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的創作方法與閱讀的自覺經驗 ——虹影《清明》讀書會訪談
近日,第36期《清明》讀書會暨包公故里文學講堂在合肥舉行。著名作家、編劇、導演虹影做了以“小說創作中的女性人物命運表達”為主題的文學交流。
讀書會上,虹影以她一貫的細膩表達和深刻見解,向讀者們展示了女性角色在文學世界的多維面貌。互動環節中,虹影就創作中的篇幅把控和人物塑造問題與現場觀眾進行交流,耐心細致地解答了觀眾在文學創作方面的問題。
本刊:虹影老師你在小說中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如母親、大姨、二姨、二姐等,你也經常用第一人稱“我”來寫作,這里的“我”也是女性。想問虹影老師,你對小說中女性人物的塑造是如何看待的?
虹影:其實除了長篇小說《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西區動物園》這三部是第一人稱之外,其他小說基本上都是第三人稱或者是用非線性的視角來寫的。這三部長篇小說都跟我的生活相關,基本上就是真實的故事,《饑餓的女兒》是100%的,《好兒女花》是90%,《西區動物園》應該說是80%的。
女性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很難,不僅要生存,要養家糊口,還要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女兒,所以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們女性在這個世界上的犧牲和付出都比男性要多很多倍,而且她們的點點滴滴是說不出來的,是看不見的,只有身為女性的我們,才可以感知到這一切。所以,在我寫跟女性有關的作品時,我就非常在意她們內心的掙扎,她們在關鍵時刻會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她們所愛的人。長篇小說《不死鳥》其實就是寫女性向死而生、無法被打敗、被摧毀的精神。這種精神現在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世界,都是可以找到的。
本刊:最近你導演的電影《月光武士》上映,這個是你電影的代表作,是先從小說開始的,能否談一下這篇小說的創作經過?
虹影:《月光武士》講述的是街上做鞋的秦伯伯,從日本留學歸來,帶回來一個日本妻子,他們有了兩個女孩,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按政策秦伯伯的妻子只能回到日本。當時秦伯伯的妻子在前面走,秦伯伯在后面跟,兩個女孩在后面一邊哭,一邊叫媽媽不要走,所有街上的人都在看他們的生死離別,都在哭。這種畫面像電影一樣的,從小就印在我的心里,我五歲時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之后不同的人給我講不同版本,但是我一直都沒有動筆。
前年,我想拍一部重慶電影,找我所有的小說來看,發現在很早的時候寫過一篇小說《小小紅騎士》,寫一個日本的混血姑娘,有一個少年來保護她。覺得適合改編為電影,我很快寫完劇本,但是很快疫情開始了,我就回到了英國。到了英國之后,我干脆把劇本寫成一部長篇小說,再把小說寫成劇本。我想講一個老重慶的故事,有一條街,有一個面館,有一個少年保護他的女神,他在成長過程當中遇到的所有的問題,人與人之間的那種情感的變化。命運會把他們推向哪里?他們心中安放靈魂的地方,才是我作為一個小說家最在意的地方。
本刊:我們每個人的心里可能都埋藏著一個故事,虹影老師在五歲時就聽說了這個故事,但直到最近才寫出來。經過這么漫長的時間,這個故事不斷地在心里發酵。虹影老師也分享了在創作中如何處理人物命運的問題,這種寫法對我們來說很有學習意義。
虹影老師的創作大多選擇在重慶,也曾說:“重慶不但有傳奇,還擁有一種魔幻,還有一種記憶,還有一種鉆心的疼痛。”這種對重慶的概括或者這種地域文化在自己心靈上產生的影響,形成了虹影老師重慶小說的地域性坐標。能否請虹影老師講一講你對地域文化創作的體驗和理解。
虹影:我是重慶生重慶長的,對重慶的感情非常深。重慶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城市,巴蜀文化有著豐富性和奇幻性,這也是我有了孩子后寫了那么多兒童奇幻小說的原因。那兒的老百姓非常喜歡故事,不管是妖魔鬼怪的故事,還是自己遇到的故事,還是作為一個碼頭文化的故事,都喜歡。這樣的地方非常有戲劇性。像我生長重慶南岸長江邊的6號院子,它的大廚房小廚房,就是表演的中心。因為那個時候很窮,沒有吃的,會去偷別人灶上正在煮的東西。因為很窮,每家都只有一間房子,院子里的小孩子們會打架,大人們會跟著參與,每天都有各種新奇的事情產生。更重要的是它在長江的上游,它是一個有巫術文化的地方,它有很多解釋不了的現象和結果,就像馬爾克斯的小說《百年孤獨》一樣,經常發生神奇的事件。這樣的地方,它賦予了一個作家除了書本之外,來源于民間文學的營養。
我是一個非婚子女,當地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他們隨意地欺負我,隨意地懲罰我,隨意地謾罵我。我到18歲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這也讓我產生一種動力,一定要離開那個地方,永遠都別回去。但當我真正的離開以后,我最想念的地方還是重慶。所以我所有的寫作的都是跟長江有關,我寫了重慶,我寫了武漢,我寫了上海。
地域性會讓一個作家以另外的空間另外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它有對比性,就是地域可能會把一個作家很深的根挖出來,同時因為長江流域不同的城市,不同人的命運,那種流動性的波瀾壯闊,那種滔滔不息的聲音,會給一個作家帶來不息的生命原動力,一個作家,必須要站在這個土地上,跟這個土地完全擁抱,融入它,才會創作出好的作品。
本刊:剛才虹影老師說,年輕時想逃離自己的故鄉,永遠不要再回來,實際上故鄉最終在你的心里還是有著最深刻的感情,你創作了這么多作品,還是圍繞著這條江,這就是一個復雜的情感問題。
我年輕的時候也想逃離故鄉。我那時候寫過一篇小作文,如果故鄉是一條大船,我一定要鑿個洞,讓它沉沒;如果故鄉是只一風箏,我一定要剪斷那根線,讓它飄得無影無蹤。但是現在走出來了,回頭又想一想,故鄉的文化還是在記憶中。這種情感在一個作家的筆下,有可能形成文字,也有可能像虹影老師一樣形成很多有影響的地域文化的作品。
那么談到地域文化,我們也想到虹影老師《西區動物園》中的情節:父親把“我”送到鄉下二姨家過暑假,這個二姨實際上跟我們家是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我”在二姨家生活了一段時間,看到了二姨的抑郁、與黃工的的曖昧感情,“我” 還和小男孩建立了友誼等等。這些情節非常有人情味。我想這個人物可能就是重慶地域小說里的一個典型的人物。
虹影:對,這個是在《清明》發過的中篇小說《西區動物園》,也是《不死鳥》的第一部分。
1969年,我7歲的時候,因為身份問題在家里會受人欺負,我母親總想把我送給別人,有一次就把我送給了另外一個幼兒園的老師——也是她結拜的姐妹,那時她在重慶渝中區抗建堂附近住。當時抗戰發生之后,重慶作為大后方,不管是電影界還是戲劇界的人都移到了重慶,當時重慶幾乎每天都有話劇上演,最多的時候有30多部話劇在演出。我寫這部作品的時候,為了還原當時的重慶找了很多書,也問了很多人。
這里很有意思,現在還掛著以前的那些話劇的海報,我雖然沒看到那些話劇,但是我真的是希望有一天能夠再現這些話劇,能看到重慶那個時候的繁華。
這個念頭一直在心里,就像一個火苗一樣的,一直在燃燒。
當要寫到我母親1945年在重慶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抗建堂,想到了演話劇的人,想到了鳳小姐,想到了唐慶芳,想到了這三姐妹。這些姑娘從農村到大城市,完全是兩眼一抹黑,一下子就撞進了大城市。
她們的命運其實就是給人家做傭人,她們的命運是怎樣的,她們對這個城市的那種期待或對自己命運的不能夠把控,但是當她們發現自己所愛的人陷入了危險當中,她們會不顧一切去拯救對方。我寫我母親和她的幾個好朋友,也是在一種創造中,突然發現火苗可以讓它燃燒,然后成為一種可以永遠保存下來的記憶。
本刊:母親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人物,我們經常寫到母親,母親也是虹影老師小說里的一個重要人物。虹影老師你之前說:“不同的身份在我的身上變化,以前我是作為一個女兒寫母親,而現在我是作為一個母親去寫母親。”這種角色的轉變,對你塑造母親的形象有什么不同的體驗?
虹影:有很多讀者和我說,虹影,你在寫《饑餓的女兒》的時候很討厭你的母親,和你的母親針鋒相對,寫《好兒女花》時你好像又和母親和解了,你把母親寫得非常美非常好。我說這是兩本不一樣的書,《饑餓的女兒》寫的是我從小長大到十八歲發現自己的身世的故事,是再現我與母親關系的書,所以在《饑餓的女兒》中,我是以一個憤怒的、饑餓的、對母親充滿怨恨的女兒的身份在寫作。
2006年,我的母親去世,我接到家人電話,懷著女兒回重慶奔喪,《好兒女花》寫的是這期間的故事。那個時候我懷著我的女兒,我用母親的視角去看我的母親。而我和我母親之間的關系,從1980年的《饑餓的女兒》到2006年的《好兒女花》,發生了很多改變。身份的轉變讓我發現了母親更多的秘密,更讓我以一位母親的身份去理解另一位母親,并把女性骨子里的痛苦用文字表達出來。
本刊:看之前的作品,你總是跟母親產生矛盾,產生一種糾結的狀態,后來看到你在作品中把母親塑造得善良美麗,這個就是作為不同的角色轉換之中,對母親的理解和形象塑造的變化。有句話說:“我們寫親情時總是扭曲著寫”,在虹影老師這兒可能也有這樣的痕跡。前面我們看的時候總是覺得不理解:為什么女兒和母親是這樣的矛盾關系呢?虹影老師給我們做了詳細地解釋,因為是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寫的不同作品。
剛才虹影老師也提到了閱讀對一個作家的重要性,閱讀也是我們經常提倡的,包括《清明》讀書會都是在提倡閱讀的重要性,閱讀也是每個作家必不可少的功課,接下來還想請虹影老師給我們詳細地講一講你的閱讀史。
虹影:在我童年時期,長江南岸彈子石的山坡上有三座院子,6號,是我家所在的院子,邊上有一間大平房,住著一戶姓朱的人家,他家里有許多藏書。有一天,屋里的人發現年幼的我在門外好奇地向里張望,便招手讓我進去一起讀書。那一刻我的世界發生了改變,從那時起,閱讀就成了我不快樂的童年時代中最快樂的事情,它能夠讓你忘記所處的環境,自由地想象新的世界,這與我的文學道路也是分不開的。
我不知道大家讀書時有沒有這樣的習慣,我的書總是“慘不忍睹”的。因為我會用筆在上面寫字、畫線,而被我畫得最多的書,也是我認為最好的書。當你在閱讀時也養成這樣的習慣,勾畫那些好的片段和句子,慢慢地自己也可以寫出這樣的語句。
第一點是多讀。我的鄰居朱家有大量藏書,小學一年級時我經常從他家一本一本地借書,讀完一本還回去后又立刻借新的一本。而且我有抄書的習慣,會把覺得精彩的片段和句子抄寫下來。我什么書我都讀,我也是一直有抄書的。后來我更是什么書都看,我還記得曾讀過雪萊的一整本詩集,也把雪萊整本書也抄完了。當時的書籍非常珍貴,所以我很珍惜每一次的閱讀機會。
第二點是重讀。前段時間美國的作家保羅·奧斯特死了,我把他的《隱者》重新找來看,我經常會重復地讀一個作家的書,我發現我這次讀和我上一次讀這本書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當這個作家已經不在世的時候,你重新讀他的書,你會更多地去思考:他為什么把這樣的文字組成這樣的一個故事的結構,還有這些人物和他的寫作方法。
包括《情人》,很多人說虹影《饑餓的女兒》很像《情人》,其實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兩本書,但是我對瑪格麗特·杜拉斯非常尊敬,因為我覺得《情人》是她所有書里面寫得最真誠的,盡管她還是以殖民者的身份來看待她年輕時候到達的亞洲土地。
第三點是分享。閱讀的一個重要部分是分享。在書上劃線,你會發現自己對這本書的看法是不一樣的,你會更深地去思考自己為什么會喜歡這本書,這本書哪一點打動了自己,這樣的思考是非常有益的。所以分享這一點也是在閱讀當中最重要的環節之一。
第四點是聯系。我經常會看完一位作家的所有著作,在這些書籍之間建立起類似“銀河系”的聯系。在閱讀的時候,如果你有這樣的一種規劃的話,你會對作家的這一批作品你都了如指掌,你會發現,你不僅在閱讀他的文字,更是在閱讀他的人生。他為什么會接著一本書再寫第二本書,再寫第三本書,這些都是閱讀當中最重要的。
我認為還要寫讀后記,不管是多還是少。我的習慣是在一本書里面直接寫,我也會去找有關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
很多人都驚訝,你怎么在這么忙的情況下還寫出了一部長篇?那是因為我勤奮。我認為對于寫作來說,至關重要的一點是勤奮。
剛才我們也談到文學創作中才華和勤奮哪個更重要的問題,我會說是勤奮,我是一個特別勤奮的人,我不覺得才華對于一位作家來說有多重要,因為我覺得一位作家如果不夠勤奮,那么再高的才華也只是過眼云煙。但一個勤奮的人,則有機會通過努力獲得原本沒有的東西。文學創作中的這種勤奮可以彌補很多不足。當別人在睡覺,別人在與朋友聚會,別人在喝酒時,我都是一個人在寫作。所以這一點也是我和別人的不同之處。
本刊:《清明》讀書會是依靠《清明》期刊而建立起來的一個公益閱讀活動,目的是推廣閱讀生活,介紹作家的閱讀經驗等。我們已舉辦35場,在社會上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我們也一直在探索舉辦讀書會的方法,虹影老師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國外讀書會的舉辦方式。
虹影:《清明》讀書會特別好。記得我在英國生活的時候,我的《K-英國情人》成為德國月度暢銷書,出版社安排了很多活動,我自己也聯系了很多讀書俱樂部。有一次我記得出版社沒法陪我去的時候,我自己坐火車去德國的一個湖邊俱樂部,那里全是特別老的女人,幾百個人從德國的不同地方趕來聽我講《K-英國情人》。我發現這些人什么書都讀過,是因為她們是一個俱樂部的形式,不僅是我們這樣線下面對面的,而且線上也會出一些推薦的書,她們俱樂部就做得非常好,她們不僅是請線下的作家來,她們自己還有一個群,經常在郵件里面交流她們看過的書。
這一群女人是非常有意思的,她們在家里也會做家務事,但是她們一個星期一定會給自己留一天時間,跟這些讀書的朋友們在一起度過。所以閱讀真的能幫助一個人對這個世界和自己的生活進行重新整理,我覺得閱讀是重新認識這個世界最好的原發地,非常不一樣。我跟我的女兒說書里有黃金,她說媽媽,書里真的是有黃金嗎?我說你現在看不見,到有一天你就看見了。她問什么時候那能看見,我說等你感受到書的重要性,這黃金就在你面前了。
本刊:感謝虹影老師寄語,我們的《清明》讀書會和包公故里文學講堂應該長期辦下去,它會給社會添一把火,或者給每個人帶來一點影響,也許哪位老師微不足道的一句話,就可能會改變一個人的思想,或者會改變一個人的家風。這就是我們一直在做這件事的目的,去傳播一種先進的、正能量的閱讀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