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敘述成為一種感覺——讀《淑女》
當一個作品宣揚自己的敘述中涵蓋了多大多厚重的主題,也許讀者應該警惕。而《淑女》的作者唐穎,首先順應自己的眼睛,循著所看到的,再生發出故事,讓故事自己言說它所觸碰到的大世界或小心思,并不是“好大喜功”之敘事。
一場夢境
《淑女》披著閨中秘話的外衣,里頭卻是靈魂的傷痕。文字如何表現靈魂的傷痕?不是眼淚,不是苦痛,作者用了一場夢:在多年后開往普陀山搖搖晃晃的船上,他們談起一場共同的夢——別人都離開了農場,或考上大學,或遠赴重洋,獨獨留下夢的主人。
在虛構中敘述夢是極其危險的,虛構一旦失去限制,可以為所欲為卻也落入虛無。但作者為這個夢的出現鋪墊了堅實的土壤,曾經的創痛通過多年后的一次旅游重現,終于褪下“婚外情”“都市男女”的外殼,露出真正想要言說的過往。而讀者又能真切地體會這個夢,因為一代人各做一代人的夢,一代人在多年后夢見自己留在農場,另一代人步入社會后還會夢見自己在做試卷……
這個夢重疊了現實的邏輯和小說的邏輯,為敘述和閱讀之間建立了通道,當那些“女人家的事”引領讀者進入其中,小說真正的聲音傳遞出來。
兩次想象
小米和讀者一樣,好奇著黎朶與費恩的結局。身為編劇的她,甚至在小說敘述中進行了兩次想象。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這兩次想象極為具體:第一次想象中,對那家餐廳的描述與開頭相較,竟更為詳細,包括兩輛名人坐車的生產廠家、餐館掌廚的師從關系,甚至精細到窗簾的材質;而第二次想象中,蟹糊泡飯的熱度與鮮度、一道道配菜的色香味,以及黎朶為費恩細致安排的前后流程,皆從作者筆尖細致地流淌出來。這第一次想象,仿佛展現的是對精致都市生活的刻板想象;而第二次想象,又像是奮力營造的極具生活氣的溫柔鄉。而緊隨其后的便是黎朶與費恩真正的結局,一種戛然而止,一種冷峻的現實感。
作者借小米的思緒,蓄意講述了兩種想象,再用“真實”將它們全都打碎,就像是在宣稱:我的小說里并不是只有精致生活、都市男女、市井氣息,我看到的世界、寫出的故事要比那些豐富得多。
小說中的想象與小說中的夢異曲同工,如何掌控敘述中的想象與夢境,體現了一個作者的技藝。而這又非炫技,小米對于黎朶的想象是兩位女主人公關系的機鋒:“淑女”是小米對黎朶的評價還是想象;而黎朶是否又活在小米的期許里、外部的期許里。小米以編劇為生,這項看似無中生有的勞動,卻是她放棄學醫后妥協的選擇,她謀生、成家、生育,看似步步腳踏實地,但“虛構”才是寄托她精神的地方。《約翰·克利斯朵夫》是在人間煙火中尋到脫離虛無的力量,而小米反其道行之,在世俗生活中“虛構”著,虛構黎朶,虛構自己。當小米意識到,帶她去美國的丈夫也在婚姻外開小差的時候,她是否能意識到,她和黎朶不過是命運的雙姝。可憐的人吶,至少,那是她和黎朶最近的時刻。
三樁懸案
在《淑女》十五萬字的篇幅里,所涵蓋的懸案不止三樁。小頭之死,妖頭之瘋、老克的生活方式,黑魚和女會計的秘密……懸案亦和夢境、想象同質,所謂“假亦真時真亦假”,這些“懸案”是小說所營造的世界的底色。小米在與申盛回憶過往的細節時,總有記憶處處對不上,小米感慨:“有些事情時間隔得太久……明明是A,卻變成B。”“人生有多少解不開的謎團。”
而另有三樁懸案值得玩味。首先,阿蘭這個角色經普陀山一夜后,拋開了她工具性的色彩——她選擇跟丈夫離婚。而阿蘭再次登場,則是在黎朶操辦的派對上,對其是否成功離婚、是否與艾瑞科順利發展皆未詳述,仿佛她一直是孑然一人。小米未對她進行想象——小米可能對阿蘭的生活方式不感興趣——但讀者可以:她也許真的為了欲望拋棄了本有的倦怠生活,卻又陷入了另一種倦怠;也許她足夠鈍感,生命中本有的激情就可以維持她繼續生活下去。
更精妙的懸案,莫過于那張消失的照片。黎朶明記得自己拍下了費恩與他妻子的照片,但事后卻消失于無形。僅僅是這一筆,還不足以稱之為精妙:黎朶與申盛家的客廳墻上,掛著兩個人年輕時合成的照片。可見,親眼所見的畫面無法留下痕跡,而想要展示的東西通過技術也能合成;真假兩張照片互為鏡像,熱烈的愿望落空了,表面的粉飾唾手可得。照片懸案終于揭露了小說的敘事哲學:無為有處有還無。
由此,另一樁懸案也露出一些端倪:黎朶是否知道,費恩其實與小米相識?這個問題從未在敘述中敞開講,但在人物細枝末節的對話與回憶中,其實屢屢觸及。一方面,黎朶從未讓小米見過費恩,是極有可能存心的掩蓋;另一方面,即便費恩的過往從妖頭嘴里流出,在兩個幅員遼闊的國家流竄到黎朶耳中,黎朶能接受自己是因為有點像小米而被“愛”嗎?這樁懸案,讓“淑女”變成一個理想與諷刺的復合體。
這些問題的答案,是真是假,是A是B,最終其實形成了每個人各自眼中不同的歷史,滑向不同的終局。
余論
小說本質處理的是真與假的問題,是什么樣讓人類上下求索的東西,需要我們幾百年來用虛構的方式表達。《淑女》中,黎朶的結局是一筆虛,小米邂逅費恩則是一筆實,而后者的結局讓讀者惻隱——我們追求的這些東西里有多少是抓得住的?萬千變化中,不變的是否只有人不斷經受這一種狀態?經受苦難是否真的能讓人類離真理更近一些?
再往下追問,我們仿佛又要落到虛無的窠臼里。但就在這種虛無中,作者們不斷用各自的方式講述著。唐穎的敘述語言不追求工整,堅持口語化的敘事。讀者們能看到她的語氣隨著標點的稀疏變得急切起來,到敘事酣暢之處,又仿佛能觸摸她行文光滑的質感。唐穎與成語等固有表達方式保持距離,幾處打破傳統的表達,但依然保持著口語化的清晰。
虛無中又是一個大世界,還能容納多少自成一格的敘述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