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照現實是為科幻電影持續賦能的生命源泉
在日常談到“人類起源”或者“進化論”相關話題時,常有一個戲謔的說法被提及:人是猴子變的!事實上,這樣的說法并不準確,更加貼近科學事實的表述應該是:人是由古猿進化而來的。古生物學研究已經證明,現存的人科物種在大約6800萬年前曾經擁有生物學意義上的共同祖先。換言之,人類與同屬人科的黑猩猩、倭黑猩猩、大猩猩、紅毛猩猩、長臂猿等類人猿物種,都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近親”。那么,有沒有一種可能性:在6800萬年的漫長歲月中,如果某一個進化環節出現了變化,并經由“蝴蝶效應”不斷放大,時至今日,創立文明的就將不再是人類,而是其他類人猿物種?從某種意義上說,《猿猴星球》系列電影講述的就是這樣一種“可能性”。剛上映的《猩球崛起:新世界》是這一延續了半個多世紀的系列電影的最新篇章。
《猿猴星球》系列電影改編自法國作家皮埃爾·布勒的同名小說。小說《猿猴星球》有一個標準的太空冒險科幻的開篇:26世紀,一位法國記者乘坐太空船來到距離地球500光年外的類地行星。在那個星球上,人類是不會說話的“野獸”,而猿猴則是擁有智慧的物種——大猩猩是武士階層,紅毛猩猩是教士和官僚階層,黑猩猩則屬于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平民階層。當“主角”這個擁有智慧和語言能力的人類出現在猿猴面前時,帶給猿猴們前所未有的文化震撼。而通過對這顆星球古代遺跡的研究,猿猴們赫然發現:在遠古時代,人類才是這顆星球上真正的主人,猿猴們不過是被人類驅使的奴仆,但隨著人類將越來越多的工作交給猿猴,自身的能力不斷退化并最終被猿猴取而代之,殘存的人類逃入野外,退化成野獸。故事結尾,“主角”終于逃出生天,乘坐太空船返回地球,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迎接他重返地球的竟是一名身著將軍禮服的大猩猩……
小說原作者布勒在談到《猿猴星球》時曾坦言,他不喜歡別人稱他的這部作品是“科幻小說”,而更愿意將其歸為“社會諷刺小說”。作者所要諷刺的,不僅是種族隔離、階層分化、階級對立,還對西方傳統觀念中人凌駕于萬物之上的優越感提出了挑戰。
在察覺到這個故事的巨大改編潛力后,好萊塢劇本經紀人立即買下了電影改編權。1968年,系列電影的首部作品《猿猴星球》上映。相比于小說原著,電影采取了近未來的時空設定,并將大量與當時美蘇“太空競賽”有關的視覺元素融入電影服化道之中,極大地增強了影片的真實感。為了讓片中的猿類角色呈現出惟妙惟肖的表情,好萊塢特效化妝團隊進行了大量的技術創新,比如通過面具傳達情緒變化,為好萊塢電影日后塑造各種非人類角色形象提供了技術基礎。
由于影片給觀眾帶來了強烈的視覺震撼和文化沖擊,《猿猴星球》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影片的熱映也讓原作者布勒受到了眾多影迷的追捧。這讓他感到非常興奮,并著手為電影公司撰寫了一部名為《人類星球》的續集劇本,描寫14年后的泰勒以“救世主”姿態帶領人類反抗猿族統治的故事。結果,電影制片人雖然買下了這個劇本,卻最終采用另一位編劇撰寫的劇本拍攝了續集《失陷猩球》。片中,為了尋找泰勒等人,地球派出了第二艘救援飛船,結果這艘飛船也遭遇了與第一艘飛船類似的境遇,只有宇航員布蘭特作為唯一幸存者降落在“猿猴星球”上。此后,在躲避猿猴追殺的過程中,布蘭特巧遇諾娃,并通過諾娃找到泰勒。在廢棄的地下都市,泰勒和布蘭特找到了一群崇拜核導彈的變種人。在與猿猴軍團的混戰中,諾娃、布蘭特和泰勒相繼中彈。臨死前,泰勒引爆了核導彈,地球因此而徹底毀滅。盡管在劇作層面上,這部續集遠遜于前作,由于將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后,在大眾文化領域頗有影響力的“核子末日”元素引入到電影的世界觀中,從而為整個“電影宇宙”的鋪展提供了新的素材。
此后,20世紀福克斯公司又在1971年、1972年和1973年推出了三部帶有前傳性質的系列電影《逃離猩球》《猩球征服》和《決戰猩球》,講述了人類衰落和猿族崛起的全過程。如此一來,形成了波瀾壯闊的“猩球五部曲”。此外,數量眾多的電影小說、關聯小說和動畫劇集,最終組成了一個龐大的科幻世界。
出人意料的是,“猿猴星球”的科幻創意在太平洋彼端的日本也激起了漣漪。1974年10月,日本TBS電視臺推出科幻電視劇《猿猴軍團》(猿の軍団)。相較于美版的太空旅行,日版則是讓主角們直接穿越到3713年后的未來世界。日版故事里,導致人類衰落、猿猴崛起的原因,不是核戰爭,而是對計算機的過度使用(以當今的概念,可以理解為人工智能的崛起)。相較于美版將重點放在對人與“猿”兩個智能物種間的宿命對決,以及對兩個物種和諧共處可能性的探討,日版更像是由主角團帶領著觀眾進入到“猿猴社會”,去觀賞一幕幕包涵種種隱喻的眾生劇。
進入21世紀,隨著電腦動畫技術的飛速發展,好萊塢迎來了一波科幻大片熱潮。《猿猴星球》作為曾經的吞金獸級別大IP,自然也獲得了重啟的機會。2001年,由著名導演蒂姆·伯頓指導的新版《猿猴星球》登上大銀幕。相比于1968年版,2001年版在新技術的加持下,視效呈現上堪稱巔峰,而且整體劇作對原著的忠實度更高,尤其是影片后半段男主角帶領人類對抗猿猴軍團的情節顯然是接受了布勒在《人類星球》中的構思。但在人物塑造上,本片卻敗筆連連。比如,女猿猴艾麗從原著中態度嚴謹的科學家變成了一個激進的“人權”主義者,而且電影還以她與男主角之間超越物種的“禁斷之戀”作為主要賣點。最終,盡管票房表現亮眼,但口碑卻大不如預期。
時間推進到2005年,好萊塢編劇里克·杰法在尋找創作靈感時,讀到了關于寵物黑猩猩難以融入主人生活環境的報道,于是便有了重構《人猿星球》故事的想法。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的妻子、同在好萊塢工作的編劇兼制片人阿曼達·斯里弗。兩人隨即完成了劇本大綱,并接觸了20世紀福克斯公司的高層。在獲得對方的認可后,杰法和斯里弗最終以編劇和制片人的身份參與了新電影的制作。
2011年,系列電影的重啟之作《猩球崛起》上映。新作拋棄了以往作品中關于星際旅行、時空穿越等傳統科幻設定,而是仿效《侏羅紀公園》《12猴軍團》等20世紀90年代等新生代科幻片,聚焦于生物工程技術對人類社會產生的影響。《猩球崛起》通過利用大量當時最先進的電影特效技術,尤其是動作捕捉技術,使得影片呈現出強烈的寫實感,為觀眾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沉浸式觀影體驗。隨之而來的第二部《猩球崛起2:黎明之戰》(2014)和《猩球崛起3:終極之戰》(2017),沿著猿猴崛起、人類退化的故事線,以莎翁式的命運悲劇形式建構了猿猴領袖“凱撒”的猿生傳奇,給整個故事畫上了一個較為圓滿的句號。
從劇作邏輯來說,如果《猩球崛起》系列就此終結,或開辟另外的故事線,或許是更好的選擇。但是,這顯然不符合主導了好萊塢的投資家們的思維方式。尤其是在迪士尼于2019年收購了20世紀福克斯公司后,為了挖掘原屬于后者的大IP們的“剩余價值”,迪士尼可謂煞費苦心。最新上映的《猩球崛起:新世界》顯然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如果說老五部曲的結尾處還留下了人類與猿猴兩個族群和睦并存,從而改變人猿同滅的黑暗未來的可能性,那么《猩球崛起3:終極之戰》的結尾已經完成了全部故事線的收束,猿猴崛起、人類退化成為難以扭轉的大趨勢。因而,新作必然會以猿類族群為故事的主角,但又有多少觀眾會為一個純粹發生在猿猴社會的故事買單呢?于是,本片的編導選擇了一個最討巧的故事模版——上映于2006年的《啟示》(Apocalypto)。將《啟示》中生活在原始叢林的部落民與生活在城市的瑪雅王國居民之間的沖突,套用到不同的猿類族群之中,以公路片的形式構建整個故事線,借由神秘女孩兒“諾娃”來制造劇情懸疑,并在最后揭示了其作為浩劫幸存者一員的真實身份。如此一來,整個《猩球崛起》的世界觀架構就回到了老五部曲的未來故事線中“猿猴、野蠻人、地下人”三大族群鼎立的基本模式。雖然《猩球崛起:新世界》的敘事節奏顯得有些拖沓,但也算較好地完成了基本情節線索的鋪墊,為后續作品的延展提供了較大的發揮空間。
從皮埃爾·布勒的原著小說問世,到整個電影系列的不斷推陳出新,“猿猴星球”的故事之所以能夠歷經半個多世紀而經久不衰,就在于不斷地將當下的時代因素融入作品的呈現之中,但又從未放棄對終極問題答案的探究。事實上,從生物學意義上說,現代智人同屬一個物種,但從人類文明萌芽到獲得這一科學認識前的萬余年間,讓人們通過各種“想象”來不斷定義“他者”而獲取自身的歸屬感,從而為各種社會對立提供了情緒基礎。因而,“猿猴星球”世界中的猿猴社會本質上就是對人類社會的映射——無論其外在形態是“人”還是“猿”,只要基本的社會經濟結構不發生根本性轉變,無論是社會內部矛盾,還是不同智慧種族之間的和諧共存,都只能是一個美好的愿望。就像影片結尾處,主角猩猩諾亞通過人類遺留下的天文望遠鏡仰望星空:只有寄希望于科技的發展,開拓更為廣泛的生存空間,才能真正讓不同族群獲得各自的發展,從而迎來世界大同的“Happy End”。這或許才是整個系列能夠帶給我們的最大啟示。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天津市科普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