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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4年第6期|小托夫:一座山
    來源:《朔方》2024年第6期 | 小托夫  2024年06月27日08:05

    我在后排坐著。父女倆坐在前排。她的父親駕駛著汽車,一個接近四十歲的男人,外面罩著麂皮絨外套,露出白色襯衫的領子,黑色休閑褲,黑色耐克運動鞋。一個成熟體面、干凈利落的男士。車子是白色大眾旅行車。國人多熱衷SUV,這種式樣的旅行車路上不多見。車頂上加裝了行李架,固定著一個罩著防雨布的黑色大行李包。

    女孩懷里抱著一只米白色小巧的玩具熊,她看起來只有八九歲的樣子,后腦勺扎著兩束烏黑的辮子,穿著棉質碎花及膝連衣裙,愛笑愛說,嘰嘰喳喳。聲音甜美清脆,笑起來更是如此。長得可愛,又聰明懂事,很招人喜歡。車窗外是大片大片連綿起伏的群山和開闊的草場,路邊綻放著零星的白色小花。他們與我一樣是在長途旅行。

    “哥哥,”剛上車不久,女孩從副駕上轉過身來問我,“你會不會騎馬?”

    “騎過幾次。”我說。

    “是高頭大馬嗎?”女孩又問。

    “對。”我想起有一年在云南時,騎過一回馬。路線是很短的一段,據當地人說這是從前茶馬古道上的某一段,有歷史感。我沒研究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沖著這個噱頭我花了五十塊錢。馬是斑點馬,健壯,高大,騎在上面一步一晃蕩,走在下山道上,山路不平,又十分狹窄陡峭,讓人有一種再快那么一點就會被顛下來栽到山溝里的錯覺。馬主人一直牽著繩子走在前面,盡量維持著平穩和勻速。但我生怕他牽不住它,一不留神,它尥開蹄子發狂奔跑起來,因此一直提心吊膽。馬主人看出我的緊張,安撫我不要怕,它是訓練過的,乖順得很。

    “是讓人家牽著馬嗎?”女孩又問。

    “是的。”我說。

    “我們也騎馬了。對吧,爸爸?”她轉而看著駕車的爸爸,爸爸點點頭。女孩接著說起來,“我跟爸爸,是在內蒙古騎的馬。我們在那邊待了好多天呢。是爸爸先騎的,我在下面看,我不敢騎。有個叔叔在前邊牽著馬走,那匹馬是紅色的,爸爸在上面坐著。我在下面大聲喊。后來爸爸不讓那個叔叔牽著了,他要自己騎,他騎著馬走來走去。還讓我用相機給他拍照,我給他拍了好多,他說嗯嗯,挺好的,挺不錯的。——爸爸,你是不是這么說的?”

    “是這么說的。”女孩爸爸豎起大拇指,透過后視鏡看向我,咧嘴笑了一笑,“我女兒拍照真有兩下子。我就說,她長大當攝影師準沒問題的。”他的額間浮現出幾排細密的抬頭紋。

    “不,我不想當攝影師。”女孩嘟起嘴,大搖著頭說,“我長大要當舞蹈家,要跳舞。”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下頭,嘴里哼哼著輕快跳躍的旋律,纖細嫩白的手指在身體兩側比畫著。只要對芭蕾舞知道一些皮毛,就不難聽出她是在哼唱《四小天鵝》。“我學過芭蕾舞,我們還去表演過。”女孩說。

    “去哪兒表演的?”我問。

    “爸爸,是去哪兒表演的?那地方我還記得,但名字想不起來了。”女孩說。

    “是在我們市區的工人文化宮,參加少兒春晚選拔賽。”女孩爸爸說。

    “是在工人文化宮里表演的。”女孩轉回身對我說。

    “真了不起。”我說,“小小年紀就這么厲害了。”

    這小機靈鬼聽出我在夸贊她,就乖巧懂事地說:“謝謝哥哥。”

    “不客氣。”我說。

    我傾斜過去倚靠住放在座椅上的我那分量不輕的旅行包,旅行包塞得鼓囊囊滿當當的,其中有一坨很占空間的硬物,是我的頭盔。它是淺灰色的,眼下我只剩這只頭盔了。摩托沒有了,只落下個頭盔。一想到這里我心里就不太好過。

    女孩突然想起似的又接續著先前的話茬說起來:“我給爸爸拍完照,我對爸爸說我也想騎馬。爸爸說好。但馬太高了,那個叔叔把我舉上去,爸爸把我接住,我坐在馬身上,我也騎馬了。我剛開始有點怕,馬一走動,我就使勁往后面往爸爸懷里靠,我還張大嘴巴哇嗚哇嗚沖它喊叫了好幾聲,后來就不害怕了。第二天,我們又去找那個叔叔騎馬。那天騎的馬換成了一匹白馬。我拉著繩子讓它往左邊。往右邊,它很聽話,我還讓它小跑了。它在草原上小跑著,我真開心。以前我只在電視上看到人家騎馬,現在我也騎過馬了。”她停頓片刻又說,“我們三個都騎過馬了,你、我和爸爸,我們三個人都騎過馬了。”她把小熊放到腿上,將單反相機從脖子里取下來,熟練地操作起來,沒幾下就調出圖片了。“看這頭白馬。”她舉著讓我看。我俯身過去,說:“看到了。看起來跟白龍馬一模一樣啊。”“爸爸,哥哥也說它像白龍馬。”她說。她爸爸點點頭:“說明哥哥跟你一樣,也看過《西游記》。”她接著按了一下相機按鍵:“這是那頭紅馬。兩匹馬我都喜歡,但我喜歡白馬要更多一點。我想騎著它回家去。我對爸爸說,我們怎么不騎著它回家呀?我們騎著它回去多好。爸爸說馬是叔叔的,不能給人家騎走了。我說,那我們可以跟他交換呀,我們把汽車給他,換他的馬,他有那么多馬。爸爸說,那么遠的路,馬兒會累壞的。我說,路上可以歇歇,它一累了,我們就停下來。爸爸說,它還要吃東西,一路上吃什么呢?我說,它不是可以吃草嗎?爸爸說,到了城市里就沒有它吃的草了,我們養不了它。我說,那些公園里草坪上的草很多呢,我們小區里也有一大塊草坪。爸爸說,那是屬于大家公共的草坪,馬把草坪吃光了,大家還不樂意呢。所以我們就沒帶它回來,我是很想帶它一塊回來的。”

    “你們出來旅行多久了?”我說。

    “多少天了呢?”小女孩歪著腦袋回想著說,“我不記得了,反正有很多很多很多天了。對吧,爸爸?我們出來旅行多少天了?”

    “快一個月了。”他說,“二十七天了。”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了,西雙版納也去了,還看了孔雀和大象。爸爸說這個夏天都在路上,到處去走一走,看一看。”小女孩沉浸在歡快的回憶和想象中,“爸爸還說,以后每一個夏天都要帶我出來走走。哥哥,你是自己一個人出來的嗎?”她盯著我的眼睛看著我。

    “對。”我說。

    “你怎么在路上走著,你的汽車呢?是不是壞了?”

    “我沒有這種汽車,我只有一輛摩托,壞倒是沒壞。”我老實承認。

    “那摩托呢?”

    “被人家偷了。”

    “怎么會被偷了呢?他們偷你的車拿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說,“可能他們缺錢花吧。”

    “哥哥,我以前在學校里就有一個同學,他缺橡皮,就把我的拿走了。后來我告訴了老師,老師讓他還給了我,還說偷拿別人的東西是不對的。他最后給我道了歉。”

    這時,女孩爸爸透過車內后視鏡望著我:“你的摩托丟了?是怎么丟的?”

    我不得不再次回憶起那一天糟糕的局面:“發生在十天前。我把摩托停在一家旅館門口,辦理入住,到晚上臨睡前我一摸口袋,才發現鑰匙不見了。原來是插在摩托上忘記拔掉了。我下樓出來取鑰匙,一看,摩托不見了。我心里想,八成被誰順手牽羊弄走了。我郁悶得不行,直想拳頭擂地。當然報警了。派出所留了我的聯系方式,讓我等消息。干等了幾天沒結果,我等不及了,想著行程不能因此就耽誤了,于是繼續上路了,打算回途路過時再來問問。我后來就改為一路搭車了。”

    “你竟然把鑰匙忘在摩托車上了。”女孩爸爸說。

    “是啊,確實太粗心了。”我嘆口氣。我經常有些丟三落四的毛病,一天兩天也改不過來。“不過還好,摩托不是什么哈雷之類的,不太值錢。那是我表叔的舊嘉陵摩托,也開了好些年頭了,用來在火車站拉客。現在他用積攢下來的錢,開了個小飯店,換了輛方便拉貨的面包車。那摩托就歸我了。只是我還沒有開多久,才半年多。”當然,讓我心有不憤的是,我修理它換了不少零件,目前剛跟它磨合好。

    “爸爸,哥哥太可憐了,他的車丟了。”小女孩說,“爸爸,咱們應該把他送回家,不然他怎么回家呀?”

    “沒事,”我笑了笑,“我有辦法回去。”

    “你說呢,爸爸?”女孩說。

    “哥哥是大人了,他有自己的主意。”女孩爸爸說。

    小女孩不吭聲了。她讓自己深陷在座椅靠背里,雙手抱著小熊,小熊背靠著她坐在她膝蓋上,她望著長路,良久默不作聲。她似乎在試圖理解他爸爸的話,也似乎什么也沒想,只是發呆而已。風撩動了她的鬢發。

    車以勻速行駛著,車窗外不覺間已經開始出現泛著稀疏綠意的低矮群山。山看上去不太高大,但海拔是很高的。我想抽支煙,但又忍住了。女孩粉色雙肩背包就在后排座上,緊靠著左側車門放著,背包周圍是堆積的零食:曲奇餅干、鱈魚棒、魷魚絲、橡皮糖。

    “爸爸,”女孩說,“我想看畫本。”

    “在車上看畫本嗎?”她爸爸說,“那樣會容易暈車哦。”

    “我就看一小會兒。”女孩說。

    “那你讓哥哥幫你拿一下吧。”女孩爸爸說。

    背包里沉甸甸地裝著不少東西,鉛筆盒、小玩具、課本、描摹本以及各種畫冊,我不知道她指的具體是哪一個。“恐龍的那本。”她提示道。我把那本封面畫著一只長脖子頸龍的畫冊找出來拿給她,她接過去把畫冊擱到小熊的背上,從中間的某處攤開,翻動著書頁低頭看起來。

    “爸爸說,恐龍是真實存在過的。只是現在消失了。”女孩對我說。

    “是存在過,很久很久以前了。”我說。她讓我想起小時候,我也有過許多的恐龍玩具模型。左手拿一只,右手拿一只,每天要讓它們互相撕咬打斗。在我手里,鴨嘴獸常常干得過食肉恐龍,霸王龍總不敵棱齒龍。

    小女孩臉貼在靠背上看著我:“但是現在它們不在了。”

    “都不在了。”我附和道。

    “有一天是不是我們也會都不在了?”她問。

    我不想給她一個明確的肯定回答,而是含糊其詞地說:“或許吧。”

    沒想到她卻顯得不以為意,說:“那也沒什么。”從她的表情和語氣中,流露出一種超出年齡限制的豁達和淡然,雖然那僅僅是一瞬間。

    她把畫冊合上,手指戳著封面說,“這只長頸龍應該比長頸鹿高得多吧?”她的問題使她又變回了那個符合實際年紀的小女孩。

    “比長頸鹿高得多。”我說,“長頸鹿跟它差遠了。”

    “我在動物園見過長頸鹿,它們已經是很高很高的了,比樹還要高,吃樹葉時還要低下頭。”

    “但長頸龍更高。”我說,“長頸鹿可能只到它膝蓋。”

    “咱們是不是還沒有長頸龍的腳高呢?”她嘻嘻一笑。

    “是的,只怕是沒有。”

    “長頸龍眼里,咱們就是些小螞蟻了?”

    “差不多屬于螞蟻這一類的,一腳就能踩扁一大片。”

    “真是太小了。”女孩咯咯笑著說。

    “對了,你給哥哥說說,”女孩爸爸說,“你這一路上都見著哪些動物了?”

    女孩掰著手指回想起來:“有孔雀、大象、金絲猴、白天鵝,還有馬、山羊、牦牛,還有……還有,什么呢?爸爸,我記不起來了。”

    “再想想看,”他說,“昨天中午在路上遇到的什么?忘了嗎?還是你先發現的。”

    女孩托腮回憶著,少頃轉向她爸爸說:“老鼠嗎?”

    “不對,它不叫老鼠。”

    “爸爸,我記不起來它的名字了。是我先看到它的,我看到它站在自己的洞門口。它真可愛,轉著腦袋看來看去。咱們把車停下來,咱們從車上下來時它還站在那里,等咱們快走到它身邊了,它才咕嚕咕嚕鉆回洞里去了。我猜它會想吃餅干的,我把手里的餅干掰了一塊放到它門口,然后就和爸爸坐下來等著它出來。它一直不出來,我都有點著急了,爸爸說,耐心點,再等等,所以我又坐下了。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一顆小腦袋,一點一點冒出來了。那小家伙把餅干抓起來,用小手捧著站起來,啃著吃完了。我又給它一塊,它又吃完了。我把手里的餅干都喂給它吃了。我還要回車上再去拿點餅干。爸爸說,不能喂了,別把小家伙撐壞了。你看它肚兒都撐圓了。我就沒去拿了。我也看到它的肚兒圓鼓鼓的,怕它撐壞了。我對爸爸說我想摸摸它的小腦袋。爸爸說他先摸摸看,爸爸摸它時它抱著小手站著一動不動,閉上眼睛,樣子很乖,然后爸爸才讓我摸它。我摸它時它也是抱著小手站在那里動也不動,讓我隨便摸它的小腦袋,它真乖呀。爸爸,它叫什么名字?”

    “土撥鼠。”女孩爸爸回答。

    “土撥鼠?”女孩嘀咕著。

    “是的。”

    “它喜歡待在洞里嗎?”

    “對,但也愛鉆出來曬太陽。”

    “哥哥,你見過土撥鼠嗎?”女孩問我。

    “當然,”我回答說,“我以前在川西草原露營時見過土撥鼠,是土撥鼠一家,大大小小好幾只,看著肥肥的,身子滾圓滾圓的。我還把帶的東西分給它們吃了。”

    “喂的也是餅干嗎?”

    “是板栗。”

    “它們也喜歡吃板栗嗎?”

    “也喜歡吃的,而且很會剝。”

    “爸爸,咱們以后再遇到土撥鼠也喂給它們板栗吧?我想看看它們是怎么剝的。”

    “行啊,下次帶點板栗。”女孩爸爸說。

    “它們剝起板栗來是不是看著挺好玩的?”女孩問我。

    “是挺好玩的。”我說,“有意思極了。”

    接下來,大家都不說話了。我們都看到百米外公路旁的草地上倒著一輛自行車,有一個穿著格子襯衫、手臂上戴著黑色防曬袖套的小伙子,雙手抱頭坐在地上。我們以為他出了車禍,受了傷。直到我們駛近了,把車停下來,小伙子都沒有轉過來看一眼。

    “他怎么了?”女孩爸爸說。

    “可能是累著了。”我說。

    “咱們下去看看吧。”他說。

    他又對女孩說:“你先在車上等我們一會兒。我們很快就回來。”女孩點了點頭,又朝窗外看過去。

    我們從車上下來,同步向那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和小伙子走過去。他頭上戴著藍色的自行車頭盔——比我的摩托頭盔小得多,他那輪胎結實、粗厚的山地自行車后座上固定著一只大背包。他聽到腳步聲,稍微移開護住頭部的一只手,麻木而懶散地將頭轉過來一點,看向我們。他臉頰潮紅,滲著虛汗,無精打采。“你怎么了?”我們問他。

    “沒事。”他說。

    “需要幫忙嗎?”我們接著問。

    “沒事。有點頭暈。現在好多了。”他吐字倒很清晰,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不管怎樣,你該好好休息休息。”女孩爸爸說。

    “我已經休息了。我就快要休息好了。”小伙子說。

    “你不能這樣在這太陽底下曬著。這樣吧,你坐我們的車吧,我們把你帶到地方。你的自行車可以捆在車頂上。”女孩爸爸說著朝旅行車看過去,女孩正乖乖坐在副駕上,看著這一切。

    “謝謝,”小伙子也向旅行車看過去,看到女孩給他招著小手,他抬抬手回應了一下,“不用了。我還是要自己過去。”

    “你怕是高反了。”我說。

    “我覺得是昨晚沒休息好,今天出發得又早,中午沒怎么停頓,體力有點透支了。”他說。

    “你最好好好休息兩天再上路。”我說,“你騎了多遠了?”

    “有一千九百多公里了吧。”

    “你還在上學?”

    “剛剛畢業。”

    “大學?”

    “對。”

    “走吧,上車吧,”女孩爸爸招呼說,“我們來把你的自行車裝到車頂上。很快的,不費什么事。”

    因為年齡相仿,我已經知道或者說看出來了,他不會跟我們走的。他更想堅持獨自走完沿途的每一段路,不到迫不得已不會輕易放棄,免得留下什么所謂的遺憾。此刻對他來說,確實是遇到了一點麻煩,但還談不上就此放棄。

    “我能騎過去。”小伙子說。

    “你真的不跟我們走嗎?”

    “是的,謝謝了。”他客客氣氣地拒絕道,“我還能騎,我快休息好了。”他手上戴著冰絲材質的深灰色半指手套,掌心部分有耐磨、防滑的設計處理。他搓搓手對我們展開微笑,似乎在表示對自身的狀態完全有把握。

    “真的不用幫助嗎?”女孩爸爸說。

    “如果你們有多余的礦泉水,可以給我來一瓶,我實在太口干了,帶的水喝光了。”

    “有的,有的。”女孩爸爸說著就動身去拿,“稍等,我去給你拿兩瓶。”

    他走到汽車尾部,打開后備箱。女孩還坐在車廂里,懷里抱著那只小熊,隔著前風擋玻璃盯望著我們。

    “你是在搭他們的車吧?”小伙子問我。

    “對,你怎么知道?”我說。

    “這很容易看出來。怎么說我也出來那么多天了。”

    “我本來也是騎行,”我說,“是摩托。”

    他說:“那你的車呢?”

    我說:“嗐,別提了。”

    此時女孩爸爸走過來了,手里拿著兩瓶礦泉水。“我要一瓶就夠了。”小伙子說。

    “多帶一瓶吧。”司機說。

    “那好吧。多謝了。”小伙子擰開瓶子咕咚咕咚大口喝起來,一口氣喝掉了將近一瓶。

    我們回到車里,小女孩問:“那個哥哥怎么了?”我們告訴她:“他累著了,停下來歇息。”汽車引擎轉動起來,我們緩緩駕駛著車開過去,小伙子從地上強撐著站起來,沖我們揮手致意。我扭身透過后車窗看到他漸漸變矮變小,接著看到他把礦泉水瓶再次舉起來,仰起脖子往嘴里灌。再接著又看到他甩甩空瓶子塞到背包里,坐下來倚靠著背包眺望遼闊的地平線。接下去就看不太清了,成為了模糊的一團黑點,與遼闊的自然景色融為了一體。

    “哥哥,你吃橡皮糖嗎?”小女孩說。

    我搖了搖頭,問她:“你要吃嗎?”

    “嗯,可以幫我拿一下嗎?”

    我把后座上那袋五顏六色的橡皮糖遞給她,她捏出一顆青色的填到嘴里,嚼著吃起來。然后她又捏出一顆紅色糖果,問我:“哥哥,你真不吃嗎?”

    我早就過了吃糖的年紀了。除非口香糖,別的糖一概不嘗。“不吃。”我回答得挺果斷的。她就把糖果放回到袋里了。

    “哥哥,你會騎自行車嗎?”

    “很早,小時就會了,但我現在更愛騎的是摩托車。”

    “我還不會騎自行車。”小女孩說。

    我隔著背包感觸到了我的頭盔,我輕撫著它。不由得想著那輛失蹤的摩托,它如今在哪里?被誰騎著?我還能找到它嗎?

    “自行車很好學,你可以從多加裝兩個側輪的車學起,先找找感覺。”

    話音剛落,女孩爸爸說:“你給哥哥背首古詩吧,讓他聽聽,你還記得一些吧?”

    “背哪一首呢?”她說。

    “都行。”我說。

    “哥哥,你想聽哪一首?”

    “嗯,我想想。”

    我小時候也會背一些,現在都忘光了。就算沒忘光,也記不全了,只有一些殘句某一瞬間可能會忽然冒出來。有次,我在海拔很高的荒野露營,當晚滿天星辰,幾乎觸手可及。我下意識就默念出來一句“手可摘星辰”。我知道這不是我的獨創,一定是出自古人寫的哪一首古詩,并且小時候老師肯定要求背誦過,但不記得到底是哪首,怎么都記不起來,篇名和作者都不記得了。只有這一句,在當時的情景下始料不及地冒出來,如同亞熱帶雨林中突然走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北極熊。就是這種感覺吧,莫名其妙。之后我也沒有查閱,可能某一瞬間閃過查閱的念頭,可轉瞬就拋之腦后了。我經常這樣對待很多事情。現在提起來才再次想起。

    “‘手可摘星辰’是哪一首?”我趁機便問。

    “是出自《夜宿山寺》,作者是唐朝大詩人,李白。”小女孩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由此可見她對這首詩熟稔得很。

    “就來這首吧。”我想聽聽全文是什么。

    “《夜宿山寺》,李白。”小女孩就像被老師提問般像模像樣地先介紹完篇名和作者,然后以一絲不茍的朗誦腔調,抑揚頓挫地背誦起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隨后小女孩又背誦了幾首,那感覺就像是一個維修工在幫我修復出了紕漏的記憶。我的童年似乎也跟著復活了。

    午后三點的太陽炙熱猛烈,令人困倦,這種感覺很快就彌漫上來了,車廂成了催人入睡的搖籃,車輪碾軋路面碎石發出的嘎吱嘎吱的固定聲響成了催眠曲。小女孩背誦完古詩,又雜七雜八聊了幾句,就頭一栽睡著了。我雖然強撐著睡意,但也只覺得眼皮子打架,腦袋昏沉沉的,司機估計也有同感吧。他略微開啟了車窗,源自大自然的習習涼風從一道縫隙中拂面而來。他轉頭看看小女孩,她在閉目酣睡著,鬢角輕薄的細發隨風起舞,似乎在做一個美妙的夢,嘴角漾著笑意。

    “你是不是也困了?”女孩爸爸問我。

    “也困了。”我說。

    “如果沒在駕駛汽車,我這會兒估計也困得不行了。”他說。

    “是啊,開車就得打起精神。”我想,如果此刻的我迎著風駕駛著一輛摩托,哪怕是我表叔那輛舊嘉陵,這會兒也絕不至于困倦,準保兒精神抖擻。摩托不一樣,摩托讓人更加提神。

    “想睡就睡會吧。”他說。

    我覺得他一個人默默駕駛著汽車未免太孤單無聊了。

    “沒事,陪你聊會天吧。”我說。

    話是這么說,但我記得沒聊多大會兒,我就鼾聲大作了。自己是不可能聽到自己打鼾的,至少我從未聽到過自己的鼾聲,是他告訴我的。他說沒聊多大一會兒我就睡著了,呼嚕打得真響。我是潛意識感覺到車停下來了,才猛然醒來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了。

    汽車停在公路一側的草地中間,好像是反方向停著的,不過,我一時不能確認。拋開海拔不提,從前風擋玻璃看出去,周圍是些看起來不太高的青山。副駕上,小女孩還在側頭睡著,身旁的車窗落下了一小半。

    “咱們下去走走吧,等她醒。”女孩爸爸提議說。

    “好啊。”我說。

    我也正想著下去透口氣,抽支煙,順便活動活動筋骨。坐久了,即便不開車也會感到疲勞。

    我們各自拿著瓶礦泉水一前一后下了車,草地柔軟,踩著舒服,放眼望去一片青綠,大概是新近才長出來的。不遠處的山上也沒有喬木,只有貼地頑強生長的稀疏的矮灌木。我邊抬手抹掉眼垢,邊從兜里翻找出香煙,走到車頭處停下來,打著火機點上。“朝那邊看,”他說。我轉個身看向身后,不由為映入眼簾的景象感到心潮澎湃。

    在那里,荒野草地的盡頭,在一片連綿起伏的蒼莽群山之間,赫然矗立著一座高大巍峨的雪山。山頂整個白皚皚的,被大片大片的冰雪覆蓋著,厚厚的冰雪如同四下漫溢的奶油一般,顯現出向下恣意流淌的痕跡。往下逐漸稀疏變薄,到山腰部分,裸出了層層黑色、灰色的堅硬巖石。再往下則漸有綠色覆蓋,顏色由淺變深,至山腳處,則變得綠意盎然,植被茂盛。雪山上空凝聚著一大塊碩大的厚墩墩的白色云朵,雪山的峰尖部分則漸漸沒入了云端,難覓真容。不久后,刺破云層的斜陽重又打照在山體上,為其賦予、增添了一種耀目的燦爛,與雪山本身凜然的氣勢交融在一起,顯得更其壯闊恢宏、圣潔神秘。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怪不得你把車停在這兒。”

    “這里是值得停下來,好好欣賞一下吧。”

    我朝汽車看過去:“她估計會很開心。”

    “就是給她個驚喜。”

    “要不要叫醒她?”

    “不用,讓她再睡會吧。”

    沒過多久,女孩醒來了。“爸爸。”她喊。“哥哥。”她又喊。此時我們正并排坐在草地上眺望遠處,靜靜地觀賞著雪山隨著時間悄然的挪移而出現的些許細微變化。聽到她的喊叫,我們恍然收回視線,各自答應著轉過頭來。見她正趴在車窗上看著我們,然后開始揉眼睛,抬起手背揉揉右眼,又揉揉左眼,接著又看向我們。

    “車怎么停了?”她說,“你們怎么下車了?”

    “你睡著了,我們下來休息會兒。”女孩爸爸從草地上站起來,“你也下來玩會兒吧。”

    只見他朝汽車尾部走去,女孩也沒有立即從車上下來。他走過去停下腳步,打開后備箱門,彎下腰去,從中托舉出一件什么東西,看起來有些沉重。隨后我很快意識到那是一只折疊輪椅。他把輪椅在地上展開,推著它走到副駕車門旁,拉開車門,小女孩伸開雙臂像小鳥一樣迎上來,他一手攬住她的雙腿,一手掠過她的脊背,將她從車座上橫抱下來,放到輪椅上。她穿著藍灰色的褲襪,兩條細瘦的小腿收斂在褲襪的棉質中,毫無活力,軟塌塌地垂擺著。他來到輪椅后面,雙手抓握住輪椅的推手緩緩往斜前方推著,然后,忽然一個轉身,朝向雪山屹立之處。

    女孩立刻揮舞著手臂歡欣地叫起來:“快看啊,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她一動不動地舉目眺望遠處,“我喜歡雪山,真是太美了,太漂亮了!”想了想,接著說,“好像一支甜筒冰激凌呀!你們看,是不是?”不等我們回答,她又說,“我要相機。爸爸,麻煩你幫我把相機拿過來一下吧。”

    她托舉著相機,就像一個專業的攝影師那樣,調整焦距,定焦,按下快門。

    “你還記得給你講過的故事嗎?神就住在雪山上。你要是想的話,可以向雪山許個心愿,這樣或許神就知道了。”

    女孩聽聞后閉上雙眼,微低了頭,雙手合十捧在額前,十分虔誠。

    俄頃,她睜開眼說:“要是媽媽也在就好了。”

    我不知道女孩的媽媽去哪兒了,我沒問,這種事情本就無法開口,除非對方主動提及。而她以及她的父親也沒有就此話題展開下去。只見他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地望著遠處,除了湖水般的平靜,從他雙眸中再也看不出任何別的情緒或者情感。爾后他轉過身來,淡淡地說:“我們該上路了。”

    約莫兩小時后,我到了目的地,下了車。他們則繼續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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