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劇《我的阿勒泰》何以治愈我們的心靈
編者按
近日,由李娟散文《我的阿勒泰》改編的同名8集網絡迷你劇播出,迅速在網絡上掀起了觀劇熱潮。網友驚呼:“這部劇治愈了我們的心靈?!痹趧〖臒岵ブ校黄鸪鋈Φ倪€有原著作者李娟。這位“隱居”于雪山腳下的70后作家,帶著野性和松弛,再次走進大眾的視野。一本由散文改編的網絡劇何以能引發破圈傳播?李娟及其筆下的文字為何能夠持續俘獲網友的心?本期約請評論家李墨波撰文,從他的閱讀和觀劇感受中解讀劇集和李娟散文走紅網絡的密碼。
對于阿勒泰來說,李娟的身份頗為獨特。一方面,她在阿勒泰生活多年,那里有她的童年和青春,有她的母親和外婆,她不是一個浮光掠影的外來者,她深入其間,貼身肉搏,與那塊土地產生了血肉聯系。另一方面,置身于當地的哈薩克民族之中,文化的差異性讓她很難有故鄉的認同感。這使得李娟對于阿勒泰,既保持了一種親近和熟悉,又有一種疏遠和間離。也許正是這樣一種距離,可以讓李娟生活其中的同時,能夠以一種審美的、文學的目光去觀照阿勒泰,并構建起筆下迷人的文學世界。正是置身其中的切膚和置身事外的超然,形成了李娟散文的獨特魅力。
李娟的文字平實質樸,自然率真,她描摹出來的那個阿勒泰,充滿著文學的靈動和詩意。無論是牧民、鄉親、鄰居的孩子,還是一座山、一條河、一陣風、一場雨,都在她的筆下趣味盎然,樸素的事物散發出雋永的意味。李娟筆下的阿勒泰充滿了陌生的經驗,那里時光緩慢,歲月悠長,人們固守著某種質樸和單純,顯示出與現代社會的巨大差異。李娟的文字像她筆下的景物一樣渾然天成,不賣弄文學技巧,不兜售異域風情,不渲染生活悲苦。她認真地書寫著生活中那些“無用”的事物,處處閑筆,卻處處有趣,字里行間滲透出對于生活的超然和豁達。在我看來,李娟最可貴的,正是這樣一種看待生活的非功利化的審美視角,一種文學的目光。
散文如何改編成影視劇呢?散文是作家生活感受的記錄,是生命經驗的切片,是夾在人生大書中的便箋。便箋信手寫來,紛紛揚揚,散落在記憶的角落里。而影視劇需要一個完整的故事。如果說散文是碎片化的人生體驗,故事則是結構化的生命經驗,是關于生活的寓言。由于故事是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這就要求它不能太散,而應該有始有終,有因有果,有秩序有設計,有沖突有解決,有起承轉合,有人物弧光,并最終提供認知價值和情緒價值。由散文改編為電視劇,需要把那些碎片化的感受有機地組織起來,由散漫走向整飭。
散文帶給電視劇的,是寶石般的細節,河流般的敘事節奏,以及草原上如雨如風的氣質。劇集《我的阿勒泰》以優美的視聽語言準確翻譯了原著中的詩意,保留了書中那些動人的細節,比如母親發明的“小鳥”牌香煙、“砰砰”和“喀拉”蘑菇,舔著香港明星廣告的奶牛,塑料袋組成的排水通道,熱鬧的鄉間“拖依”,大家跳起的“黑走馬”,巴太落在“拖依”上的外套,彈唱會上的叼羊,以及孩子們喊著的“白娘子”……這些細節在鏡頭里一閃而過,但它們并不是可有可無,而是刻畫出結實的生活質感,營造出真實的生活氛圍,從而發酵出情感的濃度。這些細節的寶石,鑲嵌在劇中閃閃發亮,顯示著不凡的藝術品質。
劇集在保留原著精神氣韻的基礎上,提煉出幾條情節線索,將散文中的細節和感受串聯起來,使故事更為完整,人物更加飽滿。同時,在哈薩克族少年麥西拉的基礎上創造出一個新的人物巴太,支撐起李文秀的情感線索,又牽引出蘇力坦、托肯、朝戈等人,將觸角延伸至哈薩克民族的日常生活內部。相較于散文的平和淡然,電視劇營造出一定強度的戲劇沖突,成為劇情推進的驅動力。這些沖突包括:哈薩克青年巴太和漢族女孩李文秀的情感沖突;哈薩克牧民蘇力坦和青年一代巴太、托肯之間的代際沖突;外來淘金者高曉亮和當地牧民的觀念沖突。通過這些沖突設置,電視劇觸及一些更深層的話題,比如阿勒泰地區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所受到的現代文化、外來文化的影響,以及哈薩克民族在固守和變化之間的抉擇。
蘇力坦正面臨著這樣的抉擇。對于蘇力坦來說,那桿不愿意舍棄的獵槍代表著他所熟悉的一切:騎馬,打獵,游牧,轉場,以及千百年來哈薩克民族所遵循的文化傳統。轉場時他堅持走仙女灣小道,固守著多年的習慣不愿改變。而作為哈薩克的青年一代,小兒子巴太不想再繼續游牧生活,他渴望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兒媳婦托肯在丈夫去世以后想要改嫁,然而孩子的歸屬成為她和蘇力坦之間的主要矛盾。這些觀念上的分歧和沖突橫亙在兩代牧民之間。
李娟曾在《木耳》中呈現了人的欲望和商業活動,對阿勒泰地區原生態的自然環境和社會倫理造成的破壞。電視劇將這種破壞性具化為一個人物,就是高曉亮。他追逐利益,不講誠信,對于阿勒泰只是毫無底線地攫取,這與人們一直所信守的價值觀念迥然有別。作為全片唯一的“反面人物”,高曉亮將戲劇沖突推至頂峰,以一場意外營造出敘事高潮,并以李文秀心愛的馬“踏雪”的犧牲“震撼”收場,使得劇作看起來更為跌宕起伏。然而最后的險情稍顯牽強,巴太在文秀和“踏雪”之間的抉擇也頗為刻意,難免落入俗套。與之前的淡定從容相比,結尾的處理略顯匠氣,不像來自生活,更像是編出來的,對于生活真相的揭示頗為無力。實際上,我們生活中的大部分時刻,并沒有尖銳激烈的對峙,也沒有非此即彼的抉擇,那些更為深層的分離和傷痛,往往悄無聲息,并且無以言說。
鄉村和城市,傳統和現代,落后和先進,固守與變革,對于這些對峙和矛盾,劇集沒有簡單地判定孰優孰劣,而是呈現出一種思辨性。鄉村雖然遠沒有城市物質豐盛,卻依然可以寄放城里人的靈魂。傳統并不簡單地意味著落后,依然有值得我們尊敬和學習的東西。當然,一味固守傳統也不可取,那些不合時宜的舊習慣總是要丟棄。不同民族間的文化也是如此,并沒有高低優劣之分,對于各民族文化都應給予足夠的尊重,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劇集《我的阿勒泰》之所以能吸引觀眾,在于它展現出一種獨特的價值觀,展現了“慢”的迷人,展現了自然的美好,展現了物資匱乏中依然存在的詩意,展現了超越功利的豁達和性情,而這些都是快節奏的現代社會所沒有的。某種意義上,《我的阿勒泰》呈現了傳統文化、鄉土文化,以及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文化對于當下都市人群的一種滋養和彌補。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愿意困守城市,而選擇調轉方向,重新回歸充滿生機的山野和鄉村,那是對于新的生存空間的尋找,也是對喜歡的生活方式的主動選擇。
《我的阿勒泰》的熱播也許會吸引更多年輕人離開城市,尋找他們的“阿勒泰”。需要提醒的是,內心的安定從來不是來自外部,“遠方”并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每個人都無從逃避,終需要勇敢面對自己,面對當下,面對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這也是劇集和原著的最大區別。在劇集中,李文秀以一種外來者的眼光觀照阿勒泰,陌生的生活方式,異域的秀美風光,迷人的民族風情,都以一種“遠方”的面目進入她的視野,并讓她在城市中疲憊的內心得以療愈。然而,對于李娟來說,阿勒泰并不是她的詩和遠方,阿勒泰是她朝夕相處的家園,是安身的此在,是生活的當下,是充滿困頓和狼狽的生活日常,但是借助文學,她超越了平凡的生活,實現了內心的富足。
當一部散文改編的網絡劇贏得巨大的流量,當一種慢節奏的生活方式贏得年輕人的追捧,或可以說,這是文學的勝利。文學超越世俗功利,為平凡的靈魂提供遮蔽和護佑。在成功和失敗之間,在城市和鄉村之間,文學開拓出另一重價值空間,給予生命多義的詮釋,留出更多可以讓人后退和轉身的余地。文學給弱小者以撫慰,給失敗者以尊嚴,讓人們無論身處何地都可以詩意地棲居。我們也許無從選擇命運,卻可以換一種目光打量生活,于輾轉中看見風景,于風雨中看見彩虹,于平凡生活中發現美和詩意。所以,真正治愈我們心靈的,也許不是阿勒泰,而是我們看待生活時所擁有的文學的目光。
(作者:李墨波,系《文藝報》總編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