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穎燕:短篇小說與裝置藝術
來穎燕,青年評論家,《上海文學》雜志副主編、副編審,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上海文化》《揚子江文學評論》《收獲》《南方文壇》《當代文壇》等刊物發表文章。著有評論集《感受即命名》。獲首屆歐陽山文學獎評論優秀獎。
一部優秀的短篇小說,堪比一個理念完備的裝置藝術作品。人人皆知,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但如柯勒·律治所言,小說要讓人能懸置起懷疑,心甘情愿地追隨小說家進入他筆下的世界。比起長篇,短篇與現實生活的邊界感會更強,因為篇幅所限,小說家要面臨更嚴峻也更生機勃勃的難題——要將生活中的哪部分風景攝入取景框內,又要將什么留在框外。短與長的意義已經不只事關篇幅,文體的意味因此尤為凸顯。
鐘愛短篇的奧康納曾言,短篇是他所知道的最接近抒情詩的東西——“我寫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抒情詩,然后發現上帝并沒有打算讓我成為一個抒情詩人,而最接近抒情詩的東西就是短篇小說。一部長篇小說實際上需要更多的邏輯和環境知識,而短篇小說可以像抒情詩一樣脫離環境?!薄懊撾x”,意指短篇的構造與長篇比起來,因為與現實時間維度更加離散,而愈加獨立和自由。用英國小說家威廉·特雷弗的話說:“長篇小說模仿生活,而短篇小說是骨感的,不能東拉西扯,它是濃縮的藝術?!庇谑?,看似篇幅的受限反而成全了短篇在形式和風格上的鮮明特點。但同時,這種“脫離”與生活又必然藕斷絲連,短篇小說處于“詩歌結束和現實開始的敏感點上”(亨利·詹姆斯語)。這與現實生活既近且遠的微妙平衡,令短篇宛如一個安置小說家意念和心性的容器,更從根底上與裝置藝術的理念有著多重的疊影。
作為后現代主義時期的重要藝術流派,裝置藝術前所未有地突顯出藝術的形式感的重要性,每個裝置,都創造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對于每個藝術家而言都是一個自我的新的宇宙,既陌生,又似曾相識。在其中,藝術家安放自己對于世界、對于人生的理解,自由并且獨立。而觀者同時也被賦予了特殊的解讀權力——在裝置引發的新奇環境中,觀者各自的記憶以及經驗會產生應答,進而擁抱自己的生活乃至世界。這種“擁抱”所具有的多義性,被著重地強調,與其他流派藝術作品的解讀比起來,此刻,能否與作者的意圖合拍的焦慮也就不再令人心心念念。而越及后來,裝置藝術就越能深入席卷各種聲、光、電等新媒體手段,為的是令人不可抗拒地陷落在新的情境之中,體驗其時其境帶來的沖擊力。當然,這種沖擊力與現實生活的落差,正給予了觀者退后一步的自省力,只是這自省因為源自現場全方位的感官體驗,不會流于象形文字式的符號系統,而是鮮活、瑣碎、真切的,難以概括甚至難以付諸言表的。
我們所熟悉的蔡國強的煙花爆破藝術,就是一則裝置藝術的典例。作者精心設計的每個作品,雖然都以煙火為裝置和媒介,但各有主題和意旨。而漫天的煙花“繪畫”之下,潛有的煙火易冷的悲劇意識卻是眾人情緒的公約數——煙花燃起的那一刻,我們與現世相隔,但又不曾離散于往事,由此觸動的個人心事和體驗何其豐富。裝置是具有不同景深的結晶體,教人沉醉,又提醒人清醒,而選擇怎樣的裝置完全取決于個人,并且即使是類似的裝置,一定也染有獨屬于個人的指紋——換一個人,煙火藝術的呈現方式和綻放出的光芒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這提示我們,一則短篇小說所采取的形式以及風格正與一個藝術家所意圖營造的、帶來全新情境體驗的裝置藝術有著相近的頻率。所以我們可以輕易地區分開卡佛和莫泊桑,或是魯迅和汪曾祺的作品。而哈羅德·布魯姆對于短篇小說的形態更有一個著名的區分:契訶夫—海明威式和卡夫卡—博爾赫斯式,前者是印象主義的,知覺和感覺是其中心,后者則有“一種非常不同的東西”帶我們進入一種幻景。說白了,前者會更具有現實的生活質感,后者的創作則趨向于真空。但即使前者,也無法模糊掉短篇小說的致命機要——它的形式是一種特殊的、離散于生活的裝置。用布魯姆的話來說:“所有偉大的短篇小說都必須找到自己的形式,不管是契訶夫式還是卡夫卡式。在重要的短篇小說中,現實變成怪誕,而幻景則變成令人不安地平凡?!倍@形式往細處說,關乎的是小說的結構和骨架——這是形式落地之后呈現的具體圖示。所以,林斤瀾將找對短篇小說的結構,比作找準了穴位,而奧康納在描述自己佩服的契訶夫時異常清醒地了然,他是難以模仿的,盡管這似乎并不難,因為我們常常只能看到契訶夫筆下看似散漫的敘事結構,但其實契訶夫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記者,也為多家幽默雜志撰稿,還寫過啞劇、雜耍劇,他很早就學會了如何保持讀者興趣這門藝術,學會了創造有著堅實骨架的結構。只是在他的后期作品中,他愈加純熟地隱藏了這一點。{1}這教人想起,汪曾祺曾言,短篇小說的結構原則是“苦心經營的隨便”。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會迷戀短篇里的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宇宙。盡管看起來它擁有自己的一套邏輯,但是這邏輯根植的始終是現實的人情,而現實的事理相對隱退,一切都是新鮮而生動的。所以,當格里高爾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蟲子,我們也會迅速地浸入這個新世界的邏輯中,并且開始同情、無奈或是恐懼。我們當然知道人變成蟲子不可能是真的,但這虛構的火焰暫時被懸置了,而這個荒誕情境里所引發的情緒和感情是及物和真切的。因此詹姆斯會感嘆短篇小說的人物常常是“如此奇怪、迷人地獨特又如此可辨識地普遍”。這樣的人物中有“變色龍”奧楚蔑洛夫,也有永遠找不到進不了城堡的K。
將裝置藝術與短篇小說并置,并非是一種清明的參照和比附。文學和藝術相互不可替代,卻也因此會相互成全、照見彼此的習焉不察處,那里常常潛有復雜的、交織的特質。
裝置藝術和短篇小說對于獨立而獨特的形式的倚仗,固然會強調其與現世相隔的輪廓線,但這并非意味它們的世界是封閉的。恰恰相反,裝置是空間本身的異化,是人和物體、環境的對話,裝置藝術的意境和意圖的生效,常常有賴于與現實世界的互動。同樣,短篇小說也是開放的,這一點上,短篇是比長篇小說更為明顯的顯色劑。
許多年前,張新穎老師和不久前故去的程德培先生就曾有一段對話,其中特別提到:“短篇小說的世界是不封閉的,是開放的。一個短篇小說的一個點、一個面、一條線可以暗示一個比這個短篇小說寫出來的世界更大的世界。但是長篇小說就是一個自足的世界,你對這個世界的解釋完全不需要在小說之外去尋找因素和力量。”{2}短篇圣手林斤瀾曾經自述:“后來多寫些短篇小說,知道了這一門學問,講究的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盡傳精神’?!薄白x好的小說,叫人嘆服的,先是‘斷’得好,從綿長的萬里來,從千絲萬縷的網絡里,‘中斷’出來這么一塊精華來,不帶皮,不帶零碎骨頭,又從這斷處可以感覺到,可以夢想,可以生發出好大一片空曠,或叫人豁然開朗……”{3}
這就是短篇小說的迷人之處——怎樣從取景框內望向框外,框內的風景又怎樣映射框外的世界。但這種映射又必須掩蓋住太過明確的思想和意圖,不能損耗生活的質感,即使是一則被歸入荒誕主義流派的小說,現世情境的感人氣息依然是它能拿捏讀者的圭臬。所以布魯姆有個著名的論點:“在技藝精湛的短篇小說中,往往是沒有象征而不是有象征。象征對短篇小說來說是危險的,因為長篇小說有足夠的世界和時間來自然而然地遮掩象征,但短篇小說必然是較突如其來的,因而處理象征很難不顯得唐突?!眥4}
善寫長篇的??思{,曾經直言也許每個小說家都想先寫詩,但發現自己做不到,然后就嘗試寫短篇小說,這是繼詩歌之后要求最高的形式。失敗之后,他才開始寫長篇小說。只是環顧開去,時下許多寫作者為自己的寫作之路的規劃是誤區:一開始總是從短篇入手,覺得寫短篇是練手,是積累,然后再寫長篇。但實質上,短篇小說要如何成為現實的橫截面,如何留白,又如何在“抑制”的同時葆有生活的現在實質感,這些問題,都屬于短篇小說的河道。從某種意義而言,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具備的是不同的文類特質,它們有著不同的內核。這就像兩間不同的屋子,并非在一個屋子里把拳練好,就可以把墻壁打穿,兩間合并為更大更好的一間。所以,魯迅、汪曾祺不寫長篇,博爾赫斯不寫長篇,概都因對此了然于心。
短篇小說的界域里確實影影綽綽閃現著裝置藝術的投影,然而更超越地去看,它在實與虛、真與假、有限與開放、表達與抑制之間的騰挪,觸動的是更深渺也更徹底的屬于藝術的靈魂——矛盾、神秘、獨立,永遠帶來全新的體驗。
注釋:
{1}參見《在這位短篇小說作家界定中,<尤利西斯>其實是短篇而非長篇》,《文學報》2022年8月2日。
{2}程德培、張新穎:《當代文學的問題在哪里》,《上海文學》2006年5月號。
{3}黃子平:《汪曾祺、林斤瀾論小說:苦心經營的隨便》,《名作欣賞》,2019年第11期。
{4}【美】哈羅德·布魯姆:《如何讀,為什么讀》,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