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炳月:我在文學所成長
我入職文學研究所是在1999年6月29日。那天是星期二,文學所的返所日。上午,我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先到院人事局辦理了最后一道入職手續,然后到文學所比較文學研究室去見室主任周發祥老師。當時,比較室并不在院部大樓七層,而是在八層的821室。周老師領著我到文學所人事處打了招呼,見了黨委書記包明德先生和其他研究室的幾位老師,回到比較室,又和李聃老師一起為我收拾了一張辦公桌,給了我一把研究室的鑰匙。我在文學所二十一年的工作,就那樣開始了。光陰荏苒,韶華易逝,現在,二十四年已經過去,我從文學所退休也已經是第三個年頭。
入職文學研究所,是我職業生涯中最正確的選擇。不過,求職過程曲折漫長,有幾分戲劇色彩,進比較文學室有幾分偶然。
我是作為留學歸國人員(所謂“海歸”)被文學所引進的。1994年2月去日本留學之前,我在中國作家協會下屬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工作了近七年,1992年就評上了副研究員。出國留學之后,文學館保留著我的公職,而且任命我為研究室副主任(主任是吳福輝先生)。那是希望我回國后繼續在文學館工作。我很感謝當時的副館長舒乙先生對我的關照與信任,但為了事業上有更大的發展,我還是決定換個工作單位。留學回國之前,我聯系了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大博士后流動站1998年1月底就給了我一個博士后指標,但是,權衡之后,我決定還是進文學所。進文學所可以省略博士后這個環節,直接就職,更重要的是,文學所符合我潛心學術研究的職業規劃。國家最高文學研究機構,名家云集,學術積累豐厚;不用講課,不用坐班,時間自由。——這樣的工作單位,除了文學研究所哪里還有?而且,文學所有樊駿老師在!
樊駿老師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名家,因為致力于學科建設而被稱作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守護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北大中文系讀碩的時候,就開始仰視他。幸運的是,1987年我碩士畢業之后到中國現代文學館工作,1990年開始參與編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與樊駿老師相識,得到他的指教與提攜,偶爾被他敲打,有時他還會和我開玩笑。那時候,樊駿老師和文學館館長楊犁先生一起擔任《叢刊》主編。對于我出國留學,樊駿老師本來就不以為然。我去東京一年之后,1995年3月下旬,他應伊藤虎丸先生之邀訪問東京,住在吉祥寺的東急酒店,我去看他,他說我應盡早回國繼續自己的研究。所以,1998年8月中旬,博士論文通過答辯、等待教授會做最后審查的時候,我便給他寫了一封信,希望進文學研究所。信寄到北京的時候他正在新疆參加考察活動(他是全國政協委員),他回到北京看到我的信,急忙回復,讓我與李葆琰老師聯系,進現代文學研究室。當時,李葆琰老師是現代文學研究室主任。我立即給李老師寫了信。
自以為回國就可以到文學所上班,我1998年10月27日拿到博士學位證書,11月8日就回到了北京。剩余半年多的簽證,可以再領一年半的文部省學習獎勵費,都扔掉了。朋友們說我是“閃電回國”。但是,回到北京才知道,文學所因所長換屆擱置了某些事情,引進人才環節又多,我的工作并未落實。怎么辦呢? 只好在家等待。等了四個多月,1999年3月18日,李葆琰老師終于通知我工作落實了,讓我準備課題申請文學所的科研經費。又等了近兩周,3月30日,李老師忽然通知我,說是因為人事變動,現代文學研究室不能接納我!
愕然并且茫然。那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出國近五年,已經忘了國內人事制度的繁瑣與人際關系的復雜。雖然是“海歸”,但人事檔案、工資關系尚在中國作家協會,僅僅是走人事程序,就會讓人焦頭爛額。樊駿老師德高望重,但并無行政權力,我對他提出進文學所的要求實在是有些冒失了。文學所是誰想進就能進的?
進文學所的夢破滅,北大方面的博士后指標也早已放棄。無奈,我決定去普通高校教書,并開始聯系。李葆琰老師勸阻了我,說:“還是進文學所。樊駿交代的事情,我一定要辦好! 進不了現代室,就進比較室。我去找所領導和周發祥。”就這樣,又等了三個月,我得以到社科院報到,進了比較文學研究室。
進現代文學研究室受挫,當時我覺得是個悲劇。但是,進了比較文學研究室,我才知道那是喜劇,是命運的眷顧。因為那個小波折,我與多位前輩之間有了深入的互相了解,在文學研究所獲得了最適合自己的位置,明確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后來的許多美好相遇,都是以那個波折為起點的。
李葆琰與周發祥兩位老師長我一輩,與我素昧平生,那種無私的幫助(應當說是“救助”)一方面是提攜后進,一方面也是為了加強文學所的科研力量——他們輕信了幾位老師對我的禮節性、鼓勵性評價,誤以為我真是什么人才。李老師身材高大,儒雅、溫和,卻又心性純粹、原則性強。為了我的入職,他甚至要“以黨員的名義”給社科院領導寫報告。周發祥老師為了接收我同樣是竭盡全力。1999年4月14日我才第一次與他見面,那天他在北京語言大學開會,是李老師介紹我去找他的。我在漫長的等待中疑慮重重,有一天對他訴苦,他讓我放心,甚至說:“如果不能把你調進來,這個室主任我就不當了!”后來他告訴我,李老師把我推薦給他之后,他曾給多位老師打電話了解情況,并給我講起1978年他報考社科院研究生(他是人們常說的社科院“黃埔一期”)復試的故事。1978年還是通信、交通不便的年代,他遠在黑龍江,接到復試通知很晚,好像又誤了火車,趕到北京時復試時間已過,復試已經結束。但是,文學所的領導和老師破例安排他單獨復試,給了他讀研的機會,因而他后來才能留在文學所。我覺得,他熱情地幫助我,也與他曾經得到文學所前輩領導和老師的幫助有關。那是一種善與愛心的傳遞。我后來以“能幫人處且幫人”為處世原則,原因之一就是受到了周老師復試故事的感化。李老師和周老師最終能夠把我調進文學所,與文學所領導的支持密不可分。我入職文學所前后,包明德先生是書記,楊義老師是所長,兩位都是知輕重、敢負責、胸襟開闊的領導。移交人事檔案之后,包書記對我說:“保留你在文學館的職稱,還是副研究員。”因此我后來的各種晉級才能跟上節奏。大概是2003年,文學所第一次進行科研津貼分級的時候,給我定的級別偏低。還沒等我提意見,包書記就到上級主管部門為我另要了一個指標,給我定了恰當的級別。當時的室主任葉舒憲告訴我此事,我很欣慰。包書記是評論家、詩人、領導,但從不擺架子,對所里的許多男士(包括我)常以“老弟”相稱。楊義老師我早就認識,等待入職期間我給他打電話,他給了我安慰與教誨。我入職后的第二個返所日即7月6日,他領我到樓下的吸煙室,抽著煙(他的煙癮太大了)與我談了四十多分鐘。他談文學所的情況,談把文學所建成一流研究機構、推動學術研究國際化的宏大構想,并對我說“該為你爭取的我會主動為你爭取”。那時候他剛當所長不到一年。后來我發現,他的為人和他的學術研究一樣,很有包容性,真正的“有容乃大”。
二十多年過去,現在,李葆琰老師和周發祥老師都已不在人世。我最后一次見到李老師大概是在2010年初夏,那時候他已經退休多年。那天,他來院部醫務室取藥,我在后院的路上遇到他。聊了一會兒,他忽然問:“當初我費那么大力氣把你調進來,現在社科院這么窮,你沒有后悔吧? 不會怪我吧?”我有些吃驚,忙說:“怎么會?沒有比文學所更適合我的單位!”他欣慰地一笑,說“那就好”,轉身慢慢地走了。當時他已經生病,平日以游泳作為體育鍛煉。2012年8月7日上午,我在京郊參加一個課題論證會的時候,得到了李老師病逝的消息。心情無法平靜,便離開會場,站在樓梯間,對著李老師家的方向,合掌祈禱,為李老師送行。周發祥老師去世比李老師早五年多。我入職不久周老師就退休了,最后一次見到他是2006年5月23日在同仁醫院,那時他正生病住院。當年九月我就去東京訪學了。翌年春節,初四(2007年2月 21日)那天我從東京給他打電話拜年,聊了許久,他說他的病治不好了。5月14日,妻子從北京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周老師已在兩天前去世。電話里說起周老師的善良、仗義,我十分難過。身在國外,連他的葬禮也無法參加。
入職文學所的時候,周老師對我說:“你留學那么多年,懂日語,比較室更適合你。你一開始就該聯系比較室!”他說得太對了。從學術環境、專業發展兩個方面來說,都是如此。我入職前后,比較室尚未縮編(有十二個編制),處于鼎盛期,多名在職人員各有自己的專業方向,學術生態豐富、多元。周老師研究中外文學關系、海外漢學,也是蘇珊·朗格名著《情感與形式》的譯者之一,陳圣生老師研究現代詩學,且曾參與翻譯韋勒克、沃倫的名著《文學理論》,李聃老師研究蘇俄文學,程廣林(程麻)老師研究以魯迅為中心的中日文化交流和當代日本的中國學,孫歌研究日本思想史、日本文學,陳燕谷研究文藝理論和美國左翼思想文化,曹衛東研究哈貝馬斯,葉舒憲研究文化人類學,均為各自研究領域的名家。置身于那個學術群體,視野會變得十分開闊。我入職的時候,周老師正做一個神話學方面的課題,讓我幫助整理日本方面的資料。我開始閱讀伊藤清司等學者的相關著作,立刻進入了一個新的知識領域。對于我來說,置身比較室,更重要的是對自己的知識結構、研究方向有了更明確的認識,知道自己應當致力于研究現代中日關系中的歷史、文化、文學諸問題。后來,《“國民作家”的立場——中日現代文學關系研究》和《“同文”的現代轉換——日語借詞中的思想與文學》兩部專著的撰寫,都與“比較文學”的自覺有關。即使是在魯迅研究方面,我也是將魯迅與日本的多重關系作為重點之一。
入職一年多,2000年10月28日我再次赴日。是為了更多地了解日本,也是為了再回一次國——留學回國回得不漂亮,想重新回一次。再次赴日停留了十九個月,深入了日本社會,搜集了大量資料,結識了多種類型的知識分子。而且,那期間與正在東京大學留學的林少陽兄相識,成為莫逆之交。以結識少陽為契機,日本思想史研究大家子安宣邦、現代文學研究大家小森陽一進入了我的學術領域,我的知識空間進一步擴大。
在比較文學研究室,年長的程廣林老師、年輕的孫歌與更年輕的我,實際上構成了日本研究梯隊。入職第一天,程老師就與我談起中日學術交流問題。當時他已經開始翻譯竹內實文集,并準備寫竹內實傳記——竹內實是當代日本的中國問題研究大家。程老師的中日文學關系研究起步很早,1990年之前就出版了《魯迅留學日本史》《溝通與更新——魯迅與日本文學關系發微》等重要著作。在文學研究所,比較室的成員之外,當代文學研究室的李兆忠兄、現代文學研究室的趙京華兄,在日本社會、歷史、思想、文化的研究方面,都取得了多種高質量的成果。文學研究所的日本研究影響廣泛,多次引領學術界的話題。很榮幸,我能夠成為這個研究團隊中的一員,并且與京華兄一起促成了多項中日學術交流活動與合作研究。
文學研究所的每個研究室都聚集著高水平的研究者,因此,不同專業研究者之間的交流也頗具學術生產性。在這方面,我非常感謝古代文學研究室的楊鐮先生——他生前我是一直以“老楊”相稱的。2016年3月31日老楊因車禍在北疆離世,距今已近七年。2006年8月,我第一次參加他的綠洲文明考察隊去新疆,從此進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從2006年8月到2015年8月,十年間我十一次與他去新疆調研,時間最長的一次在路上走了整整兩周。新疆之行打開了我的視野,擴大了我的知識面,改變了我的世界觀、中國觀、人生觀。受老楊的引導和啟發,2010年我申請社科院重點課題“現代日本與西域文化”并獲批,開始關注大谷探險隊,翻譯野村榮三郎的《蒙古新疆旅行日記》,研究現代日本探險家的西域漢詩。老楊經常去新疆,主要原因是他在做社科院的重大課題“綠洲文明調研”。2011年年底課題結項,我幫他在電腦上填了結項表,他說要從項目經費中支付一千元報酬給我。2012年2月28日上午,古代文學研究室為他舉辦榮休歡送會,中午在渝信艷陽樓設宴招待他。古代室領導知道我與老楊的關系,歡送會、午宴都邀我參加。午宴開始之前,老楊從包里拿出一塊玉給我,認真地說:“一千塊錢你也不在乎,沒有什么用。給你塊玉吧,留個念想。”那是一塊純正的和田玉,籽料,三色,雕工精湛,十分珍貴。而且,玉上雕刻的“鐘馗嫁妹”故事是表達友情的。老楊去世之后,每當看到那塊玉,我就想起他那句“留個念想”。也許當時他不該那樣說。現在,斯人已逝,那塊玉真的成了“念想”。
入職文學所的時候,我已經三十九歲,人到中年了。受惠于各種美好的相遇,受惠于文學所的學術環境,我中年之后還有多方面的成長。這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感謝文學所,且以文學所為榮。永遠。
2023年2月21日寫于寒蟬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