時。那么坐火車呢?硬座、綠皮,從攀枝花到普雄,則需要整整九個小時。為了打發這漫長的旅途,我隨身攜帶著美國旅行作家保羅·索魯的《老巴塔哥尼亞快車》。這是跟他學的。保羅乘火車旅行時帶的書是馬克·吐溫的《傻瓜威爾遜》。

    一列在西南群山里穿行了五十年的火車,平均時速四十公里。在一個快節奏的時代,慢無疑象征著落后,可有一種落后是深情的停頓。快和慢,不是水與火,而是井水與河水。這大概就是這趟列車走紅網絡的原因之一。五十年風雨無阻,5633或5634次列車,總在某個時間段出現在涼山彝人的視野里。如果你不知時間,完全可以把它當成一個巨大的鐘表。幾點幾分,火車來了,該出門趕集了;幾點幾分,火車來了,滿懷希望出遠門,把前途和命運交給未知。

    上午8點,我需要墨鏡遮擋刺眼的陽光。昨夜早睡,今早在酒店里寫了1000字小說,算是對這一天有了交待。接下來的時光交給慢火車。綠巨龍同時打開13張嘴,每一道車門前都站著列車員。我的座位是1車03號,可列車員讓我坐第二節車廂。我說我是1號車廂,她說這兩節車廂都歸她管,她讓我坐哪就坐哪。而在此前一分鐘,我路過她時,她正在和另一位列車員聊自己被彝人抓去做奴隸的石匠叔叔。

    綠皮火車里,座位也是綠色的。從攀枝花南站出發,2號車廂里只有5個人。兩個中年人在聊天,一個老人在用手機聽京劇《蘇三起解》,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第五排的窗邊坐著一個熱愛火車的小伙子,他來自上海,此行專為體驗這趟聲名遠揚的火車。

    此去普雄27站,見站即停3-7分鐘不等。桐子林、棗子林、米易、彎坵、永郎……沿安寧河而上,火車穿行在河谷地帶,九月的天空下暖風陣陣。乘客大概可分為兩類:沿途居民和遠方的客人。沿途居民將這慢火車當成趕集或走親訪友的交通工具,遠方的客人慕名而來,想在這快節奏的時代體驗一段慢時光。

    你完全可以把這趟列車上升到某種高度——為了方便涼山彝民而特意留下的歷史遺物。或者更直接地說:扶貧專列。在火車的第六、七、八節車廂里,豬、雞、羊、鵝與人同處一室,它們的處境是即將被賣掉或剛被買回。這也是外地人慕名而來的根源所在。一種遠去的生活方式,一座流動的博物館。

    我起身,走到了第五節車廂。再往前,門關著,走不通了。幾個列車員在和乘客聊天,像老朋友一般。我有點羨慕那幾個乘客。我其實也想和列車員聊聊。但他們對我滿臉警惕。他們盯著我手上的相機,警告我別亂拍。

    安寧河流域一帶,種的多是蔬菜。塑料大棚改變了大地的顏色,白亮亮一片。列車駛過村莊,如果允許,乘客伸手就能摘下房前屋后的水果。有些地里種著烤煙,眼下正是烘烤季節,煙葉已被采到上部,地里的烤煙看起來像一只只高腳雞。這是一種經濟效益較高,又無比辛苦的農作物,我正是因為不想把烤煙當祖宗一樣侍候方才離開故鄉的。

    那個來自上海的小伙子,大概和我一樣失望。眼下并沒有見到我們期待的,人畜混坐的場面。我們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誰都沒有將自己和盤托出。我回到座位上,那個列車員又走了過來。這一次,她開始和我講話。她說,“你是干啥子的?留那么長的頭發。”我意識到她是在開玩笑,便哈哈一笑。我告訴他,我是個寫作者。她哎喲一聲,問我寫過什么東西。這是個尷尬的問題。仿佛我不說出一兩本她知道的自己的著作,就不配從事這個行業。我只好向她解釋,這世界上有種寫作,是無人問津的,像路邊的野草,自生自滅。而她居然聽懂了。她讀過張愛玲和路遙,并且對我們當下的寫作提出了諸多批評。我只能聽著,附和她。在這節車廂里,她是女王。

    下一站,西昌。我透過車窗看見外面的乘客多了起來。于是靈機一動,問列車員我能否趁機去第六、七、八節車廂看看?她讓我先下車,奔跑一段,再上車。就這樣,我和那個來自上海的小伙子進了六號車廂。

    這里可真是另一番風景。這三節車廂里坐滿了人。此時已是中午過后,這些從鐵路沿線上來的乘客,完全把火車當成了一個流動市場。車廂里不時穿梭著賣啤酒、白酒和飲料的人,并且生意還不錯。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瓶啤酒從小販手上被買走,被咬開,被咕嚕咕嚕猛喝一氣,變成一個空酒瓶,棄于座位下。為了照顧上下學的學生,這三節車廂里還設有桌子,供他們做作業用。但更多時候,這些桌子被賣涼粉和涼面的人霸占,擺滿了調料罐。蒜味和酒味彌漫,不吃點喝點是件困難的事。剛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大鵝,在新主人的懷里驚魂未定。一些尚未賣出的土特產在籮筐里失魂落魄。至于豬和羊,我們沒有看見。

    火車已經進入涼山。跟前半程相比,畫風完全變了。仿佛回到了從前。混亂、騷亂、凌亂,讓人提心吊膽。乘客們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響亮地講著彝話。他們是親戚或者朋友,當然即使是陌生人也沒關系,火車就是一個交友場所。一瓶酒擰開,遞過去,喝一口,擦一下瓶口,遞回來。一瓶酒喝完,大家就成了朋友。

    我們在車廂里穿梭,握緊手上的黑卡,隨時準備拍下令人驚訝的瞬間。而他們毫不在意,隨便吧,這來自漢人世界的小東西,能怎樣?彝族婦女羞怯,男子則不然,一個個挺著高鼻梁,神情淡定。

    我們回到二號車廂,這里也涌上了更多的乘客。有人在打撲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吃涼面。一個婦女穿梭在車廂里,賣她自制的雞蛋餅,嘴里叫著“瓦淇”。葡萄廣受喜愛,好幾個人在吃。吃葡萄吐葡萄皮,而且吐在地上。碳酸飲料正在被倒進漏風的嘴里,滴得滿地是。列車員走過來。她說,“我們去那邊聊聊。”那邊,是一號車廂。她鎖著門,沒讓人進。車過沙馬拉達,距離普雄還有一個半小時。

    現在,一號車廂里只有我和列車員。這是一個黑皮膚的爽快大姐,笑起來地動山搖。談及車上的乘客,她說,正常的,這本來就是給他們趕街的車。她不時起身去報站名,但某一次GPS出了錯,那些下了車的人又被叫回來。火車繼續前行,懶洋洋的。我打開車窗,噪音掩蓋了說話聲。我們都有些疲憊,便一人坐一排位子,沉默下來。

    列車突然緊急制動,停了。車廂里騷動起來。窗外是個小村莊。有孩子要橫穿鐵路,嚇壞了司機。好在剎車及時,沒有釀成慘劇。列車員見我一臉驚訝,便安慰說,正常的,有次我們還在路上碾死了七只羊呢。

    這一突發事件像一種提醒:快到站了。我回到二號車廂,我的書還在桌上,但墨鏡已經不翼而飛。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地上一片狼藉。一個喝醉了的彝族小伙從前排座上起身,右手臂紋得像條烏梢蛇。啊,太不文明了,他說,這些是沒文化的人干的。我問他,你是學生?他搖頭。那做什么工作呢?還是搖頭。他像某些喝醉的人那樣,變得熱情,搶著幫我從行李架上拿箱子。

    那個陪我聊天的列車員又出現了。這一次,她的手里拿著掃把和拖把,仿佛回歸到了家庭主婦的樣子。在普雄站下車的人并不多。這一路像一場夢。

    接我的人在車站外,羅明芳和蔣慧蓉。我們第一次見面,但并不難認出彼此。這是我第三次來越西,來普雄。臺灣人類學家劉紹華在《我的涼山兄弟》一書里認為:普雄是涼山的出入口,因為這里有火車站。所以,我來涼山,直奔越西,來越西,直奔普雄。否極泰來,萬法皆空,一個地方的興衰符合世事發展的規律,但“寫下即永恒”(佩索阿語)。

    夜宿越西縣城,酒店在越西河邊,再遠處是絕佳的田園。這亦古亦新的縣城,《蜀志》有載:“越巂衛,漢邛都及闡二縣地也。邛都即當衛治,闡縣即邛部長官司治,在建昌北二百八十里。石城周二百九十丈,不及四里。”漢朝距今已兩千余年。在時間面前,石頭終究是齏粉,飄散于風中。而眼前的縣城,干凈整潔,秩序井然。行走在越西縣城,抬眼便能看見陽糯雪山,那是大涼山北部最高峰。主峰俄洛拉克惹,終年積雪,彝族人根據其形狀取名“鏵頭尖”。鏵頭尖直插云霄,積雪是天上不散的白云。鏵頭尖流下的圣潔冰泉制成礦泉水,經常被擺放在酒店里。

    眼下是秋天,普雄壩子里的稻谷成熟了。我們去且拖村嘗新米。在整個涼山地區,唯越西普雄有嘗新米節。彝人多居高山,遠離水稻。跟水冷草枯的高山相比,能夠出產水稻,無疑是諸神眷顧之地。彝人的水稻,來自于神話。說的是:遠古無稻,神狗歷盡艱險到“百草結稻穗,稻谷金燦燦,蒿枝結花椒,花椒紅艷艷”的“詩母恩噔”(祖界),在谷種上打滾,將稻谷帶到了人間。至于說水稻最早產于中國湖南,距今一萬二千年前之類的史料,在這里統統失效。

    “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嘗其旨否。”(《詩·小雅·甫田》)嘗新米,古已有之。之所以成為節日,無非是為了莊嚴。這是對一年勞作的檢驗,也是對大地的頂禮。但彝族人不下跪,即便是面對天地。那就穿戴一新,歌唱吧。“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詩序》)。四川大涼山,你不能輕佻地稱它為歌舞之鄉。在這里,歌舞是莊重的,既表達歡樂,也可表達悲傷。結婚時要唱,離世時也要唱,火把節要唱,彝族年要唱,嘗新米時,又怎么少得了歌舞?

    普雄且拖村。天藍、云白、稻谷金黃,九月的天空和大地,對人間誠意滿滿。人們呢,就盡情領受吧。他們在稻田中央搭起舞臺,并留出伸向四方的通道。這通道去向或來自田畝之間的壟上。歌聲直抵云霄,一片稻谷低下頭。此刻,誰能理解一株稻子的心事?田壟上走來了彝族女子,著盛裝,擎黃傘,從四方走向舞臺中央。他們跳起了達體舞。這種流行于涼山的舞蹈,我從小就會跳。而令人無比悲傷的是,那日在普雄,我遺忘了舞步。

    我至越西,恍若歸鄉。此地離會東縣三百余里,但這兩個縣像是一對失散于群山里的兄弟。都是涼山相對好的地方:氣候暖和,能產水稻;山地多廣,適宜種煙。水稻是我們的天,要細嚼慢咽,讓恩典更加綿長;而煙草,讓人們的錢包鼓起來。我青年時種過煙,能從煙葉的樣子辨認出K326或AC28之類的品種。至于紅花大金元,名符其實,那是滿地的金葉子。

    想起賀知章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離開涼山二十年,鄉音已改,白發叢生。我為什么要行走涼山呢?未必是出于某種寫作目的,而是覺得,這里是我的故鄉,我對它的熟悉程度應該像自己的身體。若不經常回來,總有一天,我遺忘的不止是舞步,還有回家的路。

    而那些瓦曲村的銀匠卻不一樣了。即使他們像候鳥般地外出,也始終有一根線牽絆著精神與故土。瓦曲是一個坐落在半山腰的村莊,我五年前就去過。群山云霧繚繞,瓦曲銀器叮當。核桃樹粗壯,但遮不住秋天的雨。去村公所避雨,有人用紅綢包來了一堆銀器。耳環、墜子、戒指、頭飾……現在屬于眼前這個黑皮膚的瓦曲銀匠,不久的將來,它們便會被戴在某個彝族女人身上。站在瓦曲,看普雄壩子里火車來去。有人留在村里,繼續著這項古老的技藝。也有人帶著羊角錘、拔絲板、葫蘆夾等工具去了遠方。西昌、成都,甚至更遠的地方。鼓勵他們離開故土的,可能正是山下的火車。

    這里是涼山第一銀飾村,制作銀飾成了一種日常生活。創造是偉大之事。上帝和女媧用泥土造人,瓦曲銀匠用銀子造出了美。“暢于四支,發于事業,美之至也。”(《易·坤卦》)

    山下的呷古村里,彝族女人正忙著刺繡。這像是為了和瓦曲的銀飾匹配。其目的都是為了將彝族女人裝扮得貌若天仙。以千針萬線的慢,來對抗流水線生長的快。這絕不是落后,而是對雙手的信任。

    我們的奶奶、母親和阿姨,如今他們統一叫繡娘。坐擁著一個服飾店,店里陳列著往日戰果。把彝人忠愛的色彩,嫁接在服飾上,像是百花仙子在春天向人間撒花。偶爾有人來參觀,繡娘們抬起頭,笑笑,但也不知道怎么搭訕。畢竟,他們的漢語并不流暢。

    這里沒有機器。一種古老的生活現場,人類共同的記憶。我曾在云南元謀縣的博物館里,看過原始人用來穿針引線的骨針。人類進化史里,應該有一頁屬于針和線。那么多年了,機器仍然沒有完全代替人。這是對的。誰都知道,衣服的功用并不僅僅是御寒,它還是情感的表達方式。那些整齊劃一的、聽候指令的冰冷機器,沒有脾氣,沒有悲喜,沒有好惡,它們可不會在勞累了一天之后,再獨對青燈為你做一件衣服。只有親人可以。人類繁衍到今天,靠的不是機器,而是情感。機器的命運是升級換代,但人類從來不會把母親當成鄰居。

    所以,當我在贊美普雄時,是在追憶一種由慢生出的情。因為不易而珍貴。就像多年前如果你從普雄搭乘一列火車去遠方訪友,三天四夜或者更多時間,足見友情之厚重。如今則不一樣,連電話都不用撥。微信即可。甚至也不用打字,發個表情即可。便捷稀釋了情感,這正是現代人的缺憾。

    好在還有普雄。這個小鎮以銀匠、繡娘和綠皮火車,試圖緊緊拽住時光,讓它走得慢一些。這個地方曾經在成昆線上如雷貫耳,吸引人一次次前往。早年,你也許是去普雄乘車;如今,更多的是去懷舊。吸引我來普雄的,也正是火車,或者是由火車帶來的繁華與落寞。

    二〇一八年七月,我從北京飛西昌。從首都到州府,三個半小時。耳塞里循環播放著彝族歌手的音樂,模糊的夢里野獸橫行。夜宿邛海邊,吃飯的餐廳叫美姑巖鷹雞。巖鷹就是老鷹的地方叫法,是雞的天敵。那么巖鷹雞是什么?是巖鷹與雞的后代,還是從巖鷹爪下逃離的雞?不得而知。念我離鄉已久,依烏安排的是彝餐。砣砣肉、香腸、洋芋、苦蕎粑粑、燒雞、酸菜湯。這些菜肴盛放在由紅黑黃三色漆成的木器皿里,既神秘莊重又熱情奔放。教授、作家、畢摩、媒體人,頻頻舉杯,杯杯見底。席間依烏問起次日行程,我回答,越西普雄。他不置可否,但還是讓畢摩為我念了一段祝辭。

    彼時,我奔一個叫乃托的小站而去。因為有人告訴我他的舅舅在乃托派出所工作多年,肚子里裝著一部成昆史。出租車飛馳在山腰,時常有四輪懸空的幻覺。山下是越西大河。群山聳峙,飛禽走獸的天堂。我來這里,就是要看火車如何穿越涼山,將彝人和世界聯系起來。

    然而,我高估了乃托火車站。它位于山腰,河流的側岸,勉強可稱為平地。幾排舊磚房,幾間鋪面,幾十個人坐著、站著、走著。太陽照著峽谷,地面騰起熱浪。小商店里出售啤酒、香煙、礦泉水、方便面;小餐館里,只有蒼蠅陪伴坐在門口的店主。還有一兩家冷飲店,最受歡迎的是冰啤酒。空蕩蕩的山谷,就像一個空空的酒甕,說句話就能泛起回音。

    主動跟人搭訕的,是開車拉客的司機。他們的車停在路邊,那些比亞迪或長安車,擋風玻璃后面擺放著手持經書的畢摩泥塑。車輛從外到內保留著某種合適的衛生程度,不算干凈但也沒有臟到乘客不敢坐進去。即使是在拉客,司機們仍然沒有好態度。那種語氣,像是如果你不坐車便會被打一頓。

    車站在山腳,鐵路鉆進山溝,消失在兩山之間。這個處于半廢棄狀態的火車站,當下最大的是意義是供奉回憶。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你不能奢望一個車站永遠繁華,就像你不能要求那個當初陪在你身邊的女人,現在不躺在別人懷里。成昆鐵路的復線正在緊鑼密鼓地修建,屬于這個時代的動車就要開來了。

    信號所前亮著紅燈,禁止通行。欄桿低垂,聽命于正從遠方奔來的火車。我們打聽了一下,沒有乘客從這里上車了。就連貨車也只是在這里稍作停留。幾間低矮的磚房,售票處或者休息處,全關著門。三五個工作人員守著這滿世界的空,坐等時間一點點流失。他們中的某一個,就是淺田次郎的《鐵道員》里的佐藤乙松。太陽當頂,秋天的陽光傾瀉而下。每一塊鋪在鐵路邊的鵝卵石都是太陽的兒子,流傳著光和熱。

    終于,火車來了。一輛綠皮的貨車。慢悠悠進站,停下。有工作人員出來,再次檢查信號燈。順便警告我們,不準翻越欄桿。對這個山谷中的小站來說,慢火車依然是龐然大物。汽笛回蕩,地動山搖,令人望而生畏。

    火車來去之間,神秘古樸的彝人生活被改變了。1970年,第一列火車駛向涼山。張燈結彩,車頭上掛著領袖像。為了修建這條鐵路,數千人獻出了生命。沿線有22座烈士陵園。這是涼山創世紀的重要章節。在這個綠色的怪獸面前,神仙也變得無力。

    不光是運輸。火車作為一種媒介,它的每次出現都在告訴人們,遠方有個大世界。在那里,人們過著另一種生活。如果你想改變現狀,那就跳上一列火車吧。它會帶你去到命運的彼岸。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某個火車站,把那里當成生死場。

    比如普雄火車站。

    每一列火車都裝滿心事。讓普雄從一個小鎮變成了一個王國的,也正是火車。旅客來去,風塵仆仆。火車屬于城市,而不是鄉村。這遠方的信使,渾身流露出驕傲的鋼鐵氣質,見山開洞,遇水搭橋。山神和水鬼瑟瑟發抖。只有車站能讓火車暫時卸下不可一世的奔跑,停下來,向人間敞開懷抱,接納那些等候已久的人。這些冰冷的鐵殼子,毫無感情,你晚一分鐘,它便絕塵而去。所以,我們要叫“趕火車”。三步并作兩步。小跑起來。氣喘吁吁。鞋帽橫飛。火車就要來啦。趕不上就走不了啦。所謂火車站,其實是旅客的心聲:火車,站住。

    在這一場人與火車的心力較量中,火車贏了。為了遷就于這綠皮怪,人們得首先選擇一個地方,駐足、匯聚,并衍生出一個新世界。這就是火車站的來歷。人們像螞蟻,像蜜蜂,從四面八方趕來,或把車站當作根據地,或匆匆路過。這是夢想的起點,也可能是希望的終點。外面的世界像一枚硬幣,一面是希望,一面是失望。

    普雄也像一枚硬幣。一面是涼山深處的小鎮,一面是成昆線上的大站。從1970年開始,人們如燕子銜泥般,在這個溫暖的壩子里建造著自己的世界。這一切都是因為火車。有火車,就有人潮,有人潮,就有活力。偉大的人民,時刻創造著這世界。我們完全可以相信,就在人們紛紛涌向普雄火車站,赤誠向它交出自己的夢想和生命時,在歐洲、非洲、南美洲,也有人在干著同樣的事和做著同樣的夢。

    火車自誕生之日起,就以其特有的轟隆之姿,穿過了文學史和電影史。想想吧,如果沒有火車,安娜·卡列尼娜和渥倫斯基如何相見?而且,托爾斯泰又該如何安排安娜的結局?“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川端康成《雪國》)“如果不是有人發明了火車,如果不是有人把鐵軌鋪進深山,你怎么也不會發現臺兒溝這個小村。”(鐵凝《哦,香雪》)“火車剛從震得發顫的橘紅色巖石的隧道里開出來,就進入了一望無際、兩邊對稱的香蕉林帶。這里空氣濕潤,海風消失得無影無蹤。”(加西亞·馬爾克斯《禮拜二午睡時刻》)不勝枚舉。

    電影的發明者盧米埃爾兄弟在1895年拍過一部紀錄片就叫《火車進站》。有部電影《信號員》,根據狄更斯的同名小說改編。姜文《讓子彈飛》的劇情始于在火車車廂里吃著火鍋唱著歌。跟火車有關的電影還有《雪國列車》《東方快車謀殺案》等。

    以列色作家埃特加·凱雷特在短篇小說《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的結尾,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沒有敲門聲,就沒有故事。”而我想說,如果沒有火車,文學和電影里定會少了很多出色的故事。

    普雄也有太多故事。如果寫下或搬上銀幕,毫不遜色。那時的普雄是什么樣的?人們的回答是:小香港。這樣的形容既模糊又準確。香港作為繁華都市的代名詞,成了內地人的一種想象。燈紅酒綠,歌舞升平,人潮涌動,機會與挑戰并存。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傾家蕩產。這里盛產傳說,隨時可聞金錢落入口袋的聲響。大膽的冒險家,不甘的小人物,全可以在這里押上自己的命和運。這里是旅客和貨物的黃泥岡。大名鼎鼎的反扒英雄阿米子黑,一生破獲刑事案件900多起,抓獲犯罪嫌疑人1020人。

    二〇一八年七月,我來到普雄火車站。細雨初停,濃霧散去,這個壩子里的火車站像是剛從一個長長的夢里醒來。夢里的繁華真實具體,而一旦醒來就只剩下記憶的殘片。那些被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是真的嗎?當我們開始追憶,我們其實正面臨著失去。如今,這里褪去榮光,成了群山之中一個通火車的鎮。人們喋喋不休地提起它的輝煌年代,像是懷念他們回不去的青春。最輝煌的歌舞廳已經坍塌,紙醉金醉的男女不知所終。一列火車停下,三五個旅客進出。馬車在街道上來回奔跑,一遍遍將客人送向火車站,鐵路的兩端,是成都和昆明。孩子們在街上追逐,他們不知道這里的過去,正像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他們天真地對過往的陌生人做鬼臉,或在鏡頭下蒙住臉。理發店、餐館、副食店、服裝店、酒店,門庭冷落。一個彝族男子坐在街邊的水泥臺階上喝啤酒;兩個沒牙的阿媽正在副食店前舔著冰淇淋。

    此時,普雄向世人展示出了安靜祥和的一面。群山中的彝鎮,地勢平坦,氣候宜人。得天獨厚的故鄉。火車呢,終于卸下了往日威風,變得更像是一種日常生活工具。而屬于這個時代的高鐵正在呼嘯而至。成昆鐵路復線二〇〇七年啟動建設,二〇二二年底全線開通運營。成都至昆明,最快六小時內到達。快與慢,新與舊,并行不悖。如果你趕時間,如果你要去更遠的地方,那就搭乘高鐵;如果你僅僅是去趕集,買賣一頭羊或豬,那就去坐5633或5634次列車。

    而當我們從一場火車的夢里醒來,越西或普雄,說到底終是故鄉。我以一個農民的姿態看這方水土,斷定其為涼山境內絕佳的生養之地。氣候、土壤、地勢、山水和交通,越西占盡天時地利。這里絕非不毛之地。當我們熱烈談起一九七〇年通車的成昆鐵路時,我們其實忽略了早在兩千多年前,越西境內就有了零關古道。我在《涼山州交通志》上看過兩千多年前的零關古道示意圖,越西連接著成都和昆明。因火車而帶來繁華的是普雄,因零關古道進入歷史的是海棠鎮(今屬甘洛縣)。

    從歷史的濃霧中走來,越西人的臉上有著古老的驕傲。如果你來越西,他們會帶你到丁山橋附近,看看“零關”二字的繁體石刻,并隨口吟出“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這句話的主角是司馬相如。如果你還不被越西的歷史所折服,那他們準會給你講起文昌帝君張亞子。

    “文昌故里,水韻越西”,這是今天越西的外宣口號。這里真是文昌帝君張亞子的誕生地?我在《越巂廳全志》之《圣跡志》中找到了相關記載:張亞,字霶夫,即文昌帝君。晉時生治西南二十里之金馬山魚洞站,少生岐嶷,長孝友,授徒名山縣。距家六百余里,乘一驢——“名特”,朝往暮歸。金馬山尚存,山下十二眼清泉涌動,名曰:水觀音。上善若水。大地在這里顯示出足夠的仁慈,山張開懷抱,水汩汩而出。我去時,暮色四合。文昌帝君是人是神已不重要,這山水讓人有了皈依之心。

    最初來到這片土地的祖先,一定因為這水而選擇在此繁衍生息。如鳥獸,如草木,生死有地。大禹治水時,這里是九州之一的梁州;先秦時,這里是“西南夷地”;宋為邛部川,元為邛部州……今天,這里是涼山地區最大的縣城壩子。七月的風里有莊稼成熟的氣息,順流而下便是遠方。

    二〇二三年,我第二次到水觀音。清泉依舊,物是人非。阿蘇越爾的手機里還存著舊照,但我已不想睹物思人。同為彝族人的聲音碎片樂隊主唱馬玉龍在《送流水》里唱出了我心聲:當一切無可挽回地熟透/你也就慢慢成為看客……再沒有什么天長地久了/一切都轟轟烈烈速朽……流水啊/別回頭/流水啊/你會在多年以后等我吧/我已經放下狂野的心……我曾經在天涯/妄想過世界/如此而已……

    流水啊,不要回頭。流水非水,流水即我們。其實不光是我們,甚至萬物皆可用流水來指代。一代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流水即變化。流水不回頭,我們只能寄望于它慢些走。

    “慢走啊!”分別的時候,朋友們如是說。

    離開越西,我們的選擇是汽車。跟火車相比,汽車的好處是私密性。越西到西昌,高鐵最快只需46分鐘,駕車需要兩小時。汽車朝山上開,風里有煙草、玉米和蘋果的混合氣味。

    關于氣味,我想起聚斯金德的《香水》。如果是格雷諾耶,他會聞見這山風里野草、藥材、野獸、莊稼、石頭、披氈以及畢摩手上法器的氣味。甚至從那些念誦了千年的經文里,聞到鬼神的氣味。海拔在一點點升高,群山靜默,但一切看在眼里。如果這山上的一塊石頭開口說話,它會首先說出什么?是飛禽走獸的蹤跡,還是第一批踏上這片土地的彝族先民?是回到祖先身邊的靈魂,還是一場家支間的混戰?

    “到山頂的時候,停下來看看。”

    “什么山?”

    “小山。”

    小山即小相嶺,彝語則俄乃階。傳因諸葛亮南征時經過此地而得名,且在山頂題有“今日山頭”四字。停車,登高遠眺。七月的天,突然就冷了。霧淺淺地順山鋪開,像水在緩緩流動。厚重的云層向上遮住太陽,向下壓住山頂,這天地間有著濃墨重彩的沉著與凜冽。這是大涼山該有的色彩。

    群山奔涌,蒼茫悠遠。沒有一座山是孤立的。即使是孤島,也是植根海底的關聯。涼山多山,從東至西有小涼山、大涼山、小相嶺、螺髻山、牦牛山、錦屏山、百靈山、魯南山……所以,我寫涼山,既寫眾山諸神,也寫山下人間。比如眼下的小相嶺,我們翻過它,便到了喜德和冕寧地界。

    所以,關于小相嶺的書寫,剛剛開始。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涼山,彝族。發表有長篇小說《青山隱》,出版有小說集《沉默》《十尋》《路邊的西西弗斯》《風吹白云飄》等。曾獲《長江文藝》雙年獎、云南文學獎。現居昆明,《滇池》文學雜志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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