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2年第8期|蘇枕書:無量寺之虎
蘇枕書,江蘇南通人,熱愛植物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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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學系統上登記完所有的考試成績,積蓄已久的疲憊沸騰起來,身心呼喚徹底的休息,最好有一場遠行。2020年初春之后,幾乎沒有離開過京都半步。眼下本地剛剛開始接種第一針疫苗,暑假已經開始,拖延了一年的東京奧運會據說即將開幕,空氣早已松動。起身到地圖跟前,“北自北海道,南至沖繩”——這里的人喜歡以此形容范圍之廣——尋覓可能的旅行地。不能去太遠的地方,因為旅費昂貴。一個人花錢總覺得有些慚愧,奢侈的游樂應和家人一起。不能去純為美食或溫泉的享樂場所,總要有些名目,比如有可供我立起訪古名目的古跡,又或者有舊書店。過去不少旅行計劃都在這樣的猶豫中擱淺,結果“不如在家待著吧”。好在這次旅行的心意很堅決,視線最終停留在和歌山縣最南端,一個叫“串本”的小城。
和歌山縣在紀伊半島西南端,1890年初秋,駐日公使黎庶昌乘商船從神戶出發,出大阪灣,駛入太平洋,沿紀伊半島的勺狀輪廓由東南轉向東北方向,停靠在如今和歌山縣新宮市的三輪崎海港。登岸后入山行十余里,又翻過一座山,抵達傳說中的徐福墓地。當地有所謂徐福遺物,黎庶昌認為荒渺不足道。他當時已游歷日本各地,感慨平原廣澤甚多,為何徐福偏偏要來到和歌山?或許是當日風漂所至,無暇細擇,又或因為此地距京都不遠,雖然留下十來首紀事詩,但他對這個缺乏實據的傳說顯然并不太熱衷。
和歌山大部分地區都是山地,與京都、奈良這些古代都城隔著險峻的峰嶂,陸路交通很不便利。在紀伊半島最南端的近海區域,古時有海盜出沒于風波。德川幕府初期,半島境內尚有許多不服統治的浪人武士。對于把據點安置在東國江戶的幕府而言,要有效控制西國形勢,就必須將西國的經濟中心大阪作為軍事要塞。那么如何控制大阪?和歌山的地理優勢就變得很醒目。幕府將德川家康第十子賴宣封為紀伊和歌山藩主,紀伊藩(也叫紀州藩)成為與尾張藩、水戶藩地位同等尊貴的“御三藩”之一,可以使用“德川”的姓氏與紋樣,還擁有輸送幕府候補繼承人的資格。
紀州藩確實出過一位幕府將軍。1716年,年僅八歲的幕府第七代將軍德川家繼夭折,二代將軍秀忠一脈從此斷絕。御三家經歷了一番激烈的繼承人爭奪戰,最終紀州藩第五代藩主德川吉宗勝出,出任幕府第八代將軍。他在位的近三十年間,恰是我國的康熙后期至乾隆初期。當時中日兩國雖無正式國交,但民間不乏商船往來,每年有幾十艘至上百艘“唐船”載著大量中國書籍、器物乃至珍奇異獸渡海而至,成為地方大名爭相搜羅、進獻幕府的寶物,以及讀書人、市民階層消費與享用的珍玩。
有時會在此地山中遇到紅嘴相思鳥,朱紅的喙,金黃的胸脯,柳黃色毛茸茸的腦袋,翅膀上有鮮麗的朱紅或寶石藍。這并非日本原產的鳥類,而是江戶時代作為觀賞鳥引進后野化的外來種。在《唐蘭船持渡鳥獸之圖》《外國產鳥之圖》之類當時留下的圖錄里,可以見到筆筆生動的相思鳥。這位吉宗將軍或許受到鄰國盛世明君傳聞的啟發,也有成為明君的愿望,展開了各種政治文化工程。其中有一個項目,是將本國一位青年學者的經學著作刊刻出版,令停靠長崎的商船帶回清國,遞至京城,也好讓清國的皇帝了解海外小國的學術水平。
這部著作叫《七經孟子考文》,作者山井鼎的故鄉在和歌山縣北部的沿海小城海南,那里盛產柑橘與枇杷。他少年時曾步行來到京都,在當時京城著名的學者伊藤東涯門下求學。后來讀到江戶學者荻生徂徠的著作,大為傾倒,又步行千里拜訪徂徠,成為他的門生。
吉宗大力推崇這部書,倒也不是因為真正讀懂了書中的內容——或許是格外照顧來自故鄉的學者,畢竟以中國儒學經典為研究對象的考證學研究在當時的日本完全冷門。但山井鼎寫完初稿后不久便病逝,并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政府出資印成精美的大冊。這部書也沒有像吉宗期待的那樣,很快被送到清國皇帝的跟前。最早接觸到這部書的,是浙江沿海地區的學者。起先人們對書中記載的古籍信息將信將疑,也有人懷疑是偽書。但學者們最終認可這部書的價值,認為書中記錄的校勘信息正來自中國已亡佚的經典。一時清國學者們紛紛傳抄、求購此書。在乾隆年間的四庫全書編纂工程中,浙江地區進獻此書,成為四庫全書收錄的唯一一部日本學者撰寫的專著。
但山井鼎的事跡卻渺然湮沒,連他確切的生年都不可考。他的故鄉有一座叫善福院的天臺宗寺廟,那里有他和妻兒的墓地。我曾去探訪過幾回,若不去親見他故鄉的山與海,仿佛寫論文時也有些心虛似的,盡管我知道并不會發掘出什么新資料。
善福院從前是禪寺,如今留下一座禪宗樣式的國寶釋迦堂。老住持一家住在釋迦堂旁的小院內,他的兒子是現任住持,前幾年剛從本地小學退休。日本地方上許多寺廟的住持都需要找其他工作,因為人口減少,信眾的香火并不足以維持寺院運營及日常生活。現任住持的兒子在東京工作,據說尚未有繼承寺廟的想法,在人跡罕至的海邊小城做住持并不容易。
和歌山縣境內沒有新干線,從京都出發,去善福院單程至少需要三個多小時。先到大阪市內,轉乘南海本線到和歌山市,再轉乘紀國線至加茂鄉,之后是漫長的步行,穿過大片寂靜的橘林。山井鼎在徂徠門下時,母親曾從故鄉寄去橘子,感謝徂徠的教養。徂徠有詩記錄,“乃以陸郎懷里物,殷勤千里饋吾來”。加茂鄉只有半小時一班的慢車才停靠,有一回訪墓結束,住持說電車班次太少,堅持送我去稍遠處快車也停靠的海南站。途中路過名叫鹽津漁港的小港口,澄明的大海就在眼前,沿岸是豐茂的灌木叢與蘆葦。住持停下車,讓我去小山坡上看個夠。
這片海叫和歌浦灣,自古便是人們歌詠的風光明媚的勝地。《續日本紀》說,神龜元年(724年)冬十月,天皇來到紀伊國,有詔語曰:“登山望海,此間最好。不勞遠行,足以游覽。”隨行的大臣山部赤人有歌詠之:“潮來滿若浦,露角無巖硵。遙指蘆葦邊,鳴鶴空中渡。”(錢稻孫譯)
“若浦”就是“和歌浦”,皆讀作“wakanoura”。山井鼎離開或回到故鄉,都會看到這片碧藍的海波。我對和歌山的感情即來自于此,因幾百年前的人物和他的作品。不過如今和歌山縣人口連年減少,出生率持續走低,財政狀況十分嚴峻。我幾次去善福院,對途中蕭條的街區與村落有深刻的印象。正午時分想在街上找一家餐館,走了兩三公里才終于遇到一家開著門,便利店也非常少見。據說這里的年輕人大多去大阪、神戶工作,留在故鄉只能種地。
和歌山還有人們熟知的溫泉勝地白浜,我的大學在那里開設了水族館和學生臨時宿舍,每到夏天總有不少人申請那邊的房間去度假。從前一放暑假,多半早早回了北京,因此還沒有去過這海濱勝地。從京都到串本有一趟叫“黑潮”的特快列車,途經大阪、和歌山、白浜等地,我決定從串本回來途中在白浜小住一晚,充分利用這趟出行的機會。不過新型疫病流行以后,游客劇減,黑潮線的始發站改為大阪,班次也減少了很多。我迅速訂好車票與酒店,幾天后就踏上了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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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潮線車身繪有大幅憨態可掬的熊貓,這是白浜的明星——白浜野生動物園擁有的大熊貓頭數是海外各動物園之最,那里與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合作繁育的歷史始于1994年。而熊貓最早來到和歌山,是在1988年9月。那年三月,為紀念連接本島與四國的瀨戶大橋開通,岡山的池田動物園與中國西安動物園聯合舉辦“中國珍獸展”,請來了大熊貓、小熊貓與金絲猴,轟動一時,那年也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十周年。這兩頭熊貓叫辰辰和慶慶,在岡山展出三個月后,被送往北海道參加博覽會,最后來到和歌山。它們無論在哪里都極受歡迎。
當時,中國野生大熊貓種群繁衍出現危機,全國上下號召“保護大熊貓”。和歌山野生動物園在繁育珍稀野生動物方面積累了不少成功經驗,他們向中國提出共同繁育大熊貓的申請,最終獲得許可,迎來了年輕的熊貓永明與蓉浜。不過蓉浜幾年后病死,2000年,園內又迎來了熊貓梅梅。白浜政府與市民在機場組織了熱烈的歡迎儀式,揮舞著中日兩國國旗,橫幅上寫著大字,“歡迎永明的新娘梅梅”。在中國已有身孕的梅梅兩個月后生下良浜,此后至今,園內順利繁育了17頭熊貓,其中11頭已返還我國。它們的父親都是永明,母親是梅梅與良浜,和歌山縣政府給這三只熊貓頒發過功勛爵位,表彰它們生育的貢獻。
白浜高度依賴旅游業,2019年的游客有345萬之多,而白浜市區人口僅僅兩萬。2020年,游客數減少了三分之一,旅游業受到重創。黑潮線座椅后的網袋里放著和歌山旅行說明小冊,配有中、英、韓三語譯文,可以想見這趟線路曾經的熱鬧。而我搭乘之際,車廂內只有寥寥數人。八月初的陰雨天氣,天氣預報說臺風云團正在某處海面上空聚集。沿途偶爾會看到窗外顏色溫柔的太平洋,更多時候是無盡的山地,穿過許多隧道。
日本四面環海,北側是日本海,南面是太平洋,氣候風光迥異。每一塊通往海岸的陸地盡頭,都會形成海角,日文中叫作“岬”或“崎”。海角給人無限遐想,意味著陸地上的人們最遠可以抵達的邊界,也意味著通往外界的起點、與外部世界的邂逅之地。古代中央政權將罪人流放至遠離京都的沿海諸地,又或更遙遠的海中孤島。也有偏航的船只漂流至海岸,有時人已不在,只留下舢板殘跡;有時載來言語不通的外國人,多半來自朝鮮半島或大陸,人們通過筆談交流,獲取鎖國時代難得的外界信息。奈良時代的學者吉備真備曾兩度擔任遣唐使,第二次回國時偏移航線,漂流至屋久島,又漂流至紀伊國的牟漏崎,也就是和歌山的太地町。這里距傳說中徐福登岸的地方大約二十多公里,但更有名的是因為捕鯨的惡名——電影《海豚灣》的拍攝地就在這里。捕鯨是和歌山縣充滿矛盾的傳統,一邊是捕鯨帶來的經濟利益,一邊是捕鯨飽受的爭議與譴責。當地政府表示,這里交通不便,農田稀缺,淡水資源匱乏,祖先們為了生存,才開始捕鯨,因此這是一項傳統。不過據一則最近的街頭采訪顯示,日本年輕人對捕鯨的態度較之上一代稍有改變,一般不堅持認為這是一項必須延續的傳統。
列車行走的路線與窗外風景是生動的地理教材。海南市的下一站是有田——這里從江戶時代起就是柑橘的著名產地,今天在日本的任何一處超市都會看到“有田蜜柑”的商標。車從山谷中駛入一邊臨著海岸的地段,車輪與鐵軌咬合的聲音突然變得空曠。有時海灘上騰起一群水鳥,浩浩蕩蕩在遠處的空中,仿佛與車同行。
天氣轉晴,擔心的臺風暫時沒有到來。車窗外有時忽然掠過寂靜的站臺,寫著全然陌生的地名,印象深刻的是“芳養”,奇妙的漢字組合。上網搜索,不出意外又是以音選字。日本傳入漢字之后,不僅接受了漢字詞匯本來的意義,也將漢字當作表音符號使用,對應本土古來的讀音。“芳養”之地自古讀作“haya”,因而曾經寫作表意的“早”,又或表音的“羽屋”“羽野”,最終確定為“芳養”。這種以音選字的做法在日本叫作“當字”,比如近代日本曾將咖啡音譯作“可否”“可非”,后來定為“珈琲”,但今日多數直接寫作片假名。曾在一家小店看到菜單上寫著“芽新”,也是店主小小的文字游戲。日文“菜單”直接音譯自“menu”,以片假名表示。這家店主以“me”對應“芽”,又將“nu”轉化成讀音相同的“new”,意譯作“新”。近來在居酒屋遇到一幅大德寺真珠庵住持的書法,“胡漏難退散”。“胡漏難”,竟是“新冠”外來語音譯對應的漢字,在喜用片假名音譯的當代,真是別致的漢字趣味。
車一路南行,海上云層緩緩移動,篩下絲縷陽光的金線。植被漸變,野地里逐漸出現成片的原生種百合,花筒較長,花瓣略呈淡粉色。鐵道旁的樹叢里閃現醒目的扶桑花,花葉上還滾動著雨滴。山谷中偶爾有大片池沼,碧葉間綴滿雨久花,寶石般晶瑩的藍紫色飛快過去了。我從未看過那樣大的一片雨久花,后悔沒有及時掏出相機。待我把相機在窗邊擱好,卻再沒有遇到這樣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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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中午的時候,列車抵達串本,車廂內只剩下我一人,站臺上也沒有等待的乘客。車站很小,人工檢票口的工作人員穿著印有扶桑花紋樣的夏威夷襯衫,想來是招徠游客的工作服。疫病流行以來,日本各地的應對方策很不相同,據說地方城市的居民對大城市的外來者非常警惕,擔心他們帶來病毒。起初我略覺忐忑,很快就知道這是多余的。
“本州最南端的車站”,站內站外立著醒目的宣傳語。酒店離車站很近,正午的街道空無一人,空氣悶濕,陽光很強烈。早上出門時京都下著大雨,因而忘帶防曬霜。視野里恰到好處地出現了一家闊大的藥妝店,進去后發現居然可以使用微信支付。2015年之后,來和歌山旅行的中國游客連年增多,2019年更是比前一年多出三成,接近15萬人次,遠遠多于其他國家的游客。
酒店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矗立于海邊,入口處有一條藍鰭金槍魚雕像。我兼課的一所大學在串本的水產研究所成功實現了世界最初的藍鰭金槍魚養殖,金槍魚成為這所大學的驕傲,校內超市可以買到各種金槍魚主題的商品。酒店工作人員也穿著夏威夷花襯衫,滿面笑容地迎上來。還沒有到入住的時間,我把行李先存放在柜臺。
酒店面朝大海的落地窗外開滿扶桑與百合,柔藍海波中浮起的離島是紀伊大島,這是吉野熊野國立公園的一部分,金槍魚養殖研究所就在島上。我沒有制訂具體的旅行計劃,串本沒有舊書店,只有三兩家新書店。忘記工作,什么都不要想,在自然中休憩身心——我告誡自己。
我搭乘酒店的擺渡車回到車站,那一帶餐館較多。按照地圖指示,找了好幾家評分很高的餐館,無一例外都因為特殊時期關了門。想起2021年三月中旬去日本海沿岸的天橋立,昔日繁盛的景區很冷清,正午時也難找到一家開門的餐廳。
大約走了一公里,終于看到一家餐館門口掛著“營業中”的招牌。菜單上都是魚類套餐,請店主奶奶推薦,她肯定地說,最近鰹魚很肥美,就吃鰹魚茶泡飯套餐好了。很快上來一大碟肥厚的鰹魚片,一半直接蘸醬油和鮮芥末;剩下的碼在米飯上,底下鋪一層海苔,澆熱茶水拌著吃。后來才知道這是本地名店,從前門口總排著長隊。墻上掛著的小電視正播報新聞,每日最新感染人數與當日奧運會的賽事安排。我打開剛從車站旅游中心取來的觀光地圖導覽,餐館一公里外有一座無量寺,位于串本站西南方向。這是臨濟宗東福寺派寺院,隸屬東福寺,與京都淵源很深。我覺得親切,想去看看過去都城的僧人在紀州最南端留下的痕跡。
我照著手機地圖提示的路線穿過民居之間窄窄的小道,空氣里彌漫著海水的咸味,隨處可見文殊蘭、扶桑與百合,只是沒有人。道路盡頭出現一片墓地,繞過墓地,一座小小的寺廟就在眼前。
寺門外種著幾缸紅白蓮花,山門左側掛著“紀州串本無量寺”的木牌,寺內有高大的棕櫚與鐵樹,一派南國風光。無量寺山號錦江山,據說由虎關師煉禪師開創。寶永四年(1707年)秋,和歌山縣南部海域發生巨大地震,史稱“寶永地震”,被認為是有記錄以來日本最大級別的地震,近畿地區受災非常嚴重,無量寺也在這場地震中蕩然無存。明和六年(1767年),東福寺派出文保愚海到串本重建無量寺,并擔任新住持。據寺內保存的愚海禪師親筆記載可知,本堂落成距地震發生已相隔近八十年。
據說愚海在京都時,與當時名滿京城的四條派畫家圓山應舉關系親厚。應舉曾向愚海許諾,他日重建寺院,自己一定不惜筆墨,揮毫贈畫。天明五年(1785年),愚海與信眾合力建成本堂之后,果來向應舉求取張貼于本堂紙門的繪畫(襖繪)。應舉亦信守諾言,在天明六年初冬完成十二幅障壁畫《波上群仙圖》,派弟子長澤蘆雪與暫時歸京的愚海禪師同行,代表自己將這些繪畫送往串本。
長澤蘆雪是丹波國筱山人,年輕時來到京都,后來成為應舉的弟子。他的生平事跡多不可考,但這年冬天,32歲的蘆雪的確踏上了一路向南的長旅,抵達無量寺后的整個冬天到轉年春天,都在寺內創作,留下了四十二幅障壁畫為證。
與今日蘆雪被抬高至“江戶奇想繪師”的地位不同,他在江戶時代雖也有名,卻被評為“覽古未博,不能拔俗”、“乏氣韻”。因為在當時的評價體系里,南畫與文人畫才是正統。就算是民族主義勃興的明治、大正年間,蘆雪依然沒有得到足夠關注,只作為圓山應舉的弟子在四條派的譜系里被提及。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京都博物館才舉辦了一場搜羅豐富的蘆雪專題展。真正對他展開研究與重新評價,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事。
1961年,無量寺新任住持與幾位近畿地區的學者決定營建“應舉蘆雪館”,當年夏天在寺院內建成一座小小的紀念館。新住持來自東京,原本是畫家,或許是他的人脈影響,無量寺的藏品很快吸引了東京美術史學界的注意。當時辻惟雄等青年學者對伊藤若沖、曾我蕭白等昔日未入正冊的“中流”畫家寄予了絕大的興趣,提出“江戶奇想派”的概念,反思既往“狩野派”等正統流派代表的貴族審美,嘗試挖掘所謂的市民趣味、庶民喜好。這正與戰后日本人文科學領域盛行的平民主義思潮同調。
很快,東京著名的美術雜志《國華》決定做一期蘆雪特輯,請關西珂羅版老店便利堂到無量寺拍攝高清圖像,并邀東京藝術大學奈良研究室的山川武同行調查。1963年11月刊出的《國華》特輯上,山川武寫下有關蘆雪生平、創作的考證長文,為之后的蘆雪熱潮提供了基礎資料。從此,蘆雪也被歸為“奇想派”的一員,評論家們說他雖然出身武家,卻屬于最下層階級,天然親近庶民,博得早已厭倦停滯和陳腐風氣的新型市民階層的喜好。“南紀的蘆雪”,人們這樣稱呼,驚嘆他在偏僻之地留下的大量作品,它們在海隅寺廟熬過了戰火與天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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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山門,前方就是應舉蘆雪館,售票處的工作人員說,可以先看常設展,再看本堂的復制品,最后去收藏庫看原件——啖蔗式觀展法。本館斜對面的白色建筑就是收藏庫,又名禪心堂,上世紀九十年代新建,陳列寺內所藏應舉、蘆雪的襖繪原件。
常設展有一批本地出土的文物,大多是土器與木器,還有一些貝殼、碎瓷片與疑似船體的碎木片,沒有任何農耕時代的痕跡。解說詞引用《魏志·倭人傳》中的“無良田,食海物自活,乘船南北市糴”,與出土物對照印證此地先民的生活方式。
展廳內還有一些室町至江戶時代禪僧留下的書法與繪畫,工作人員見我已看了個來回,問我要不要去本堂;便跟隨她出門,本堂在不遠處,是一座歇山式建筑,面廣三間,檐下掛著“錦江山”的匾額,廊柱與墻面已十分老舊。工作人員打開門鎖,堂內光線幽暗,過道里放著盂蘭盆節用的白紙燈籠,還有施餓鬼用的紙幡。
七月半快到了。日本大部分傳統節日都改換新歷,比如端午是公歷五月五日,七夕是公歷七月七日,名目與原本的節令已然錯位。唯獨盂蘭盆節大多配合舊歷改到了新歷八月中旬,因為紀念祖先、告別亡者的儀式更牢固地留在人們的生活里。客居多年,這時節最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旅人身份。掃墓的人漸漸多了,秋蟲與蟬鳴交織,超市里擺出祭祀先祖的蔬果,寺院里點著供養亡靈的白紙燈,夏天不可挽留地遠去。
工作人員打開角落里的舊電風扇,拉開內間紙門,正面是一座覆著幡蓋與經幢的佛壇,左右兩邊的紙門上分別是巨大的龍虎圖復制品。原件早已被評為重要文化遺產,存放于條件更好的收藏庫。為了讓觀者理解圖畫本來的位置與布局,在本堂內依原樣安置了復制品。那虎圖非常有名,此前在圖錄里應該不止一次見過,但無論說明文字何等詳細準確,都很難與親臨其境的感受相比。若離開創作背景與所處環境,作品便只剩下技巧。遠道而來的繪師帶著師傅的囑托,背負住持與信眾的期待,究竟以怎樣的信念與想象力,成功驅使了筆墨,喚來這禪堂的守護者?可惜復制品不算精細,已有些褪色,這一點遺憾留待在收藏庫彌補。又或者這種不完滿恰好平衡了繪畫的神秘力量,可以使人盡情接近蘆雪的筆墨,而不必戰戰兢兢收斂視線。
老虎占據了六面紙門的當中三面,它前爪并攏,身體微屈,后足牢牢踞地,虎須根根豎起,長尾繞圈,呈蓄勢待發之態。角落竹枝低垂,被它卷起的疾風壓低。日本自古沒有老虎,但大陸與朝鮮半島傳入大量與虎有關的傳說、繪畫,偶爾也有實物——關在籠內供觀賞的珍獸,貴族們喜愛的虎皮。對于畫家而言,虎與龍一樣,都需借想象完成。因而不難看出威風凜凜的虎圖身上某些熟悉的影子,像一只伏擊中的大貓。而蘆雪確實留下不少貓圖,無量寺就有一幅紙本淡彩四面《薔薇圖》,畫中三只貓,一只黑白花臥在水畔石上抬頭看棲在薔薇花枝的雀,旁邊一只貍貓團著休憩,還有一只小貓在水邊凝神看魚,躍躍欲試抬起一爪。這是他在串本親見的恬然春景么?
1981年冬,倫敦皇家藝術研究院舉辦了“大江戶展”,舉辦方指名要展出無量寺這幅虎圖,而日方有人猶豫這幅作品不足以代表江戶時代的最高藝術水準。無量寺方面則積極回應,最終蘆雪的虎圖渡海出展,被安排在應舉的作品對面。事實證明舉辦方的判斷很正確,這幅虎圖大受英國人歡迎,毫無東洋美術史基礎的觀眾被這只龐然大貓吸引,全然冷落了對面更典雅蘊藉的應舉。從此,“南紀的蘆雪”升格為“日本的蘆雪”,成為美術館與收藏家的寵兒。
工作人員終于領我去最后一站的收藏館,推開沉重的大門,走過一段過道,迎面赫然就是虎圖的原件。頂燈的柔光之下,墨跡仿佛剛剛晾干,畫家還沒有走遠。蘆雪的畫確實沒有深邃的意境,也不是精確細致的寫生。若與應舉作品同觀,這種差別更是一目了然。應舉畫中的山石、波濤、松影、群鶴,無不有中國畫深刻的影響,稱得上格調典雅,筆致不俗。而蘆雪不太受這些格套約束,比如《薔薇圖》的花枝自由蔓生,近于恣肆,不知是本來就開得這樣好,還是因為在遠離京城、朝夕看海的蘆雪眼中,萬物顯得格外欣悅?那幾只看花看魚的貓也不受畫題約束,或許它們曾經真的住在無量寺,不僅供蘆雪寫生,也為他提供了虎圖的靈感?
收藏庫不大,將要逛完的時候,工作人員關心我接下來是否還有安排,因為觀光小巴班次很少,千萬不要錯過。我說想去紀伊大島看海,她看看時間,認為我應該出發了。庫門將要閉攏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紙上躍然欲出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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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光小巴起點仍在串本站,乘客只有我一人。年老的司機與我聊天,問我從何處來,是不是還在上學,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云云。他非常熱情地介紹一路的風景,說從前這時節游客很多,小巴人滿為患,出租車也多。眼下大家都賦閑,旅館餐館無不慘淡。車穿過跨海橋梁,駛入離島,窗外是無論哪一幀都可以印在明信片上的風景。島上遍布密林,風吹過時,葉片背面閃爍的銀光與海波同色,偶有一些粉紅與玫紅,是夾竹桃和九重葛。司機將我放在離島的第一個景點,這里可以遠眺海中奇石。他反復叮囑我下趟車出發的時間與等待的地點,說是另一位司機運行的小巴,已向他打過招呼,如果我遲到了也會一直等我上車。
后來才意識到和歌山海岸線不少景點都是自殺圣地,當地人看到獨行的游客會格外緊張,酒店也會特別關注,擔心是臨別前最后的享受。觀景臺四下無人,我在樹林盡頭的小亭內眺望涌上斷崖巨石的周而復始的海濤,不久感到近于恐怖的寂靜,早早回到車站等待。果有一輛中年人駕駛的同型號小巴過來,載我去下一處景點,一座矗立于海角的石造燈塔。1890年,土耳其一艘軍艦曾在這一帶海域觸礁沉沒,又遇到臺風,有587名船員死亡或失蹤。離島的村民積極組織救援,打撈沉船。今天這里建成了一座紀念館,串本也因此成為土耳其的友好都市,據說這里有很美味的土耳其餐館,飯畢主人會幫客人用土耳其咖啡占卜。
天熱極了,想找一處咖啡館歇腳,但到處都關著門。最后在燈塔下方發現一家小店還掛著“營業”的門牌。店主是一位中年女人,正收拾東西準備出門,說著急去鎮上打第二針疫苗。但她想了想又放下包,說可以給我做一碗刨冰,別的沒有了。我很感激,在柜臺邊坐下,看她打開制冰機,用大紙碗接碎冰屑。她與我閑聊,說如今島上大約住了兩千人,年輕人多數去了大阪或名古屋工作,她的孩子也在外地,現在她有兩只貓。
起先我不舍得吃太快,澆在冰上的蜂蜜與抹茶糖漿味道很好。但冰迅速融化,甜味也消散,只剩下無味的水。晴空下濃藍的海面上浮起一座潔白的燈塔,盤旋在風里的鷹看起來十分悠閑,還有大群吵鬧的海鷗。
依然沒有人,燈塔附近有一家不在營業的土耳其風情店鋪,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五彩的掛毯與瓷器,還有土耳其冰淇淋制作臺。有一瞬感覺自己已出來了很久,置身于意義不明的陌生空間,盡管離開京都就在這天早上。
好在土耳其紀念館開著門,冷氣非常充足。柜臺內有好幾位工作人員,不愁生計似的。紀念館陳列著當日海難打撈上來的各種遺物,還有一些政府文書,解說詞很細致。有一處窗口,正對著海難發生地。玻璃上標注著觸礁處,看起來是很小的一塊礁石,離海岸似乎也不遠。紀念館外的天臺上安置了長椅,起起落落的海浪仿佛跳動的火焰,令我著迷,又令我陷入異樣的困倦。不知不覺臥在長椅上,視野里的海不見了,只剩下天空與耳邊海浪的詠嘆。待被海鳥叫聲驚醒,以為過去了很長時間,其實只過去十五分鐘。
觀光小巴準時出現在紀念館附近,這趟司機仍是先前的老人。他聽說我打算回酒店休息,建議我去酒店不遠處另一個叫橋杭巖的景點,那里是看日出的勝地,黃昏風景也不錯。我對于旅行地的景點并沒有一定要去的執著,但還是接受了他的提議。路上他詢問我明天的安排,幫我規劃行程,如何沒有遺憾地把串本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看一遍。
“橋杭”即橋墩,在串本伸往海中的尖端的東側,聳立著一片姿態古怪的石群,仿佛橋墩。據說古時弘法大師與惡鬼打賭,比誰能先在天亮前完成橫跨串本與大島的橋梁。弘法大師以法力迅速完成橋墩,惡鬼眼看要輸掉,便學雞鳴。弘法大師以為黎明將至,遂飄然而去,只留下這橋墩。當然按地質學的解釋,應該是地下涌出的巖漿侵入泥巖層,日后較為柔軟的泥巖很快消失殆盡,留下巖漿凝固的堅硬的流紋巖,又經風吹海蝕,形成這樣的景觀。我被小巴放在景點,落日已沉沒于西側的建筑群,東邊的怪石與海灘有些冷清,泊在海邊的漁船在顏色轉深的海水中輕輕蕩漾。終于看到闔家出行的游客,正從沙灘撤離,拿著救生圈或沖浪板,驅車離去。海邊的小酒館都不開門,黃昏蕭條的海岸似乎不適合獨自閑逛,身后的巨石仿佛即將復活,我按捺著突然涌起的不安,飛快奔回了酒店。
次日上午離開串本,搭黑潮線原路返回。昔日蘆雪離開無量寺,在歸途中的幾處寺院也留下了作品。也許那年春天,南紀的人們都聽說京城來了一位厲害的畫師,紛紛向他求畫。車內乘客寥寥,報站仍用日、英、中、韓四語,此前國際旅行熱潮的寂寞余音。列車沿海岸線緩緩西行,仿佛在測量陸地的邊界。極晴的天,軟云群島一般浮在海上,波浪閃著無數耀眼的銀斑。風擺弄草叢,壓彎柔韌的草葉。長葉背面銀光跳動,有時突然靜止片刻,是風稍歇了一瞬。沿途零星有村落,卻幾乎見不到人。穿過隧道與密林,來時那片雨久花池塘夢一樣消失了,我沒有再看到。巖石之間偶爾露出一小片碧藍的海,無盡的太平洋。黑潮帶來的魚群對岸上的先民而言該是多大的刺激,因而并不畏懼遙遠的航行。19世紀至20世紀中期,串本有不少漁民冒著巨大的風險,去澳大利亞北部的阿拉弗拉海采大珠母貝。這是他們的地理觀,為了謀生,迢迢穿越赤道,直抵南半球的海域。
我按計劃在白浜下車,這里游人眾多,公交車異常擁擠。照著觀光地圖去了附近的南方熊楠紀念館,卻因體力不支而無法細細游賞,只是在館內呆呆看海。紀念館在植物蓊郁的小山頂,開滿艷山姜美麗的花串,令我想到沖繩。天臺上有一些指示牌,“此處距紐約某某公里”,“此處距加利福尼亞某某公里”,都是南方熊楠曾經去過的海外城市,以此說明他一生見聞游歷之廣。我喜歡這種觀察世界的方式,順著指示牌望去,與遙遠國度的距離仿佛無限縮小,自然生出探索世界的熱望與勇氣。
南方熊楠總令我想到高知出身的植物學家牧野富太郎,二人幾乎是同時代人,都成長于黑潮流經的海岸,都癡迷植物學研究,都不在所謂正統學術機構之內,彼此也有交游。這不得不讓人思考,相似的風土是否真的會孕育相似的人格。
6
白浜的自然與歷史人文比串本更豐富,然而我有限的精力已留在串本。這種過于短暫的旅行是現代人的悲哀,時間被工作綁架,旅行淪為潦草的路過。去安排好的景點,拍差不多的照片,買與別處大同小異的紀念品,再匆忙回歸工作。坐特快列車的我,與昔日蘆雪步行兼乘船所感受到的一切必然天差地別。那獨一無二的虎圖,當時只有親去無量寺才能見到。他的師傅不清楚,京城的評論家們也不知道。與其說是他留在無量寺的作品,不如說是無量寺與南紀風土給他的禮物,他也把自己的一部分靈魂寄存在紙墨里,那是他與這座寺廟、這片土地訂立的契約。
我早早回到酒店,巨大的房間面朝西邊的大海,正好可以看落日。海水中有許多嬉戲的游客,有人在海中擁吻,電影般的畫面。天色逐漸變成璀璨的金紫色,海中巨獸奮力吞下了滾燙的太陽。飛濺的火焰燒紅了天與海,終于緩緩熄滅,巨獸潛回海底。海灘上偶爾升起幾朵煙花,旅行已近尾聲。電視里仍在播報每日感染人數與奧運實況,網上爭吵的話題飛快更迭,蓬勃而突然的愛與恨,像盛夏突如其來的暴雨與迅速切換的烈日。我已沒有體力去看熊貓,次日上午就收拾離開,中午回到京都,甚至下午還去了研究室。沒有人知道我剛從一場旅行中歸來,立秋快到了。
很快,我生活的城市因為感染人數飆升而迎來了新一輪松弛的封鎖——這里叫作“緊急事態宣言”。有時會突然想起南紀的海浪,想起特快列車窗外油翠的綠與溫柔的藍,還有那片驚鴻一瞥的雨久花池沼。它必然會在我記憶中停留很久,不可避免地被我的想象潤色,成為我在這段倉促旅途中留下的隱秘地標。
新學期開始后,繁重的工作將時間切割得七零八落,遠行帶來的興奮早已沉積到身體最下層。九月末的一日,遠在北美的友人發來鏈接,說是便利堂即將發行的賀年片,有不少可愛的虎圖。“可以買一些留著新年用!”
有一幅如此眼熟,我從前必然見過。前爪并攏、身體微弓、雙目炯炯、尾巴畫圈的大老虎——在各種明信片和圖錄里見過,也在無量寺親眼見過。這是便利堂為迎接虎年特別拍攝的底片,又或是多年前為《國華》雜志拍攝時留下的珂羅版圖像?便利堂庫房存儲著大量玻璃板片,保存了各種文化遺產的圖像資料。1949年,奈良法隆寺金堂不慎毀于火災,直接受到敦煌莫高窟壁畫影響的金堂壁畫化為灰燼。而便利堂此前恰好為金堂拍攝過高清圖像,今日的金堂壁畫即據此復制。蘆雪留在南紀的部分靈魂,也以這樣的方式保存在京都。而作為物質的作品比人們想象中脆弱得多,無論怎樣鄭重地保存,都只可能稍稍降低物質滅失的風險,這種脆弱令人長懷恐懼與眷戀。
我買下一疊無量寺虎圖的賀年片,在歲末寄了出去。
“時間過得真快,這一年過得都好么?卡片上的這幅老虎我很喜歡,過去的暑假曾在和歌山南部的無量寺見過原作,畫家叫長澤蘆雪。祝你虎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