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華訪問記》問世前后
1981年春節前后,我狹小的辦公室里,迎來兩位廣東客人。一位是《廣州文藝》編輯部的鐘子碩老師,是因為我向《廣州文藝》投稿而相識的;另一位李聯海同志,卻是第一次遇見。閑聊中得知,幾年前,他們曾對曹靖華老人作過一次采訪,并寫了一篇《訪問記》。他們這次來北京,是要拜望一下曹老,說服曹老能夠同意發表這篇文章。并且說,他們準備離開我這里之后,就到曹老家去。遇到這么好的組稿機會,豈能放過? 那天《新文學史料》牛漢主編不在房間,我向組長李啟倫說了一聲,就和子碩他們一起去了曹老家。
那天在曹老家,呆了將近兩個小時,主要是鐘子碩、李聯海與曹老交談,我只注意的聽著他們的談話。當時看到房間正面的墻上,有董必武親筆書贈曹靖華的一對條幅,我就趁便抄在了隨身帶去的一個小本子上:
愿花長好月長圓 幻星于今現眼前潔比水仙幽如菊 梅香暗動骨彌堅
已見好花常在世 更期圓月照中天謝莊作賦惟形象 愿否同名喻續篇
讀散文集花題二絕句錄呈靖華同志
董必武一九六三年五月
董老這對條幅落款寫出的散文集《花》,是作家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圖書。正是這本豆綠色布面精裝的散文集,奠定了翻譯家曹靖華在散文界的地位。
鐘子碩他們返回廣州后,我因為掛念著他們能否取得曹老對發表《訪問記》的授權,接連給他寫了兩封信,打探消息。進入三月,終于收到了子碩的回信:
洪治同志:
您好!
來函先后收到,勿念。
春節以來為出《南風》報事,忙得精疲力竭,沒有早日復您,甚歉!《南風》報已出三期,每期寄一份給您,希望能聽到您的寶貴意見,也常望您能為《南風》報撰稿和推薦稿件。
近日接曹老一信,語氣十分緩和、客氣,從信中看,他不同意發表,主要是謙虛之故。現把該信影印了一份,送上請您一閱,看看如何去和他商談,效果會更好些。
匆匆。祝編安!
子碩(1981)三月五日
曹老致鐘子碩、李聯海信的影印件,內容如下:
子碩、聯海同志:
您們好! 二月二日大函收到,知況至慰。很懷念廣州,上次到廣州是我第三次到廣州的。第一次是一九二六年北伐前到廣州,不久便隨軍北伐。第二次是五十年代初,赴海南島參觀,路經廣州,并經省負責同志安排到從化休息。當年流溪河上沒有大橋,也沒有現在的那些大樓。最后,就是上次了。從化常年花如錦,花好,人更好! 所以,凡所到者,不能不倍感流連了。
從化暢敘,深感快慰;但要發表,恐不適適宜(筆者注:原信如此)。因那是不著邊際地談心,毫無刊布的價值;所以,考慮再三,免貽笑大方,所以放棄了。我想兩位定然同意這看法的。后會有期,見面時再話舊吧。
祝同志們好!
曹亞丹上。(1981)二、廿日。
從曹老信中所言:“從化暢敘,深感快慰;但要發表,恐不適適宜”等語,可以知道,鐘子碩、李聯海此次來北京之前,已經在從化順利地完成了對曹老的采訪。而且,他們二人當時是和曹老一起,從廣州乘坐汽車,抵達從化的。為紀念這次從化之行,曹老還寫了一篇題為《從化溫泉散記》的文章,發表在1979年6月3日的《光明日報》上。文章開篇便道:“出了廣州市,沿公路向北走,到了約八十公里的地方……從化就悄然出現在面前了。”篇中以生動細致的筆觸,滿懷深情地描述了從化溫泉的美麗風光。可見,這次從化之行,給曹老留下的印象是相當美好而暢快的,——信中所言,“從化常年花如錦,花好,人更好! 所以,凡所到者,不能不倍感流連了。”以及“從化暢敘,深感快慰”等語,也都證明了這一點。
有人也許要問,曹老這封信的落款署名,怎么會是“曹亞丹”呢? 這里有必要,對曹老生平略作介紹:
曹靖華(1897—1987)原名曹聯亞,河南盧氏縣人。他是中國現代文學翻譯家、散文家、教育家,和北京大學教授。1919年在河南開封省立第二中學求學時,投身五四運動。1920年在上海外國語學社學習俄文,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并被派往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1924年加入文學研究會。1925年,參加魯迅組織的未名社。在國民黨反動統治下,自30年代初起,他化名亞丹、汝珍、鄭汝珍等,和魯迅通信,介紹蘇聯革命文學,代魯迅搜集蘇聯優秀版畫和革命書刊,同魯迅結下了深厚的友誼。1927年4月,他重赴蘇聯。1933年回國后,在大學任教并從事文學翻譯工作。1959年至1964年,任《世界文學》主編。1987年獲得蘇聯列寧格勒大學榮譽博士學位。同年8月,獲得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授予的各國人民友誼勛章。曹老這封信落款署名“曹亞丹”,就是用的化名,也可以說是筆名。
讀了以上采訪者與被訪者的兩封信,一邊是曹老的謙虛敬慎,一邊是鐘子碩二人的鍥而不舍,著實令我感動,也很受教益。不禁為自己在《新文學史料》做編輯,而能遇到如此敬業的同行,和德馨績偉的革命前輩,而深感慶幸和自豪了。
我是什么時候收到《曹靖華訪問記》文稿的? 因為沒有留下閱稿筆記或日記,而今完全記不得了。唯一能夠說明我經手責編了這篇《訪問記》的證物,是曹老為我解答閱稿中遇到的問題的一封信:
來函收到。復如下:“失陽關”三字無誤。其實查普通地圖即知,在豫西南。二、碑文兩種名稱均可用,因前后不同,名稱略異,但基本意義則一,可選用。三、先父生卒年為1869—1958,相減即得享年89歲。他終身在家鄉從事教育事業;解放后被河南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邀請為代表,因年高、山路遙遠,交通不便,未出席。
草復,
祝同志們好!
又:柯怪君是滬、漁陽里時代所用的名字,不錯。當時同吃、同住、同學習,非耳聞也。
曹靖華復。(1985)十二、五日。
曹老這封信所用的信紙,是從一本小32開舊書上裁下的扉頁,信的內容就寫在扉頁背面。信的最上面一行,沒有(或是忘了)寫抬頭。——既然如此,你拿什么證明,曹老這信是寫給你的呢? 我要是讀者,也會提出同樣的問題。
幸好,來信所用的那個用舊雜志封面自制的信封還在,上面清楚地寫著我的姓名,而在信封下端右側寄信人位置,也只是簡單地寫了“朝外丹寄”四個字。
從曹老來信所用信紙與信封,以及極簡的文字、用語,都使我真切地看到了老一輩革命家的樸實無華,簡約節儉。這封簡短的來信,不僅解決了我閱稿中所遇到的疑難問題,無意之中,也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革命人生教育課。
《新文學史料》雜志是季刊,一年只出版四期。鐘子碩與李聯海撰寫的《曹靖華訪問記》是一篇長文,不可能一次登完。因而,我們從1986年第一期開始刊載,連續用全年四期版面,登完了全文。轉過年來,作者要把《曹靖華訪問記》連同《曹靖華年譜》和一篇介紹曹靖華父親的文章《曹植甫軼事》等,編為一書出版,李何林先生特為撰寫了一篇《〈曹靖華訪問記〉序》,寄到編輯部來。于是,1987年第三期《史料》,又刊登了這篇序文。
至此,《曹靖華訪問記》這篇長文,從組稿到發表的全部工作,就算圓滿結束了,可謂有始有終,編者作者皆大歡喜。文章的發表,為讀者提供了一部有價值的現代文學史料,也為一代革命家和文學前輩曹靖華先生保留了一份珍貴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