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對絕對真相的警惕 ——讀許春樵中短篇小說集《月光粉碎》
在當代文壇,許春樵不算那種大紅大紫的作家,但他有自己堅守的東西。面對創作潮流的忽東忽西,作家穩扎穩打,持續為文壇貢獻著一個個好故事。年輕時,他曾迷戀過喬伊斯、??思{、馬爾克斯、普魯斯特、羅布-格里耶、羅蘭·巴特等現代主義作家,寫過一些先鋒小說;后來,他逐漸把這些寫作技巧和經驗內化為自己的創作風格,在故事、人物、情節設計上下功夫,以期在保證可讀性的同時傳遞作家的價值判斷。他新近推出的中短篇小說集《月光粉碎》(浙江文藝出版社)延續了這樣的特點,集子中收錄的4篇作品試圖挖掘現實表面背后埋藏的隱秘,用一系列錯位、巧合、誤解打破生活的穩定性,透視人物的脆弱、隱忍與堅強,進而彰顯人性的另一面。
中短篇小說講究出其不意,正如作家自己所說,如果讀者一上來就猜到結尾,那這絕對不是成功的作品。《麥子熟了》中的耿田,是廠子里大家公認的二流子,“閑扯”過的女人有十幾二十個,讀到他對麥葉的公開勾引和追求,令讀者想當然地以為這是一出欺男霸女的故事。然而隨著情節展開,一個又一個意外發生了。先是耿田在危難時刻拔刀相助,為救麥葉身受重傷;后是面對麥葉用身子補償自己,耿田覺得被輕視而做起了柳下惠。男主人公的面目愈發模糊,人物的豐富性由此揭開。最終,姐姐麥穗在村里散播的流言讓麥葉丈夫桂生無法做人,選擇騎摩托車撞死耿田。這個小人物以一個悲情英雄式的結局留下無限遺憾?!侗榈鼗被ā吠瑯佑幸粋€悲劇的內核,因女同學李槐花借手表的一個善舉,趙槐樹等了她一輩子,也找了她一輩子。小說以一個等待戈多式的故事,將人物的“?!迸c時代的“變”并置,寫出了一個人性的寓言?!对鹿夥鬯椤肥切≌f集的同名中篇,作家在此顛覆了我們對好人與壞人的固有認知,以一個過失殺人犯姚成田的自罪與自贖彰顯了人性的尊嚴與高貴?!对陲L中漫游》則講述了一個通體透亮的主人公小寶用善良擊退罪惡獲得自保的故事。
許春樵的小說有著穩定的價值指向,他試圖用文字在價值解體的現代荒原上,為真、善、美樹起豐碑。也就是說,相對于當下大量價值含混的作品,作家試圖保持定力,反抗那種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空心小說”。許春樵用傳統的甚至看似老套的故事和寫法,對價值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展開反擊,表達自身的人文主義信仰。小說集的核心主旨是彰顯人的尊嚴,這個主旨的達成與幾篇小說的深層結構有關。作家先是在人物內心埋藏下秘密或執念,進而讓內心期待(有時是潛意識)與他者審視產生“視差”,在二者的糾結、沖突與改寫中,不斷生成誤會、巧合、奇遇,最終爆發出不同走向的命運結局。
比如麥葉,進城打工、兩地分居產生的對男人的渴望是其不愿直視的欲望,而在傳統的社會規范中,這是不被允許的。面對耿田的追求,她在持續抗拒中對后者產生了依賴,發現了他身上的男子漢氣概,并被其所吸引。在耿田一面,麥葉是特別的,他甚至告訴她,自己給廣播站寫過廣播稿,以圖縮短兩人的文化差距。正是在麥葉的目光下,耿田激發出仗義、沉穩、成熟的一面,他的命運也由此改寫。在講述故事時,作家設置了一些意外和巧合,看似是它們對故事結局產生了決定性影響,實則是人物性格發展使然。這在《月光粉碎》中更明顯。姚成田幫胡文娟打官司是因為她丈夫在替自己頂罪,他經營磚窯廠、大量捐款都是為了贖罪,然而他卻被外界視為“廬陽好人”,得到書記的肯定和媒體的追捧。內心埋藏著這個巨大秘密,主人公在他們的褒揚和肯定下,無法自處?!霸鹿饪謶职Y”是一個隱喻,純凈皎潔的月光在姚成田眼中是良知對自我的審判。他選擇自首,卻無人相信一個“好人”會干出過失殺人的事,主人公最終自殺以成全良心。在《麥子熟了》《在風中漫游》中,兩位主人公趙槐樹和小寶,一個心里深埋對少女諾言的信守,一個飽受父親早逝的童年創傷。在他人眼中,愚蠢的趙槐樹和小寶是這個世界的另類;對個體而言,他們卻因此陰錯陽差地保全了自己。
時代浪潮、人物命運是許春樵的創作關切。小說集中的故事,多發生在這切近的40年里,地點是城鄉結合部,人物是進城農民工。在鉤沉他們的歷史、展示他們的命運中,城鄉過渡地帶的社會環境躍然紙上。農民、留守婦女兒童、女工、包工頭、小生產者、窯工、放高利貸者、小老板、女大學生、失足女、情婦、記者、律師、法官、村干部、書記等各色人等勾勒出一幅浮世繪。在跌宕的故事外,作家更將嚴肅的創作目光定格在農民工的棲身之所、謀生技能、性苦悶以及女性農民工出路等問題上。尤其是小說滲透著對農民工生存空間被擠占的反思,作者多次提到城中村陰冷的“拆”字越來越多,不斷的遷徙仿佛不斷的逃亡,這些候鳥們只能將生存的希望寄托在更遠的遠方。在時代之“變”中,作家又表達了對人性之“?!钡男刨嚕@體現在小說的幾個道具上,趙槐樹的槐花牌手表永遠定格在10:07,姚成田的命運改寫在2009年4月28日晚那一刻,麥葉保留著手機里“橘黃頭盔”(耿田)的號碼,并帶孩子到墓地祭奠了他……小說用一種美丑對照原則,挖掘那些不那么美的人物身上掩蓋不住的光芒。如此看來,那些精心設計的誤會、巧合、奇遇恰恰是小說人物人性的顯影液和檢測試劑。
在《超善惡》這本書里,尼采說:“視角是所有生活的基本條件?!彼鴶嘌裕骸皼]有真相,只有闡釋。”與其說我們“看到”真相,不如說是我們“制造”真相。無疑,許春樵是后者,他警惕表面的、絕對的真相,轉而探尋和呈現甚至“制造”真相。在小說集《月光粉碎》中,作家帶我們以另一重視角勘破現實,打破好與壞、善與惡、成與敗、美與丑、樂與悲、智與愚的二元對立,在人物遭際的悲歡離合中,看他們如何在處理自我與世界的關系中釋放出潛藏的心理能量。許春樵曾說,“文學應當揭示隱秘真相背后的人性的堅守、掙扎、受傷、分裂、異化與毀滅。”這部小說集某種程度上實現了作家的愿望。
(本文精編版刊發于《新閱讀》2024年第5期)
【作者系人民日報海外版編輯、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