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楊絳和他們那些“不忍毀去的”珍貴信函
5月25日是楊絳先生逝世8周年的日子。此時,筆者收到一本珍貴的書——《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這本書中收錄的是錢鍾書、楊絳夫婦保存的“不忍毀去的”珍貴信函。這些信函承載著不容小覷的文獻價值、文化含量,字里行間皆是故事、故人和溫情。全書收入致錢鍾書、楊絳夫婦的信函277封,以及錢、楊二位先生的若干復函。這些信函始自1946年,至2014年止,多集中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信函作者包括二位先生的至親好友、學者同人,乃至譯者、讀者逾90人。信中的一些內容不僅可補罅年譜、別傳的失載,也為讀者認識錢、楊二位先生的多種人生向度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第一手材料。
吳學昭告訴讀者,楊絳先生晚年最后做的一件她認為很必要的事,是親手銷毀了錢鍾書先生和她本人的日記,以及某些親友的書信。雖然她覺得很可惜,曾多次勸阻,但未能讓楊絳先生回心轉意。楊絳先生臨終前,鄭重將全家所有信件交到好友吳學昭面前,吳先生的回憶中,這段描述令人潸然落淚:
還記得那天楊先生說話較多,我怕她太累,便要起身告辭,請她躺下吸氧休息。楊先生卻說:“不急,我還有事相托。”隨即轉身從櫥柜里捧出一個大布袋,幽幽地說:“這都是我看了又看、實在下不去手撕毀的親友書信。我近來愈感衰弱,自知來日無多,已沒有心力處理這些信件,現在把它們全部贈送給你,由你全權處理,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寫信人中,不少你都熟識,哪怕留個紀念也好!……”我聽著心里很難過,又恐她過憂傷身,忙說:“我絕不會辜負您的托付,至于如何妥善處理,容我仔細研讀過所有書信,與您商量后再說。”
老舍寫給錢楊的信
冰心寫給錢楊的信
讀信后喜笑顏開的錢鍾書先生
這本所收信函呈現了錢鍾書和楊絳二位先生的部分工作、生活、心境、交往、論學狀況,既是時代的記錄,也見證了學人之間的友情和思想共鳴,于學術史當有一定的史料價值。整理者吳學昭添加了詳細的注釋,介紹相關人物,交代相關事件,英法文信也逐一翻譯,使讀者閱讀起來往往收獲信函之外的新知。
比如錢鍾書先生的父親錢基博先生的幾封信就體現了一種父母對子女兒孫輩的關心,比如信開頭他稱呼錢鍾書“先兒”,就是錢鍾書兒時的小名。錢鍾書學名“鍾書”是他抱養在伯父家一歲時取得,他出生時名字叫“仰先”,被家人叫“先兒”“先哥”“阿先”。另一封信中,錢基博先生對孫女錢瑗的關注也很令人溫暖:“……如以授健汝。可作暑期歷史補習課用。我寫此冊,振筆直書,寫寫睡睡,七日而完。……足見我雖老病,而神明不減。”爺爺為孫女功課手抄了《芥子集》,是錢老先生專門為錢瑗所摘選的經史子集內容,楊絳附紙條說明“爹爹手抄,奶奶手訂”。“健汝”是爺爺為錢瑗取的名字,屬于錢氏家族的“健”字輩。老先生曾說,錢瑗是錢家孫輩中唯一的“讀書種子”,對其功課親自上陣指導,從老先生給兒子錢鍾書的信中斑斑可見。
親情感人,與同輩作家好友的感情也無比真摯。如書中收錄的錢鍾書與老舍的通信,錢老將自己的作品《宋詩選注》寄給老舍并附信,老舍回信“狂喜”,并賦詩一首:“梅花傲對雪花開,放眼山川無點埃,此景此情應小醉,詩人恰寄宋詩來。”此信寫于1964年一月,原詩是用毛筆大字寫在宣紙上,落款老舍名下改了“舒”字印章。
冰心與楊絳伉儷的通信都不長,如閑話家常、日常打趣,顯然彼此之間很熟悉,互相探望、搬家、收到的消息等都互相分享。冰心還“調侃”對方的作品,討論寫作心得,稱“鍾書同志居然心里‘天人交戰’起來!事情鬧大了。”
書中這樣幽默的朋友比比皆是,比如另一位漫畫家華君武先生,與錢楊伉儷間的書信不但有字,還有漫畫。他們兩家都住在北京三里河南沙溝小區多年,互相關心,吳學昭先生特別講了這段背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錢先生因《圍城》電視劇上映引發所謂的“錢鍾書熱”不堪困擾,華君武先生立即畫了一幅題為《先生耐寒不耐熱》的漫畫,為錢先生解圍。
1996年的一封信中,華老寫:“我聽到錢瑗住院。我不敢來看你,因為你的精神負擔太重了。我無法幫助你,也無法安慰你。”他知道老友女兒病重,自己身體也不好(看過楊絳先生《我們仨》的讀者會知道,錢先生與女兒幾乎同時病重,前后去世),就將自己的漫畫畫冊寄給錢老,希望能博他一笑。這是多么真摯而深重的安慰啊!據吳學昭先生說,楊絳先生稱華君武先生為難得的“好鄰居、好朋友”,華君武遷居后,還不時來電話問候。華君武先生去世時,楊絳先生已近百歲,不能親往吊唁,只有細細重閱他的畫冊憑寄哀思。
吳學昭心情沉重地“提著楊先生的大布袋回家”,又花了兩三周的時間才將袋內信件,按照寫信人所寫第一封信的時間順序整理清楚,隨后開始閱讀。正如吳先生所評價的那樣,這本書中既有錢老夫子滿溢愛子之情的手諭,亦有長楊先生十二歲的大姐(楊)壽康講述的妹妹所不詳知的家史往事的長信,還有楊先生2014年生日那天,千里之外兩個小孩寄來“為楊奶奶祝壽”的充滿童趣的畫和信。其中數量最多的是中外同輩學人的來信。
讀遍所有的書信,吳學昭先生“越讀越投入,越讀越感動,也更理解了楊絳先生何以不忍心銷毀它們。這哪是些普通信件?”吳學昭想到,之前錢先生曾表達過不喜歡私人書信出版的想法,作為楊絳先生的摯友和遺囑執行人,這些信成為了她的一塊心病。一次去協和醫院看望楊絳先生時,她忍不住提出希望這些信不要自己私藏,而是應該整理出版,留給社會和讀者,將原件信件全部捐贈國家博物館。楊絳先生聽了拍拍她的手背,說,所見略同,可謂靈犀相通。吳學昭才發現原來讓自己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這件事竟然楊先生對此早有主意。
此后經歷幾年,每一封信的審讀還原、整理核對,每一位寫信人的授權,經歷漫漫長路,編輯成了這本近五百頁的《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如今此書終于出版,當筆者細細品讀這些信時,仿佛走進了錢楊伉儷的世界。如吳先生所說,這些信件就像寶藏,承載著文化的信息,歷史的證據和人間的情義,是極為珍貴的文史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