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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4年第6期|趙琳:邊界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6期 | 趙琳  2024年06月18日16:01

    趙琳,1995年生于甘肅隴南,現居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詩歌八駿”之一,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學員。有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星星》《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豐子愷散文獎、青年作家獎等獎項。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導讀

    祖父去世,遠走美國的兄弟臨時回鄉,親人間的分歧由此產生:究竟是以祖輩的土葬方式安葬祖父?還是火化后將骨灰撒向大海?觀念“對峙”的背后,是縈繞在三代人之間那種微妙的愛與理解。

    邊 界

    趙琳

    1

    鼓樓鐘聲響起的時候,鴿子帶來了雪,雪帶來了冬天。

    我給汽車掛上防滑鏈,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教堂鐘聲響起,一群鴿子自天空掠過。車輪軋在厚重的雪里,發出吱吱的雪裂,我確信他也聽到雪痛苦的吶喊。他的目光盯著路前方的山峰,黃昏中山頂白雪微微泛光,雪線連著鋪滿霞光的天空,飛機在山頂劃出白色的線。

    三天前,我按照父親的命令,給他打電話,告知祖父去世的消息。

    我打電話前,醞釀過無數種說辭,但只說了一句:祖父死了。

    這么多年,我們兄弟倆仿佛永遠有層無法鑿破的墻壁。他在美國的三年間,我們僅僅打過23個電話。我沒有記錯,包括一年之中,我家承包的林場一天砍掉多少木頭,運出多少卡車,我都清晰記在心里。他的生日是正月十五(農歷),但他否認,一再強調他的生日是2月18日(陽歷)。

    他去美國的日期是2009年1月21日……那天,我和父親正在南山林場伐木,一棵兩人才能環抱的柏樹倒在林間,巨大的聲響驚飛鳥群,有只落單的猴子緊張地跳向天空,在另一棵大樹的樹冠上向我們齜牙咧嘴,像是隨時準備沖擊而下,以身相搏。但它一會兒就跳走了。

    祖父拄著拐杖從木屋出來,他披件黑色羊皮襖,叼著沉重的水煙袋,咒罵我們鬧騰出這么大響動。他用拐杖噌噌幾下刮去青石板的大半片苔蘚,緩緩坐下,腳下掉落的苔蘚積蓄了昨晚的暴雨,濕漉漉地反光。空氣中散著發霉的腐朽味和劣質煙草味,我停下手里的活兒,脫掉手套走向白發蒼蒼的祖父。

    我提醒祖父,他飛走了。

    祖父抿著兩片干裂的血紅色嘴唇,不回答我。我又用手指了指天空,他正坐飛機橫跨太平洋。祖父依舊沒有理會我,繼續悶悶地吸煙,煙圈旋轉升騰,像一坨坨微型蘑菇云。祖父那段時間很關心為自己打口上好的棺材,他仰望天空,天空藍得無比透徹,那些云朵里的地鼠、馬匹、牛羊仿佛活了,沿著山頂一路跑下來。

    這時,我遠遠聽見父親在坡下吆喝,我戴上手套,提著油鋸趕緊順坡下去。

    我們按照兩米的尺寸分割樹,鋸齒不一會兒就淹沒在木屑中,轟鳴的油鋸聲越來越沉悶,鋸條下沉速度就越來越慢。整個下午,我們反復和木頭拉扯,日落前,四截圓圓的直木放在山坡。那截面的花紋真好看,一圈圈密密麻麻地壓得結實,手撫摸上去,仿佛一張張熟悉的臉以淚洗面——我的手被樹汁沾濕。

    傍晚,父親套到一只野兔。爐子里木柴燃燒,兔肉在鍋里燉著,香味飄出,山崗的狐貍和夜貓肯定能夠聞到。我們圍著爐子,為等候跛子叔到來,晚餐時間無限延期。爐子上的茶壺沸騰,咕咚咕咚作響,肉快燉爛了,那就添水;火快熄滅了,那就添一把木柴。我養的大黃睡意朦朧,靠著椅子打盹,它松弛的眼皮像劇院落幕的簾布垂下,徹底蓋住眼睛。

    跛子叔乘著靄靄暮色,踩著寂靜的小路上山。他推門而入,滿臉歉意。父親幫他卸下背上的金色工具箱,把潮濕的夾克掛在晾衣架。這件夾克似乎穿了很長時間,火光里,看得見衣領有黑黝黝的反光。他坐在爐子邊,解釋這個月有三家要打棺材,今天剛查好日子。他拿起筷子從鍋里夾起兔肉,嘴角溢出一汪汪的油水,幾杯白酒下肚,面色微紅。

    晚餐后,他們坐在爐子旁聊天。我收拾碗筷,大黃咬著碗里剩下的半顆兔頭。它的尖牙磕得瓷碗發出碎裂的聲音,祖父用拐杖戳了它一下,它乖乖地叼著骨頭躲在門后。

    我聽跛子叔講解棺材的做法,門道真多,父親直夸他的手藝如何好。

    “冬天木頭發育最慢,水分少,這個時節打棺木最好?!滨俗邮逭f。

    “那就辛苦娃兒叔,明兒給我爸的棺材放線掛彩?!?/p>

    “千年松萬年柏,棺材手藝不能丟,也要挑好日子?!?/p>

    “那是自然,你的手藝遠近聞名,徒弟不說二十,也有十八?!蔽野趾攘税氡疲^續說,“何況你是陰陽先生,挑選好日子更不在話下?!?/p>

    “這木匠不像別的手藝,起屋蓋房,動土安遷啥的,這行有個規矩,叫喜床打單,棺材打雙……”他突然放慢語速。

    我的祖母去世多年,埋在南山墓地,山麓下方有塊環山抱水的平地,墓穴是跛子叔用風水秘術看的,是一處好墓穴。她的墓碑左側留有一張床大的地方,為祖父備用的。

    “他叔,你看,我阿爸年紀大了,我這還年輕,這總不能給我父子兩個一起打了吧?!备赣H不到五十,身材魁梧,一身古銅色的腱子肉,像一臺被磨合恰當的機器,沒有一點毛病。

    “那就明天宰羊殺雞,我禱告祖師爺,行里話,偷打一口棺材?!?/p>

    兩人還在商議具體的細節,窗外就有狐貍的叫聲,夜色深沉地布滿山崗。

    父親睡時告訴我,他要天亮前去南山羊圈牽一只山羊,讓我把早飯做好。那晚,我夢到阿峰從北卡羅來納州的河谷回來,他身子薄得像一張紙,然后燃成一團煙霧,移動到房子周圍,從門縫和窗戶外面擠進來,站在我的床前,疲憊不堪。我驚醒,額頭的汗珠大如豆粒。夢中的阿峰已經決定離開父親、離開祖父,定居美國。

    我醒來,黑夜未曾散盡,窗外漆黑一片,黎明前的黑暗注定要持續一段時間。我打開燈去廚房,路過屋檐下的雞窩,八只烏雞窩在籠子里,靜靜睡著,用手電照一下,它們搖晃著頭,躲開光亮。

    父親回來,他吹著脆響的口哨,先是兩只羊從山坡上來。他走在最后,背著手,拴羊的繩子綁在褲腰里,仿佛羊牽著他在走。我和父親宰羊,它咩咩地叫,祖父坐在門口看著我把一柄樸刀刺進羊的喉嚨。我感覺刀刺穿打結的皮毛后,鐵器的溫度在上升,刀尖捅進心臟的剎那,我抽出刀,血流到盆子里。我丟下刀,摸摸羊的頭,幫它合上眼,催促它走完吃草的一生。

    跛子叔打量門口停放的木頭,觀察很細致,他太喜歡木頭了,他的臉快要和木頭長在一起了,他的嘴唇親吻著木心,他的手懷抱木頭的姿勢和我抱著大黃的姿勢一樣。他順木頭轉完三圈,走到祭祀桌前,桌上擺放著流血的羊頭、新宰的烏雞和一盞香爐,他焚香燒紙,請神畫符,告訴祖師爺,活人打棺,取個好兆頭。他把一條紅綢搭在圓木上,用木釘釘住,跪地磕頭,打棺定木儀式也就結束。

    日期定在八月端陽開工,我和父親點頭同意。

    跛子叔臨走時拉著祖父說:“人老了,不能虧待自己,好吃好喝,開開心心才算圓滿?!弊娓感呛堑匚站o手,目送一道瘦小的黑黝黝的身影拐下山。

    祖父晚年的心思,一口上好的棺材遠比親人重要。

    現在,祖父陪伴了我們長大,而另一個世界,陪他長眠的只能是冰冷的棺材。我的眼睛透過陽光,看到南山墓地中,幾棵松樹掉落的松果仿佛砸在雪地悄無聲息,烏鴉和松鼠覓食,它們會在月亮下陪伴死去的人度過這漫長的黑夜。

    2

    冬季的白晝無比珍貴,我接到哥哥還未到家,車外路邊的小木屋都點起燈,聽到屋子里傳出男女的打罵聲,孩子們的哭聲,碗筷碰上牙齒的聲音。

    車駛進南山,路變得狹窄,兩只輪子剛好占據馬路,稍微寬闊的錯車位置停著幾輛摩托車。

    南山的道路盤山而修,盡頭有座簡易的木材加工廠,木頭稍作加工就裝上卡車發往全國各地。我和父親經常去廠子打工,五間活動板房,七八個工人,外地的卡車司機除了從鎮上帶上小工裝木材外,就雇用我們父子裝車。我曾在加工廠做學徒,第一天就擔憂這些山林總有一天被砍伐完,但十多年過去,木材廠老板換了幾個,祖父也老了,但山還是那山,林還是那林,荒蕪的雜草像金針菇一樣扎滿山林。

    車轉過第一個彎,雪在夜間結冰了。車輪開始打滑,右前輪爬坡時側滑進草叢,試了幾次沒有倒出來。

    哥哥現在有個好聽的名字,阿峰。他出機場時給我說的,要叫阿峰,不要叫陳小峰。

    幾年間,我在照片上看到他的頭發比女人的長發還飄逸,黑邊框眼鏡架在修復后的高鼻梁上,打理規律的絡腮胡里有一撮是棕色的,薄薄的嘴唇里兩排潔白的牙齒。他說話時眼睛鼓得很大,故意讓我看到一雙藍色的眼睛。我驚訝,天哪,你的眼睛怎么是藍色的?我不由得伸出頭在汽車反光鏡察看自己的眼睛:黑色,單眼皮,小眼睛,眼袋略微灰色。

    阿峰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拔出操控臺的點煙器,一根煙就漸漸消失在車內。煙盒上的一排英文,我不認識。他順手抖出一根煙點燃遞給我,我搖下窗戶,冷風順著縫隙鉆進車內。

    “我們曾經也在這樣的雪夜站在這里,看望對面山上的祖父?!?/p>

    他眼神有些驚喜,“我喜歡那樣的夜晚。那真是大雪的夜晚,月光打在地面,腳步踩過的地方,白雪瞬間覆蓋腳印。”

    “我記得那晚?!蔽蚁耄挥谜f得這么文縐縐。

    十多年前,祖父一人在山上伐木,父親在木材廠做領班,我和阿峰就讀于鎮中學。有次,我們放學背著書包跑出校門,沿著拖拉機軋出的車轍印去找祖父。他守在木屋里,照看待產的母牛,半個多月未曾下山。大雪封山后,每晚站在木材廠背后的路上看到祖父的影子:他的影子坐在床頭,透過薄薄的玻璃,身體佝僂,在屋子里踱步。直到屋里的燈光熄滅,我們才下山,告訴父親,祖父睡了。

    多年以后,我們又一次站在原來的地方,山路修了又補,林間砍倒的樹木,卻在悄然間生長茂密。房子里之前住著祖父,后來住著我們仨。我掐滅煙,打開車門。今晚的木屋人聲鼎沸,我指著房子給阿峰說:“今晚應該是我住在山上見過最熱鬧的一晚?!备糁纳畹臏羡?,傳來劃拳勸酒的吆喝聲。這不是一場悲痛的葬禮,看不到他們的悲痛,他們微笑著和祖父做了最后的告別,然后喝酒吃菜,守夜到天明。

    “祖父去世的那晚,你在嗎?”他問我。

    “我從鎮子修車回來,他已經咽氣了。”我回答得語氣很平淡,祖父89歲去世,也算喜喪。

    “祖父生前人好心善,靈魂一定抵達大海。”他停頓幾秒,“他死的時候有沒有面露恐懼?”

    “祖父是個好人,走得很安詳?!?/p>

    “你知道嗎?聽說,人死后,大海能夠原諒所有人的痛苦。”

    “我不知道大海,也沒見過大海,但死亡是很痛苦的事。”

    “祖父一輩子也沒見過大海,多遺憾啊?!卑⒎宓皖^又點起一根煙。

    他腳下那塊空地,煙頭冒著煙,還未徹底熄滅。

    我無法解釋清楚祖父閉眼的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害不害怕,因為那時候,只有父親和大黃在他身邊。

    “我要讓祖父看到波瀾壯闊的大海?!卑⒎逭f得很堅定。

    我害怕父親知道他可怕的想法。我們從后備廂取出兵工鏟和洋鎬,兩個人在陡峭的山坡挖土,洋鎬使勁砸在巖石上,打出零散的火花,有一股淡淡的鐵硝和石灰混合的味道。

    車輪陷進去的地方用碎石子墊高,為防止再次打滑,我們對山頭的幾個拐彎地方全部撒了一些和著松針的碎石子。

    我啟動車子,引擎從機蓋發出機械轉動的聲響,掛倒擋踩油門,橡膠輪胎摩擦地面,反復幾次,陷進去的車輪轉出來。

    我糾結要不要告訴阿峰,我沒有告訴父親他在電話里的想法。

    車快到南坡,我咽下口水,結巴地說:“阿峰,我沒有向爸說你的想法……”我看著他,“父親這些天很累……”

    阿峰回應:“我看得出來,你不會撒謊?!彼还治?,我們是二十多年的兄弟。

    車停在院子,鄉親們圍過來。阿峰下車把腳蹬在引擎蓋上,他的動作很慢,撿起樹枝刮掉鞋子上的泥。我從后備廂取出鞭炮,噼里啪啦,像是告訴躺在靈堂的祖父,他的大孫子從美國回來了。

    鄉親們問,美國好嗎?一天掙的錢夠一年花吧?

    阿峰客氣地邊回答這些問題,邊走到靈堂前,父親沉著臉取出六炷香,雙手捏住香在長明燈點燃,遞給我,我把其中的三支順手分給阿峰。我隨著冥幣的火焰撲通一聲雙膝落地,阿峰還站著。我拉了拉他的褲腳,他無動于衷。他要按照自己的禮儀,不跪,轉手把香還給父親。他朝著祖父的棺槨三鞠躬,祈禱大海會寬恕祖父一生的罪過。他沒祈禱結束,父親一腳踢過來,他就倒在祖父面前。

    父親鐵青著臉,眼睛充滿憤怒,無法原諒兒子的大不敬。

    父親懸在半空的拳頭即將落下,我抱住父親。他的肘子抵在我的胸口,像要壓斷我的肋骨。其他人忙把父子倆隔開,有人勸說阿峰要懂規矩,守禮法。你祖父生前人多好,要尊重他。哪怕他死了,埋在地下化成土,你也要逢年過節在墳頭上香磕頭。也有人說,這娃太不像話,書都讓狗念了。

    “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滾回你的美國!”父親大怒。

    阿峰央求父親進屋,他掀開臥室的簾子,父親停頓了好久才進屋。

    我重新取香焚紙,磕頭上香,我渴望祖父保佑他們達成和解。屋內傳出爭吵聲,阿峰義正詞嚴地告訴父親,他托朋友請了城里的殯葬師,明天中午就到,他要按照現代葬禮,把祖父的尸體送去火葬,然后把骨灰撒向大海。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一遍遍給父親解釋葬禮的儀式:火化、入殮、告別、鞠躬、撒向大海、得以永生。大家聽不懂儀式的專有名詞,都聽懂人死了,撒到大海,是一件可喜的事。

    阿峰在咒罵聲中被父親攆出來,我上前安慰,祖父的葬禮是原本商定好的,棺材是跛子叔純手工打造的,沒收一分錢。我還強調,祖母墓碑的左側有塊風水寶地,他活著的時候就說死后埋葬在那里。祖母去世多年,那邊一定很孤獨,她害怕黑,你知道的。

    我拉著他走出屋,南坡墓地只搖晃著燈光,年輕人在墓地挑燈夜戰,明天上午十點下葬,今晚就要把墓地提前修繕好。

    在南山,人的生死總是這么簡單。新生的嬰兒需要填寫族譜,辦滿月酒;死了的人要填寫族譜,辦隆重的葬禮。這幾年陸續死掉的,有病死的、摔死的、車禍死的……外出務工客死他鄉的人最慘,酸菜壇子一般大的骨灰盒裝回去。走的時候好好的,回來時,親人都沒機會看最后一眼。但是,那些死去的人不管哪種死法,無一例外按照土葬的方式埋葬。

    “這是祖傳的,你改變不了?!?/p>

    “可那又能怎樣。”阿峰用手遮擋著點燃煙,“祖父一輩子在山里,還沒見過大海。”

    “爸絕對不會同意你的想法?!?/p>

    他猛吸幾口煙,轉身進屋了。

    3

    天還未亮,山頂星星疲倦地眨眼睛。昨晚陪我們熬了一夜,看得出來它們有些犯困,漫天星辰只剩幾顆較大的零散點綴天空。我一夜未睡,父親和阿峰坐在靈堂前,爐子的火燒得很旺,他們的臉上紅潤起來。

    屋外安靜,后半夜狐貍和貓頭鷹鳴叫的樹林歸于沉默??赡莛I了,父親炒一盤土豆臘肉和西紅柿雞蛋,煮面條的間隙,他去給祖父上香。阿峰在我們對面,端起面條,一口口嚼著,他的碗里清淡,只放少許的鹽和味精。父親從來不給人夾菜,說,多吃點,鍋里還有。我們和祖父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基本是他做飯,我的廚藝太差,祖父和他都不愛吃,偶爾做點簡單的早餐。

    “我記得以前要吃很多辣椒,怎么吃這么清淡?”父親問。

    “那邊飲食清淡,我也習慣了?!彼瓷先ナ萘嗽S多,也白了不少。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我想你明年還是回來吧。美國有什么好。難道南山的樹比美國的樹要長得差?我看未必?!?/p>

    “葬禮結束就走。我在美國過得很好,每天不用起早貪黑工作。除了上課,我還在地方樂隊擔任吉他手,我們樂隊在當地很有名氣。”

    “不懂這些。但你要知道,哪里都有生活的隱忍,自由是有限的。”

    父親的話仿佛充滿哲理,以至于我停下手中的筷子。祖父的照片掛在靈堂前,他的眉毛舒展,面帶微笑,用生前看我和父親伐木的眼神看著我們。

    “這不是我想的,哪里是一樣,可是,我不想像祖父那樣老去?!?/p>

    阿峰說完這句話,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湯,把碗筷放在桌上,又開始抽煙。他在考慮以什么樣的方式說服父親。他的時間不多,按照慣例,明天上午八點所有的鄉親就會到我家,年輕人抬棺下山過河再上山,朝著墓地前進,途中不會停留,棺材不落地,逝者多安息。而他請的殯葬師是上午十點到,如果碰巧趕在一起,一位逝者,兩個葬禮。父親和我都不會接受那種丟人到家,被鄉親們戳脊梁骨的不孝之舉。

    “殯葬師今天早上從縣城出發,會準時到的?!卑⒎蹇隙ǖ乜聪蚋赣H。

    “你老爸我不會答應,你的祖父不會答應,鄉親們更不會答應。”父親語氣強硬地回絕。

    “只有大海的葬禮,才能讓祖父得到永生。”阿峰說得字字清晰,像玻璃珠在碗里搖動。

    “他是老死的,神仙救不了他?!备赣H沒有氣急敗壞。

    “只有聽見大海的禱告,才能赦免祖父一生的罪過?!?/p>

    “你祖父做了一輩子好人,晚年到死沒有給任何人添麻煩,他沒有罪過。”父親說,“這件事不能商量,沒有余地。你死了這條心。”

    父親說到這兒,我們像三尊雕塑烤著爐火,直到屋外的天空變得光亮清晰。

    不一會兒,鄉親們陸續來送祖父。葬禮開始,嗩吶聲吹的送葬曲哀婉憂傷,送葬隊伍里的女人開始哭泣。父親抱著祖父的牌位跟隨跛子叔在前面引路,我和阿峰穿白孝衣、戴白孝巾緊隨其后,人群抬著棺材前往墓地,路不好走,人們走得很慢。山間的薄霧籠罩著松林,林間白雪在陽光的照映下閃閃發光。通往墓地的道路,每隔一段,就有人會點燃提前準備的麥草和冥幣,跛子叔說這是鄉親們為亡者暖路,也是送完最后一程。

    我們跪在雪中,在哭聲和喧囂聲中,時辰已到,棺材被人抬起,然后兩條粗麻繩穿過下方,墓穴兩旁拉繩的人聽從跛子叔的指揮,把棺材送到墓中,下落的過程無比緩慢,生怕輕微的響動打擾熟睡的祖父。我一邊燒紙一邊抬頭注視著棺材下降,我仿佛看見祖父靜靜地躺在木頭里,像一株老去倒下的古樹,最終尸體回到土里,被泥土淹沒,被時間一點點腐蝕掉多余的肉體。

    他們把石碑豎在墳頭,一座新墳建好。我再也沒有祖父了。

    此后幾天,我和阿峰先后去探望幾個同族親戚。我開車,阿峰坐在副駕駛,側著身子,蹺著二郎腿吸煙。

    漫長的冬季,鄉村公路車很少,沿途林子茂密,很多小路因長期無人行走,布滿荊棘。這兩年伐木政策越來越收緊,我和父親的業務量急劇下降,我想年后告知父親,我要去城里打工。從小到大,除了讀書一事,我對家里的安排言聽計從。

    初中輟學那年,父親讓我做一名伐木工學徒,希望磨煉我的性格,讓我知難而退,選擇去和阿峰那樣讀完高中,考取一所大學,畢業之后有體面的工作。我令他失望了,我熱愛這份工作,在林子里的日子可以與花木鳥蟲為伴,日子苦點,精神自由。阿峰比我優秀,讀書成績很好,大學畢業去美國讀書,成為村里第一個留學生,比起寡言少語的我,他才是父親心里肩負家族重任的人。

    我在車上跟阿峰說,祖父去世,鎮子的親人所剩無幾,現在年紀最大的就剩疾病纏身的小姑婆。她每年冬天要去鬼門關走一遭,督促姑姑挨個打電話通知所有親戚,要在她去世之前見見每個人。

    葬禮結束后,姑姑告訴我們,小姑婆快不行了,可能一兩天的事。我們提著核桃乳和牛奶到她家,小姑婆坐在院子的兩棵石榴樹下曬太陽,她是被人抬出來的,躺椅旁放著水果和瓜子。她見人進門,就說坐,四只小凳子像是提前準備的,隨時要來人,隨時可以坐下陪她聊聊天。

    “孩子,聽你姑姑說了,你不該那樣的,我死了也會被埋在土里,大海和我們太遠了,我一輩子沒見過大海,也怕火?!彼牟〔挥绊懰恼f話邏輯,“聽人說過信教的,沒見過信奉大海的。不過,我能理解,我自己每天還在拜佛?!?/p>

    她向我們展示手里的珠子,一串黑褐色的檀木珠,有刺繡的吊墜,吊墜上印著朱紅色行楷的“佛”字。

    小姑婆說什么,阿峰和我都應著。她說的話我們有些當真,有些當作耳邊風。她說到祖父,感嘆他本來有個好機會走出大山,遠離鄉村。說到這里,她很認真地看著我們,好像她說的都是真的。

    回去的路上,阿峰和我聊到美國的生活。他在位于北卡羅來納州達勒姆的杜克大學讀書,校園非常美麗,有一座中世紀的哥特式建筑,那里可以聽到海的聲音。他周末和樂隊開車去附近的森林公園,和當地居民共同舉辦周末派對。那里的森林比這里的森林茂密,每棵大樹都有巨大的樹冠,人在樹林里野餐和狂歡,像飄浮在自由的空氣中,輕松愉快,沒有絲毫壓力。

    “我想,你應該喜歡那個地方。”阿峰說。

    “不,我這輩子沒有這份幸運。”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里有很多外國人,我想你會喜歡的?!卑⒎搴孟裣肫鹗裁矗澳阒佬」闷艦槭裁凑f祖父有機會走出大山嗎?”

    “我不知道,祖父從未給我和父親說起過這事。”

    阿峰說,他在祖父的遺物中找到一本筆記本,記錄他中年時的一些事。當年,鎮子建過一座教堂,有個荷蘭人傳教,他們把死人的骨灰撒向大海。我每次回到鎮子購買食品或者運送木材,太陽落山,從教堂旁邊的公路走過去,風陰森森的,教堂荒蕪的房子烏鴉亂飛,它尖尖的頂孤零零地指著星空,仿佛聽見海嘯聲從里面傳出。

    其中一段這樣寫:

    經張德旺介紹,美國傳教士吉米漂洋過海找到我,要我為新修建的教堂貢獻力量,所需上好圓木三十二根,木材由張德旺個人私有林地取。我要把和我一樣在林中伐木為生的工人團結起來,共同為教堂伐木,事成以后,可以去看大海,但這是沒有報酬的,我除兒子和幾個老伙計外,并沒有說服其他人為教堂免費出力的理由。

    是日夜,吉米和我徹夜長談,講到大海發展的歷史和人物,很多觀點我都認同,和見過大海的人說的一樣。唯獨葬禮,我保留看法:中國的傳統土葬莊重得體,最大限度地維護了死者的尊嚴。

    不幾日,吉米說,他死后要求葬身大海。

    ——1986年7月3日

    這件事我略有耳聞,我知道祖父在我很小的時候,說過傳教士希望他能去美國,那里可以看見大海。

    根據這段筆記判斷,祖父是遠近聞名的伐木工,聽得出來,傳教士帶來“海葬”的新思想,讓他有不一樣的精神洗禮??墒?,他不曾踏出這里一步,他一生伐木,把技藝傳給父親和我。伐木的日子,要不斷重復地揮動斧頭,即使有油鋸,也是枯燥無味。很多伐木工一生,只能看到木頭倒下和發芽的痕跡,無法看到樹冠開花的場景。

    4

    春天即將來臨,氣溫回暖,大地重新長出淡淡的綠,山下河流解凍的流水聲愈加清晰。阿峰和我們生活了一個多月,最后幾天,我一直陪著他。他前后三次去城里的殯葬館,我也見到了殯葬師。

    殯葬師是個小個子,逢人面露笑容。別人說什么,他全部回答好。不經意間,有些質疑和反駁的言語,他也不會生氣,耐心地解釋每一件事的來龍去脈,仿佛別人所犯的錯誤都由他去承擔和化解。

    他最后一次在殯葬館時,有個中年女人送給他一把吉他,她的理由是她兒子也在美國讀書,說起美國,說起大海,她的聲音無比自豪。

    那天,我們走出殯葬館,我上車快速發動引擎,皮卡車冒著黑色的尾氣,等待阿峰和殯葬師做最后的告別,他們是多年的好友。有一會兒,兩個人站在教堂的臺階上越聊話越多,看樣子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我熄滅車,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點著,煙霧從窗戶排出。這沒什么,我可能只有一根煙的安靜。我什么都不用想,腦袋空空如也,感覺如愜意地在大海上睡覺,空氣中彌漫著咸咸的海風。

    他坐進副駕駛,和第一次回來的坐姿一樣,都是仰著。

    “我剛剛和他做了告別。”他抱歉地說。

    “我看見了,你們說了很多話?!蔽艺f話的間隙,手腳并用,換擋提速。

    “他真不錯,可以聽你說那么多大海對岸的事情。”我繼續說,“但這些好像和我與父親的生活沒有關系,我們是優秀的伐木工,你知道的?!?/p>

    阿峰被我冷言冷語的回答弄得不好意思,可并不生氣。返程途中,我們的車子跑出縣城,抬頭看見山頂的雪所剩無幾,只有一圈淡淡的白色覆蓋在最高處,像一頂白色禮帽扣在山頂。他搖晃身子伸一下懶腰,眼睛注視著對面的大山,那里是木屋的方向。

    “你當時怎么沒有讓殯葬師帶祖父去火化?”我疑惑出殯當天,殯葬師不在場。

    “我知道父親不同意后,就想辦法聯系朋友通知殯葬師別來了,沒有得到回復?!彼敝碜?,頭枕在胳膊上,“今天見到殯葬師,我沒有說話,他就表達歉意,才知道當時出發太早,一路上把所有東西準備好,車子在爬山途中爆胎了。他們趕到我們小時候看望祖父的地方,出殯的隊伍都到半路了?!?/p>

    “那他怎么沒有來?”

    “他知道事情無法改變,這種事在當地很多,已經習慣了。所有人都不喜歡火葬,也沒去過大海?!?/p>

    阿峰補充一句:“祖父就這樣走了?”

    我感覺他心里不甘,這件事父親再也沒有提起。我幾次想問阿峰,明明知道父親不同意,鄉親們也不會接受的事情,為什么還要一味去嘗試?

    “你是不是想說啥?”

    “我想問,為什么你要那么做?”

    我說出這句話就后悔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好奇。我的手握著方向盤,把車開上顛簸的泥沙路,我的心跟隨車子搖晃,很難平靜下來。

    “如果父親答應海葬,那我等于把永生的大海傳遞給祖父,我們無比熱愛我們的祖父,對吧?”

    “對,可是好像不全對。” 我說不清楚。

    我們是祖父最疼愛的孩子。我輟學那年,父親多半年間對我冷嘲熱諷,有兩次喝醉酒棍棒打得我渾身紅腫,準備以武力逼我去學校,但我始終不求饒一聲。他訓斥父親,每個人有不一樣的命運,所有的結果是天注定的。

    父親有天夜里給我說,祖父去世時,想看一眼阿峰。他的牙齒咬著舌頭,嘴里喊著“小峰,小峰……”他到死亡降臨的那一刻,都不知道“小峰”已經改叫“阿峰”。

    我和父親送阿峰飛往美國。機場里,我和阿峰相互告別,父親則留在外面,他不想見到兒子去那么遠的地方,哪怕是美國。候機室里,阿峰沒有說出那晚父親事后不生氣的原因,仿佛一夜之間父子和解了。

    登機前,阿峰要送給父親一本書作為禮物。他從包里掏出一本黑色的陳舊的《海葬日記》,說是杜克大學最優秀的老師送他的,讓我轉交父親。

    “爸爸是一名伐木工,初中水平,不看書。”

    阿峰不再回話,航班停止檢票的提示音響起,我和父親走出機場。天空下起蒙蒙細雨,路面又起了薄薄的一層霧氣,打濕他沙礫一樣粗糙的額頭,頭發貼在額頭上,他手里拿著傘,絲毫沒有撐開的打算。

    我們上車返回時,父親說:“帶我去看看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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