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為了讓自己在這個世界找到更好的“存在”方式 “寫作唯一的道德是寫出好作品”
祁十木:為攀你好,就我們每天插科打諢的日常而言,這樣書面的對談似乎太過正經了。不過,有一些話總得落在紙上,或許才能讓我們更加信任。從哪里開始呢?我想,應該先讓你講講你“漫長的一生”,包括寫作和生活。那些經驗對于當下大部分成長于學院的青年作家來說,或許有著別樣的色彩。
林為攀:十木好,我們認識也有七八年了,來魯院之前經常用微信聯系,對彼此的寫作也略有了解。很巧的是,我們的名字里都有很多木,你的名字有十木,我的名字有四木,看來我們都命里缺木。我們還是第一次書面對談,話可以隨便說,但書寫還是要有所敬畏。我試著回答你這個問題,“漫長的一生”是我在魯院第一次發言時的開場白。想必你也清楚,當一個年紀不大的人脫口而出這句話時,所取得的反諷效果將會震驚四座。不過話雖如此,我覺得一個人的生命長度不以年齡長短計算,而以寫作的數量以及對生活感悟的多寡計算。我雖年紀不大,但寫作道路也超過了15年,應該能試著聊聊這個問題。我的寫作始于高三,那時我的志向便是文學,后來進入社會后,又先后干過超過20份工作。在這些工作中,其中當整容醫院的文案策劃尤其讓我記憶深刻,以至我至今都不敢輕易觸碰這段經歷。我記得當時去整容的主要有以下幾類人:一、試圖借助美貌挽救婚姻的;二、燒傷患者;三、應屆生……不同的人群都有變美的需求,就如每個作家都想成名。我覺得整容應該跟寫作差不多,都是為了讓自己在這個世界找到更好的“存在”方式。
祁十木:我記得從2017年開始,你就開始專職寫作,比起以往上班的日子,每天一睜眼就要面對空白文檔,會有不一樣的感覺嗎?這些年,你的作品量明顯增多,所牽涉的題材也更加駁雜,但你似乎從中理出了一條更為通暢的道路,小說的面貌愈發統一和清晰。這是不是與你專職寫作有關?成為一個職業作家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林為攀:2017年我出了第一本書,好像從那以后就開始了所謂的專職寫作。我覺得寫作無所謂專職不專職,寫作唯一的道德是寫出好作品。說實話,我非常厭煩上班,尤其厭煩擠早高峰。每當我被人流推進地鐵或擠下地鐵,我就覺得自己消失了,這種感覺讓我恐慌。所以寧愿每天一睜眼就面對空白文檔——空白文檔起碼不會比一列載滿乘客的地鐵面目可憎。為了抵消不上班的恐懼,我只能拼命寫作,嘗試各種題材,你要理解一個失業者面對這個世界時所表現出來的無所適從。經過多年莽撞的嘗試,我摒棄了早年所謂的先鋒寫作,改為進入童年的溫柔鄉里。可能童年比起現在更為清晰,所以你會覺得我的小說面貌也逐漸趨于統一和清晰。成為所謂的專職作家要比上班更加準時,更有自制力,因為我的母親說過,給自己干活不能有絲毫偷懶,否則就會餓肚子。
“此時時刻”極為重要,它是你直接與當下對話的通道
祁十木:福建的客家小鄉村和北京的出租屋是你的兩個根據地,這些年你不斷從中汲取營養,更加得心應手。從福建出發,有過短暫的東游西蕩,最終又變成“北漂”一員。十多年的時光過去,“此時此刻”對你好像從來都不是重要的,從你的作品中,我總能看到你在回望過去的日子,對你的童年和故鄉戀戀不舍。你覺得你還能回去嗎?或者說,只在你的小說里一次次回首,肉身卻再也不能踏上那片土地。
林為攀:是的,我的寫作大都在一口名為過去之井中汲取,那里有我熟悉的一切。這口井就像巖石層一樣,分為好幾層,最下面一層是童年,中間一層是學生時代,最上面一層是北漂生活。至于從哪一層挖掘素材,全看我當時的心境如何。不過,來魯院這段時間,我已漸漸明白,這些土層中被忽視的“此時時刻”也極為重要,它是你直接與當下對話的通道。我覺得以后可以善加利用這一層,寫出更多具有現代性的小說作品。當然,最底下的那一層也還會經常回顧,不存在能否回去的問題,因為每一個人的故鄉都是一根斬不斷的臍帶,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更是如此,不僅會在小說里回首,更會借助行過萬里路的雙腳頻頻回去。
祁十木:讀你的小說,尤其即將出版的小說集《搭薩》,我總有種開玩笑似的感嘆:客家人真是對房子很著迷。我記得也跟你說過這事,你總是笑笑不語。我想你在小說中不斷塑造這樣的情節,那些美麗山村里的客家人不是在修建房屋,就是在準備建房的材料,肯定是有你自己獨特的想法。這或許也呼應著巴什拉的那句話,所謂“家宅庇佑著夢想,家宅保護著夢想者,家宅讓我們能夠在安詳中做夢”。你對這一點怎么看?
林為攀:同學總結我的小說:娶親、造屋、生孩。我覺得頗為準確,這三者的確經常出現在我的小說里,尤其在近作《搭薩》中,更是直接書寫了這三者之間的關系。我覺得跟我是一個客家人有關,你知道我們客家人,在客家原鄉定居之前,已在這個世上漂泊了數百年乃至數千年,好不容易找到如今的應許之地——客家這個稱呼也非常有意思,既是客,又是家,我覺得是既有上門做客的禮儀,又有將其當成家的愛惜。即使這塊土地沒有那么豐饒,我們也會善加對待它。而對待一塊土地最大的敬意,就是在上面娶妻、造屋和生育,這說明你已把它當成了自己真正的故鄉。只有完成了生命的這三個流程,這塊土地才算真正屬于你。
描寫家人與族人之間的關系,就等于書寫不同民族之間的關系
祁十木:還有個關于家的問題。你的小說總在描寫家和家族、父輩與祖輩,但又不是我們慣常說的那種家族史寫作。你的家總是很“小”,非常有耐心地描寫家人、族人之間的關系,從中看得出以“小家”寫“大家”的沖動。你怎么看自己與家人的關系,這對你寫作的影響有我們從作品中看得到那么大嗎?
林為攀:家的原意是寶蓋頭下加一頭豬,但我更愿意換個說法,家是一雙穿出去勢必會穿回來的鞋子。我認為書寫“小家”就是在書寫“大家”,有了千千萬萬的小家,方能成為一個所有民族其樂融融的大家。因此,描寫了家人與族人之間的關系,就等于書寫了不同民族之間的關系。我與家人的關系可以用一個短語形容:互為羈絆。前幾天,我的父親興致勃勃地打電話問我:魯迅和茅盾誰大?我的父親因為我試著去了解魯迅和茅盾的生平,而我也因為父親,試著去了解他當時生我之前的生活。我相信,我這雙走到北京的鞋子終將會在未來某一天走回去,握起父親的雙手說:魯迅的年齡比茅盾大,就像你比我的年紀大一樣。
祁十木:我們都有過一定的學徒期,我曾經也極端地說每個作家都要有“漫長的學徒生涯”,從始至終都在為自己最終的那本書做準備,直到寫出它。你的創作早期從文體實驗與語言狂歡開始,這些年愈發變得“樸素”,不論是語言、結構、題材,似乎都與那些年的林為攀完全不同,包括對鄉土的迷戀,對方言的征用,以及愈來愈躍然紙上的“現實”。而這轉變中似乎又保留了“學徒”林為攀的某種精神,你有意識到這一點嗎?
林為攀:我經常聽說這樣一種說法:因為前輩寫得太好了,導致不敢輕易下筆。說這種話的人有可能在找借口,也有可能把寫作想象得過于神圣。但在我身上,好像從來不存在這種擔心,我認為每個人都是一部獨特的作品,書寫它只為完善自己的靈與肉,而與他人無關。寫作之初,我的確經歷了漫長的學徒期,當然現在也仍在學徒期,這種學徒生涯的烙印估計終其一生都無法完全褪去,就像你無法褪去一口鄉音。學徒期的另一種說法是摸索期,在這期間,你可以盡情試錯,就像學習十八般武藝,總能找到最趁手的那把武器。當你找到了這把武器后,你就可以用它來書寫變幻莫測的現實。我至今感謝那段學徒期,讓我饑不擇食地模仿了許多文學大家的風格,既有海明威式的留白,又有卡爾維諾式的想象力,更有馬爾克斯式的穿越不同的時空。尤其是伍爾夫讓我學會不再懼怕書寫長篇,哪怕有限的空間,有限的人物,有限的情節也可以寫出《到燈塔去》。
祁十木:我們之前談過傳統與現代,談到歷史與現實,也談過你筆下的孩童與少年。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你似乎和你寫的那些孩子一樣保持著最初的童真,這不僅是寫作層面上的,更表現在你的為人處世上。然而,孩子總得告別童年,少年總要失去青春。你想沒想過,有一天我們會完全失去、完全失敗,到那一天,童真會不會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林為攀:在這里我要解釋一下,我與這個社會產生的隔膜并非我故作姿態,而是我近視。我不喜歡戴眼鏡,因為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會讓我覺得不堪重負,所以當我不戴眼鏡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模糊一片,導致看不清沖我打招呼的笑臉。今年以來,不知眼睛度數變高了,還是習慣了戴眼鏡,我居然每天戴眼鏡的時間超過了三個小時。自從長時間戴上眼鏡后,我看清了之前被自己忽視的綠葉和廣告牌。因此,我好像第一次來到北京,對每一棟樓房和每一輛汽車都充滿了好奇,也好像找到了我之前一直書寫故鄉的病癥,原來是我看不清“此時此刻”。我覺得現在我會更有把握書寫當下,因為我能看清每個人的喜怒哀樂,再也不用沉湎于過去無法自拔。我不太理解你所謂的完全失去與完全失敗指的是什么,是不是失去了個性?假如是這個的話,那么個性的失去也無足輕重,因為對一個作家而言,最重要的是作品,至于為人處事如何,則不必考慮在內。我不相信作品即人品的看法,因為騙子也有可能寫出好作品,好人也有可能寫出垃圾。其中的關隘是復雜的人性之錨,不管是什么人,都會有這個錨,它決定了你能在人性中挖掘多深。而童真就是這個錨,它可以讓巨輪成功返航,也可以讓瘦舟下水而不翻。
祁十木:我知道你在寫小說的同時,也做編劇的工作。你如何平衡二者間的關系?寫劇本對你的小說有哪些影響?
林為攀:做編劇是為了稻粱謀,畢竟單純寫小說無法養活自己。在最開始的不適后,我漸漸發現寫劇本對寫小說的幫助,至少在架構故事情節和塑造人物兩方面受益匪淺。如今在文學圈一直有種偏見,即所謂的嚴肅文學可以不講故事和不寫人物,但我對嚴肅文學的熱愛恰恰來源于故事以及人物,我不太喜歡沒有故事和人物的小說。我至今淡忘了許多小說內容,但仍能想起包法利夫人、堂吉訶德、好兵帥克、林沖以及祥林嫂。我希望我能在劇本方面得到更多教益,以此反哺我在小說中創作出若干鮮明的人物形象,為小說的人物走廊添加一二能讓讀者記得住的人物。
祁十木:你前面說到了你在初學寫作時模仿過的大師們,這讓我很好奇你的閱讀譜系。你是如何閱讀的,讀了哪些影響深刻的作品?
林為攀:我看書非常喜歡關注小說敘述的懸停處,我認為懸停處很能說明一個作家的功力。有時懸停處處理得當,一篇小說便離成功不遠了。對我的寫作產生過影響的作品和作家有許多,可以開一個很長的書單,除了上面所列舉的對象,我認為我的師承起碼還有如下作品:《失明癥漫游記》讓我知道當下的故事也能借助神話傳說達到舊瓶裝新酒的功效;《何典》讓我明白太陽底下并無新事,既可以把鬼當作人來寫,同樣也可以把動物當成人來寫;《安娜·卡列尼娜》讓我理解如何在解剖一段婚姻的同時,帶出一百多個人物的命運,并達到一種真正的史詩震撼感。
受訪者簡介:
林為攀,福建上杭人,常居北京。魯迅文學院第45屆高研班學員,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福建文學》等,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馴小說的人》《偶合家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