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土地的孩子 ——黑小白詩集《黑與白》序
“我們都是土地的孩子”——這是黑小白一首詩的題目,我很喜歡。在為詩集《黑與白》作序時,我便以此為題。“我們都是土地的孩子”,黑小白說的沒錯。我們一生的悲喜和沉浮,都在土地上,無論是否從事農耕或者牧業,我們從未真正離開過腳下的土地。正如黑小白《射線》中所說,“無論走多遠,我都會帶著自己的影子/和內心的不安/聚攏在村頭的麥垛上/接受從未離開的陽光和星空”。
甘南是一片神奇的熱土,風景優美,歷史悠久,出現了一些優秀的作家和詩人,黑小白便是其中的一個。我認識他始于州文聯組織的一次采風活動。那時他剛剛開始文學創作,熱情高漲,對寫作保持著極為真誠的態度和持之以恒的毅力。他幾乎每天都在寫作,主要以詩歌創作為主,同時也寫了一部分文本質量較高的散文和散文詩。在環境的熏陶和自身的努力下,短短五年時間,他便成為我省成績顯著的文學新秀之一。
這樣勤奮的寫作,如果說,僅僅是因為喜歡文學,可能還不準確。黑小白筆耕不輟的寫作狀態體現了他扎根泥土、情系農村的樸素情懷。在《文藝報》刊登的一篇訪談文章《新時代山鄉巨變中的文學書寫——臨潭基層作家六人談》中,黑小白寫道:“作為一名基層文學寫作者,我一直在努力用自己的文字去呈現和挖掘山鄉巨變中的人和事,這是一個讓我感到充實而幸福的過程。這么多年,我都在和農村打交道,我熟悉這片古老的土地,熟悉老百姓的生活和愿望,他們的勤勞、善良、熱情和堅韌,是我創作的動力和源泉。”
黑小白所在的臨潭縣,是半農半牧區。中專畢業后,他在鄉下工作了十二年。調縣上工作期間,曾擔任過三年的駐村幫扶工作隊隊長,參與一線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工作。所以黑小白對農村極為熟悉,對農民始終親切有加,他常說“我就是莊稼漢的兒子”,這與他詩中所寫的“我們都是土地的孩子”如出一轍。
無論《黑白之間》,還是《黑與白》,兩本詩集都生動體現了黑小白的這種情感,也能清晰地看出黑小白漸趨成熟的創作歷程。他的詩更加樸實,更加含蓄,直抒胸臆的作品少了,更多的是,以真實而平靜的敘事來代替個人強烈的主觀情緒。這對于一個只從事了幾年詩歌創作的新人來說,非常可貴,也非常難得。
“一片被陽光寵愛的土地/是我反復寫下的家鄉”,黑小白在詩歌中,用大量的筆墨表達了他對土地深沉的熱愛和依戀:“我們都是土地的孩子/無論離開還是靠近/我們都會像父母親一樣/深愛著土地,和土地上的莊稼/”。這幾句出自他的代表作《我們都是土地的孩子》一詩。在這首詩中,黑小白并沒有簡單停留在對童年的回憶上,他寫出了三代人和土地以及莊稼的遠近,父母在堅守,我已經離開,孩子還年幼,這是城鄉發展中出現的客觀現象。但黑小白堅信“這些年,露水茫茫/我們拄著微弱的光走過山野”(《白露》),他明白土地對于自己的意義,即使“很多年后,我雙手捧起土豆/它們身上已經淡去了我的痕跡”,但“父母親并未責怪于此/而是以更加深沉的堅守,祈求泥土/寬恕一個農民的孩子遠離土地的無奈”(《寬恕》)。也就是說,黑小白在反思自己的同時,更加沉淀他了對土地的情感,他用詩歌實現了對土地的另一種守護。
在黑小白的詩中,土地養育了我們和萬物。《黑與白》不只是對土地的謳歌,更是對親情的詮釋和鋪寫。比如《地標》這首入選中國詩歌網每日好詩,并發表在《詩刊》2022年第10期的短詩:“母親站在中山橋上/她并不知道這座鐵橋是蘭州的地標/也不知道黃河的名字//她僅僅說了句——/只有這樣大的河,才能有這樣大的橋//每次再見中山橋/我就會想起,一字不識的母親/初遇黃河時的平靜//仿佛在山林中,看到小溪和木橋/而她,要去河的那邊/收割一片金黃”。親情,是詩歌最主要的題材之一。黑小白的這首詩,并沒有直接寫母親的勞作和艱辛,他通過母親站在蘭州中山橋上這樣一件小事,寫出了母親對家鄉的眷戀,一個整日勞累、操心家里的母親形象躍然紙上,詩雖短小,卻清晰體現了他和母親之間的情感交流。
在另一首《落》中,黑小白用同樣不動聲色的筆調,表達了對父親的愛:“父親理發的時候/白發落在他的肩上/他的周圍//那么多的雪/白得讓我放不下/一顆懸起的心”。黑小白還有一些悼亡詩,這是他詩歌創作的一個重要內容:“前幾天去看你,草有一拃高了/再過些日子,等青草和地里的莊稼一樣高/我就看不到你了/但我能看見,草叢中/剛好容下一個人腳步的小路/從門口,一直通向你//每年,有很多路被改建成柏油大道/也有很多路重新成為山川的一部分/但我從來不擔心,你身邊的那條小路/被青草遮掩,泥土阻塞/抑或被歲月湮滅/每一條走向親人的路/在人間都得以周全”(《只有一條路不會湮滅》)。在黑小白筆下,親人的離去是歸于土地,“人間遼闊,但無論活著還是離去/我們終究只需要一隅之地/來安放身體和靈魂”(《人間》)。每個人,無論生前如何,都將成為泥土的一部分,而這,在悲傷之余,讓人安心,“現在,讓你焦慮的刺桿圍繞著你/你沒有伸手清理生命之外的荊棘/它們的芒刺,和紫色的花瓣/不再是無意義的存在,你覆蓋青草的墳頭/看上去和山川一樣溫暖”(《刺桿花》)。
父母是黑小白詩歌中出現最多的人物,但黑小白還用“他”和“她”的第三人稱,去關注家人之外的人物,比如親戚、朋友、鄰居、熟人和陌生人。《隱秘時刻》這首詩寫道:“鄰居家的老人去世后/她的老伴兒就拄上了拐杖//我聽過他在眾人中歇斯底里的痛哭/像個無所顧忌的孩子/這讓我擔心另一個失去老伴兒的老人/他是我的親人,我熟悉他的樣子,聲音/和他這一生的硬氣//我多么希望,他能像鄰居老人一樣/把悲傷呈現給我們/但他,一個人燒炕,做飯/收拾花草和蔬菜/重復老伴兒生前每天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聽見/他在茂密的李子樹下長嘆了口氣/那一刻,他終于像一個失去伴侶的老人/露出了隱藏很久的傷痛”。人到老年,最大的悲傷莫過于失去老伴兒。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每個人都要面對,但其間的觸動并不一樣。黑小白用對比的手法,寫兩位老人的悲痛,表現了他對老人這個群體的真切關注。《街口》是另一首寫老人的詩歌,但與《隱秘時刻》不同的是,這首詩中的場景,“她們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背后的墻擋住了陽光/面前擺著自家種的蔬菜/洗得干干凈凈,扎成小捆”,讀者更熟悉,更能引起共鳴。
可以看出,黑小白對人和自然的關系有著深入的思考。他所表達的種種情感,都來自于對自然的敬畏和熱愛。在《與一朵花對視》中,他寫道,“這一刻,我覺得我理解的卑微過于浮淺/小花即使被踐踏,被忽視,依舊努力開放/而我必須要俯下身子,靜下心來/才能對得起它們不聲張,不喧囂的驕傲”,正是這樣的認識,黑小白筆下的一草一木,才不是單純的文字描繪,他把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愿望寄托在山川草木上,“每一株花草都是一個我。它們/發芽,生葉,開花/它們的一生充滿忐忑和欣喜”(《內在的秩序》)。為此,他“漸漸活成了父親的模樣/翻整土地,種菜,養花/收看天氣預報,關注每一個節氣/擔心風雨中的莊稼和花草/對每一片掉落的葉子和花瓣,充滿悲傷”(《人到中年》)。
作為一名寫作者,黑小白并沒有只抒寫自己的生活,相反的,他從未停止過對時代的觀察和思考,他筆下的鄉土和親情,是在城鄉發展的大背景下不斷發展和升華的,廣闊的視野決定了他的表述具有相對的普遍性,真實反映了農業,農村和農民的深刻變化,展示了山鄉巨變的新面貌。同時,他還創作了大量抗擊疫情、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生態保護等題材的文學作品。《黑與白》收錄了黑小白圍繞重大題材創作的部分詩歌,《跪》是其中的一首:“當你跪下來/和那個年幼的孩子一樣高時/你不再是一個做核酸檢測的醫生/你是我想到的一棵挺拔的樹,一座巍峨的山/或者,一個讓我仰望的詞語——崇高//但你也是平凡的/像和你一樣忙碌的同事/像千萬個挺在我們前面的醫生,護士/像那么多說不上名字,卻溫暖了這個冬天的人們//你身上雪一樣的潔白/讓我相信,你擁有天空的高度/卻可以低到一個孩子的身高”。在疫情防控期間,有多少人奮不顧身,沖在一線。黑小白截取了核酸檢測的畫面,這是人們都重復經歷過的一件事,但越是習以為常,越值得銘記和感恩。當醫生跪在孩子前做核酸檢測,他的付出已經超越了職業素養,這是手執明燈、胸有大愛的所有逆行者的共同寫照。黑小白重大題材的詩歌創作,延用了他一貫的細節刻畫,用一個個看似平常卻極具感染力的瞬間和亮點,表達共性的情感。
通觀《黑與白》,黑小白是一位真誠的詩人,他的語言就像泥土一樣樸實,他勤奮而刻苦的寫作是值得肯定的。在甘南,他也許不是寫得最好的詩人,但一定是寫得最勤奮的詩人。短短五年,他創作了1200多首詩歌,還有數十萬字的散文和散文詩。雖然這其中有不成熟的作品,但從整體上看,黑小白的詩歌創作,已漸漸形成了具有較高辨識度的創作風格。他在重要刊物上發表作品的數量和質量,逐年穩步提升,而且還獲得了一些重大賽事的獎項。
在準備給這篇序結尾時,看到《詩刊》2023年第18期“雙子星座”欄目刊發了黑小白的組詩《白月光》和創作談《銘記所有的深情》,我非常高興。無論是詩集《黑與白》的出版,還是組詩在《詩刊》雙子星座的發表,對黑小白來說,都是新的開始。
我相信,在文學創作這條道路上,黑小白會走得更快,更遠。
【作者簡介:扎西才讓,藏族,生于1970年代,一級文學創作。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甘肅省作協理事,第十五屆甘南州政協委員。主要作品有詩集《桑多鎮》《甘南志》《當愛情化為星辰》《甘南一帶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小說集《桑多鎮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詩收獲》《詩選刊》轉載。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三毛散文獎、海子詩歌獎、魯藜詩歌獎、梁斌小說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紅豆》年度作品獎、《文學港》年度作品獎等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