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凸凹的短篇新作《琥珀》 ——兼談綿密的中庸與“良善”
凸凹是精力充沛的作家,他的新鄉土文學創作獨樹一幟,作品在繼承與發展中以蓬勃之勢漸成峰嶺,郁郁成林,無論是長篇小說《大貓》《玉碎》《玄武》《美狐》,還是散文集《故鄉永在》,都有他對新鄉土文學獨特的挖掘和貢獻。更可喜的是,近兩年他在各大刊物上以集束方式亮相的一系列短篇小說,用與時俱進的角度展現了豐富的新鄉土文學內涵,其中《青土港的愛情》《桑麥》在回望中找尋到被忽略的清澈,是讓讀者心潮起伏的佳作。現在,他又把筆觸延伸到了即將退休的準老年世界,短篇新作《琥珀》呈現出一種全新的樣貌,游刃中有了千秋,激發讀者在相熟的場景中進行深層次的思考。
《琥珀》的主人公叫畢勝利,是一位即將退休的官員,從故有的位置上退下來,自會有一些無法言說的情愫彌漫于心。凸凹具有長足的耐心,讓這些“碎碎念”一圈圈蕩漾開來……
“都什么時候了,還不起床,你還上班不上班?”一個凌厲的聲音。
畢勝利被驚醒,揉了揉眼睛,看到老婆王桂花俯身看著他。“我退休了,想睡會兒懶覺,嘿嘿。”
“只是快退休了,還差三個月呢。”王桂花陰著臉說。
“呃,一臨近退休,怎么就跟退休了一樣,只想懶,真是沒想到。”他說。
“就你這覺悟,我要是領導,也會不待見。”王桂花撂下這么一句話,轉身走了。
畢勝利是單位領導,他是副局長。老婆王桂花所說的領導,是指能管畢勝利的領導。揣摩領導意圖,看領導臉色行事,是畢勝利多年的為官之道。如今,即將退休的畢勝利有了心態上的細微變化,由琥珀被靜止的美麗到夜壺的實用,粗鄙的日子仍在前行。一句“會不待見”勾起了畢勝利起伏跌宕的心緒,是源于退休的恐慌嗎?凸凹在細微處下筆,在無聲中發聲,無話則長的描摹,親和中見崢嶸。由夢境琥珀到夜壺,引出光頭老李、小狗剛特、醫生小董、下屬王琳琳,現實中各種具象的擠壓是畢勝利復雜而淋漓的“臨界”心態,一個懶覺、一個夢、一頓飯、一個報告,復雜心態、百種心情、萬千心事的遞進,讓畢勝利看透不說透、做事留有余地、小心駛得萬年船的人生信條發生了傾斜。
王琳琳站在地上,擋住了他回歸座位的道路,他多了一個心眼,閃身從她身邊繞過去。一旦坐定,領導的身份就恢復了,并且有了發話的道德優勢。他說:“也許我剛才說的話有些重了,可是……
作家筆下的畢勝利是個深諳中庸之道的官員,他無傷大雅、謹小慎微,甚至有心懷愧疚的善良,但他又何嘗不是以“無為”而立世的庸官呢?
這讓我聯想到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里記載的一個故事:有一個官員來到閻王殿,聲稱自己生前無論到哪里,只喝一杯清水,無愧于鬼神。閻王說,設立官職是為了治理民眾的事情,僅認為不要錢就是好官,那么把木偶放在大堂上,它連一杯水也不喝,不更勝過你么?官員辯解道,我雖無為,但也沒有出什么大問題。閻王怒曰:無為就是最大的問題。
這則故事是對為官無為者的極大諷刺。中國有句老話:“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在辦公室坐下,實際上是畢勝利價值的找尋,尊嚴的找尋,這是慣性中分裂出來的另一個人。
唉,就要退休了,再這樣全身心投入于公務的機會不多了,必須珍惜。他好像是又回到了剛當科長時的狀態,認真、上進、忘我。
平怎么了,我可以讓它不平。我畢某人不是沒能力,以前表現出來的平,是有意為之——故意留下破綻,好讓局長有修改的空間,以體現正職畢竟比副職有水平。正職一旦有了成就感,他就得意,就有好心情,看著副職就順眼。這叫什么?
這是畢勝利臨近退休時的感慨,這是典型的變異的中庸。
孔子是中國二千年禮法社會和道德體系的建設者,孔子知道道德的精神在于誠,在于真性情,真血性,所謂赤子之心。擴而充之,就是所謂“仁”。一切的禮法,只是它托寄的外表。舍本執末,喪失了道德和禮法的真精神真意義,甚至于假借名義以便其私,那就是“鄉原”,那就是“小人之儒”,這是孔子所深惡痛絕的。孔子曰:“鄉原,德之賊也。”又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他更時常警告人們不要忘掉禮法的真精神真意義。
宗白華在《藝境》中說:漢代以來,孔子所深惡痛絕的“鄉原”支配著中國社會,成為“社會棟梁”,把孔子至大至剛、極高明的中庸之道化成彌漫社會的庸俗主義、妥協主義、折衷主義、茍安主義,孔子好象預感到這一點,他所以極力贊美狂狷而排斥鄉原,他自己也能超然于禮法之表追尋活潑的真實的豐富的人生。
這是畢勝利的悲哀,又何嘗不是當下千千萬萬以無為為信條群體的悲涼?
然而,凸凹的深意顯然并不在此。
局長又往緊里抱了抱他,“說實話,本來我不太看重這個項目,但你老兄拿出了一個頂尖級設計,提升了它的價值定位,所以我決定明天就上會研究,把它做成重點工程。”
......
下班之后,他哼著小曲進了家門。一個紫砂質地的扁圓的夜壺竟赫然放在客廳的茶幾上。老婆王桂花就翹著腳站在茶幾旁,斜著眼看著他。“一個寢宅里的物件怎么放在茶幾上,多不雅觀。”
……
“你早晨說得對,人的器官是用進廢退,腿長走就靈活,如果不走,人就真的萎縮在床上了。我剛剛六十歲,還沒到一走就跌、遇冷就麻的年紀,還有的是精力、體力、耐力和活力, 決不能倚老賣老、嬌慣自己,要是那樣,可就真的老了,嘿嘿,你說是不是?”
小說到此收尾,畢勝利的醒悟不經意間就有了驚人的效果,這里有隱秘的生活欲望和無盡的權力欲望,他在順應生命本體的同時又對馬上失去的光環戀戀不舍,在矛盾交織中想破繭而出,而這繭卻是自己一天天精心做就的。他有了悔過之意嗎?他真的破繭而出了嗎?一邊是紋絡開放的老黃蜂被封在松脂里的琥珀,一邊是紫砂質地的扁圓夜壺,看似不相干的兩個物件,凸凹卻給讀者帶來巨大的想象空間,這或許才是他鏡片后的眼睛正在審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