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開始失去》: 現代人的孤獨冷漠之一種
晚近一個時期,牛健哲正以其一系列帶有突出現代主義氣息的異質性小說作品而日漸引起文學界的高度注意。閱讀他這篇帶有明顯荒誕色彩的短篇小說《現在開始失去》(載《收獲》2024年第3期),我的直觀感受是,借助于一個荒誕故事的講述,牛健哲所試圖書寫表現的,正是現代人某種極端的孤獨和冷漠。
與一般的小說作品不同,《現在開始失去》的一大突出特點是,包括敘述者在內的所有出場人物全都無名無姓。小說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除了身為某公司的職工之外(“我知道她等了一天想聽的,是我和老板喝酒時談的東西,那事關我的發展線路和我們今后的生活”),關于這位敘述者的其他信息我們可以說一無所知。既然是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說,牛健哲在小說一開頭便單刀直入地切入主題。那一天晚上一回家,“我”就以嬉皮笑臉的方式直截了當地把“失去”的消息告訴了自己的妻子也即“她”:“我說,在選擇失去她的方式時,我選了一點點地失去。”需要特別注意的一點是,正如同卡夫卡《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薩姆沙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變成了大甲蟲一樣,牛健哲的這篇小說也一開始就強調“我”已經選擇好了失去“她”的方式,至于其中的緣由卻根本就不做任何交代。但在具體展開失去的相關描寫之前,敘述者所首先敘述的,卻是此前他們兩位早已約定好“兩個人勢必要一起做一次的事”。比如,一起去鄉野旅行,一起學一種語言,合唱一首歌并錄下來,一起養寵物,還有就是“養成一起散步的習慣”,等等。在完成了以上這樣一些曾經的約定之后,小說便轉向了對失去“她”的過程的細致描寫。
如何才能失去呢?“作為失去她的前奏,我先失去了我們共同的朋友,除了先后反目的那兩個,由于遷到市郊,我們和共同認識的其他人也不會再如常來往。當然,這些人大多可有可無,這是非常柔和的一步。”正所謂“農村包圍城市”,要想失去“她”,也必須從外圍開始。先失去共同的朋友這一看似柔和的一個步驟,就是一個典型不過的外圍清除行為。緊接著的一個步驟,就是睡眠方式的改變。原本因為那只烏龜每天早上很早的時候就會在盆里抓撓出聲音,所以,“我”和“她”被吵醒后,往往會鬧出一番歡愛的場景:“接著我們索性翻騰暢快一番,不惜稍后得小跑著去上班。”然而,在搬家后,由于缺少了陽光的直射,那只烏龜不再一早抓撓,“我”和“她”遂因此而得以安臥,不必再早早被吵醒。因此而導致的必然結果就是,“也好,早上多睡會兒畢竟是好事,雖然我明白這是逐步失去她的另一種形式。”不容忽視的一點是,在漸漸失去“她”的過程中,“我”對“她”某種漠視無意識的不自覺生成。比如,“對關于她的事我不那么在意了,而對這種不在意的一步步坐實,自然也是在意不起來的。”現在開始的不那么在意,說明的是此前的曾經特別在意。等到連同對“不在意”都“不在意”的時候,“我”對“她”的失去程度其實就非常明顯了。再比如,“吃了兩口,她哭了,是那種淚水遠多過聲音的哭。邊吃東西邊哭讓她很辛苦。我無法解析那種埋在嗓子里的哽咽,也仍然沒辦法注視她的眼仁,視野缺損有進無退,赫然橫在面前。我默不出聲,直到皮膚感覺到了空氣里的潮濕,心里也沒有什么涌動起來。”一方面,能夠想到用“很辛苦”來狀寫女人哭泣的情形,固然是一種修辭上的創新。但另一方面,面對“她”如此一種哭泣的狀況,“我”竟然無動于衷,居然“心里也沒有什么涌動起來”,所充分說明的,毫無疑問是“我”對正在失去過程中的“她”態度的日漸冷漠。
不管怎么說,我們都應該注意到,在“我”失去“她”的過程中,最核心的一個情節,就是伴隨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出現,“她”的日漸模糊,以及那另一個女人的日益凸顯。那一次,在出門散步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她和另一個女人走在一起,胳膊挨著胳膊,走得平平齊齊。”尤其令人不可思議的一點是,她們兩人“模糊”和“顯形”的各自明暗變化:“笑容慢慢淡化時,我發現了她的模糊。那個女人清清楚楚地顯形,與之相比,她似乎不再是一個可以正常反射光線的實體。她灰暗了幾度,形廓也與外圍相互洇染,整個人邊緣不清,讓人望一眼就想把眼風撥到別處歇歇乏。”既然一個清晰,一個開始變得模糊,那“我”干脆就把這個后來才突然現身的女人稱之為“清晰的女人”。關于這個“清晰的女人”的來歷,小說中給出的交代是:“清晰的女人住在近處的小姨家,小姨離了婚,好像精神出了點問題,清晰的女人剛好因故辭了職,就來照顧小姨一段時間,會得些酬勞。”伴隨著“清晰的女人”的登場,小說的故事情節便急轉直下。先是“我再次遠遠地望向她們時,看到她們已經挽在一起,成為囫圇的一團,入眼實在的那一邊是清晰的女人。”緊接著便是“有些時候,我已經找不到她了,即使是在家里。”再往后,情形變得更加嚴重:“如果我沒搞錯,遞酒的應該每次都是清晰的女人吧,與模糊形影交接東西已經成了難以想象的事。緣于她們的挽挎,清晰的女人那條衣袖上留有一些她的氣味。”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接下來的情形就是,到了好多天之后,早已日漸模糊的“她”,干脆就不再現身了:“好多天后,我終于發覺,她已經不再回來了。”盡管此前“我”還試圖有所尋找(“隨后幾天大概我心下還想稍事追尋,就代替她去和清晰的女人散步”),但卻終歸還是追尋無果。但其實,只要稍加留心,我們就不難發現,假如我們轉換一個角度,那么,“我”的所謂“稍事追尋”,實際上也可以被理解為是“我”為了達到和清晰的女人一起散步的目標而制造的一個合理借口。更有甚者,由于“她”的失去,那個后來的清晰的女人干脆就不僅住到了“我”家里,而且還竟然和“我”一起同床共枕:“并躺在床,我感受到她身體的圓滾,差不多夜里睡眠的每一次間隙我都能感到自己被她擠著。”就這樣,等到小說結束的時候,那個清晰的女人已經以一種堂而皇之的方式完全替代了原先那個已然變得模糊的“她”。如果說作品一開始就是開門見山的“現在開始失去”,那么,等到小說終結的時候,“她”在“我”的生活中就已經處于了完全失去的狀態。用敘述者的話語來說,就是“原來那個選擇作出之后,殘忍就已經到位,它把自己推到極致后,就絕不再施舍給我一丁點時間。”雖然肯定會有讀者把《現在開始失去》中清晰的女人對模糊的“她”的取代解讀為一個婚外戀的故事,但在我個人的理解中,借助于如此一種充滿了荒誕色彩的故事,作家牛健哲所試圖實現的藝術目標,極有可能是現代人的一種孤獨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