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凰兮》:一息尚存,生生不息
問起自己名字的緣由是自我認知和身份認同的開始,其實也是對自我生命思考的一個開端,關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去往何處?這些終極之問所衍生出的哲學思考數不勝數,人們迫切地想要知道關于生命意義的答案,但樊健軍在小說《鳳兮凰兮》中并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也沒有在小說中反復提及這一問題。樊健軍編織起主人公的過往與現在,生活流的敘述其實減弱了小說本身吸引人的戲劇性,但卻成為我們理解這一小說中提及的,“活著就是意義”的路徑,也讓這個提問的少年在生活中一步步接近問題的答案。
小說開篇就為故事提供了延展與回溯的可能性:楊得志的去世、楊鳳凰的名字、蔣冠之的失蹤。但這些信息都交織在關于楊鳳凰日常生活的介紹中:他的居住地,他去上班的路線。換言之它即是楊鳳凰生活的構成,也是楊鳳凰生活的發生。楊德志的信息以“楊得志離世五年后”展現,以此為時間點所聯接的是他們居住地的變遷,其中還有20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的過往;而他們的居住地也聯接了楊鳳凰的上班路線“沿鳳凰山路往東”,以及他關于自己名字疑問的交代;而正是在這一路線上,楊鳳凰接到關于蔣冠之失蹤的電話。由此,小說圍繞著蔣冠之的失蹤進行延展,順時而下講述楊鳳凰陪伴著沈慧母子在苦難發生后繼續生活;也從這里逆時而上,講述楊得志去世后,董靈芝與這姐弟二人的生活過往。可以說楊鳳凰這個人物匯集著過去與現在,以及未來的可能性,更像某種集合體,在敘事中更突出的是其承擔的功能性特征。
過去與現在的交織在小說中呈現為以楊鳳凰為中心的,過去時空的不斷閃回。以楊鳳凰為中心是指時空的溯洄中以楊鳳凰為視點進行故事的敘述,而視角則選擇的是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與讀者常規接受的人物回憶性敘述相區別。作者每一次有關過去的敘述都與人物的當下相關。當作者回溯時間,讓讀者得以窺見楊得志受冤打折科長的手臂而坐牢,又因為搶救山火在坐牢期間犧牲,而時間的當下便是蔣冠之因公務在大雨中失蹤以及救援隊的搜尋,沈慧的悲痛欲絕;當讀者看到董靈芝為楊得志應得的英雄榮譽奔走,努力靠著自己和丈夫留下的力量繼續著生活時,也會在時間的順流中看到沈慧在得到救援終止的消息后,繼續以做義工的方式傳遞著丈夫帶給自己的力量。之所以說與常規的人物回憶性敘述不同,就在于每一次這種時空的穿插將作者安排的身影顯露無疑,而不是基于記憶點的觸發。那么我們會思考,作者何以安排這些過往與現在的敘述順序,換言之,小說中這些過往與現在何以關聯?
這些關聯并不僅僅是因為某種鏡像的寫作技巧,更重要的這些關聯里具有一座橋梁,這座橋梁由作者所選取的楊鳳凰的視點為基礎,或是從當下獲得了對過往的理解,或是從過往感同身受當下面對苦難的人,內心的脆弱與哀傷,并給予溫暖與愛。我們通過楊鳳凰看到沈慧一點點走出哀傷,這些都從細枝末節的生活中流露:楊鳳凰對旦旦的陪伴中,其實也是陪伴著兒時的自己,經歷過苦難的楊鳳凰并沒有因此囿于某種苦難的循環,而是給予有相同經歷的旦旦愛和溫暖;楊鳳凰看到沈慧收起蔣冠之生前的物品繼續生活,在她堅韌和復雜的心情中,理解了母親當時收起父親物品時“苦澀的笑”,喪親者的痛苦和繼續生活的勇氣就在這些生活的細節中展現。生者繼續生活的勇氣在作者的筆下并沒有因死者英烈的離開而遜色,而是更具有生生不息的力量;沈慧繼續做義工,將蔣冠之的愛化作自己的愛向社會傳遞;她在追悼會上講述蔣冠之的故事,講述蔣冠之烈士背后,作為一個普通丈夫和父親的愛,沈慧自己也依然保持著愛的能力,與楊鳳凰在相伴中相愛;我們透過楊鳳凰這一視點,也理解了母親董靈芝以楊得志“烈士”的稱號支撐著自己的生活,這個稱號具有一種英雄的力量,它在董靈芝這里轉換成為生活的力量,于是董靈芝去尋找愛人,盡管當時被姐弟倆阻撓而中止,但多年后她仍然沒有放棄尋找愛,與蕭叔叔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因此,可以說作者在安排這些過往與現在時,其實架起了時間河流中的橋梁,如果說作者選取的楊鳳凰的視點是這座橋梁的形式,那么鑄成這座橋梁的鋼筋水泥便是時間中人們的生活,跨越時間的此岸和彼岸,從當下帶去可以填補空洞的養料,從過去帶來可以支撐當下的溫暖與理解。而這或許也正是對小說末尾,蕭叔叔所說的“活著就是意義”的解讀。
“活著就是意義”這句話在小說中與楊鳳凰名字的解答相關聯,這句話之后,作者安排了蕭叔叔對當年救火的回憶,楊得志在大火中呼喊著他的名字“鳳凰——鳳凰——”。關于楊鳳凰名字緣由的探尋,作者在小說中并沒有刻意地展開敘述,但卻在小說的開篇和結尾都有提及,難道作者僅僅是讓小說開頭中墻上的槍響嗎?如果這樣理解,就辜負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小說中,當過往與現在的交織在人物新生活的展開中匯合,并向著將來流淌時,關于楊鳳凰的名字才再次被提及,鳳凰——鳳凰——的呼喊,其實也是小說標題鳳兮凰兮的翻譯,“兮”在文言中是感嘆詞,大火中的鳳凰涅槃重生,不正是他們在苦難過后繼續生活的寫照嗎?但這重生卻是在永恒的生活中、愛的傳遞中重生,作者選擇的敘事節奏不是脫胎換骨似的激烈,而是細水長流的平靜,正是因為小說沒有對苦難和死亡的控訴,而是將其看做生活的一部分。正如小說中對鳳凰山路由來的介紹,古城墻在戰爭中被炮火摧毀,但“幸存的人們便在古城墻的廢墟上踏出一條新路來,這就是他每天倘徉其間的鳳凰山路”。其實不僅是鳳凰山路,世間人們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當死亡與苦難的存在成為必然,無數的人在創傷與廢墟上走出生活的路。但這并不是消極的妥協,而是在生活中用愛去治愈創傷,只要一息尚存,生者仍是一種集合體,集合了過往與將來,離開或不曾離開的愛,如此,在生者繼續生活的勇氣里,生命生生不息。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