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骨頭城堡》兼論其他:落寞者內心的柔軟
鄧一光遷居深圳后,寫了五十多篇以深圳人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可看作他寫作理念的一種延伸,他的城市文學書寫,呈現出極富中國式后現代意味的獨特美學風貌,拓展了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的邊界。
戰爭在人類生活中占據極其重要的位置,如何認識戰爭、如何以文學的方式來表現戰爭及人的生活,是一個永恒的文學話題。鄧一光的《父親是個兵》《我是太陽》《戰將》《遠離稼穡》《我是我的神》等一系列戰爭文學作品在當代文壇具有開創性意義,而鄧一光短篇小說《骨頭城堡》,顯示了他文學柔情的一面。
脆弱之時,更能領悟情之重要。動情之時,更能參透人生真諦。傳情之時,更能散發人性光芒。萬事萬物都是會速朽的,人類情感卻能因為深刻的體悟而長存,如此,文學的力量蓬勃生長。《骨頭城堡》在人物與人物、流浪狗與流浪狗之間的對照中,寫出了人性最光輝的情感點,讓人感動、深思、久久回味。
阿料與阿輝是技工學校的同學,兩人在深圳合開“雙記金牌豬腳飯店”。阿料看起來似乎是一位有抱負有理想的積極有為青年,試圖融入全新時代,還曾批評阿輝沒有同理心。在大感染到來前幾天,阿料卻把阿輝丟下了,去了香港地區。于是,阿料成為一個畫外音,作為阿輝作出人生選擇的一個隱性參照。
如果按照底層文學的方式來陳述現實生活的坎坷遭遇,那只能博得一時之同情,未必能真正敲開讀者的心扉。鄧一光的可敬之處,就是與這種刻意的道德伸張呼號拉開了距離,拋棄了歷數苦難現實的慣用陳述方式,而是極具耐心地去觸碰、去撫摸、去激起一個失敗青年的內心隱疾——對流浪的本能排斥,飽含同情心地去描摹、去表現、去發揚一只殘疾流浪狗的生命力——對于愛的渴望。正是通過細膩的娓娓道來,不經意間的動人細節,兩個落寞者貫通了心靈交流,成為永不拋棄的朋友,找到了生存的信念和力量。
“阿料”這個名字被借用,成為流浪狗的名字,“阿料”和阿輝又成為形影不離的好友。小說結尾這樣傳情的文字,讓人動容。每個人行走在這世間,難免會有心靈蒙塵壁壘森嚴的時候,但只要有足夠的耐心與同理心,內心敞開便有無限連接的可能,內心的柔軟便會袒露無遺,總能汲取到彼此取暖的力量。
“創作總根于愛。楊朱無書。”魯迅先生的這句話揭示了所有寫作者的初心。鄧一光為筆下的人物和流浪狗傾注了大愛,因為他心中有愛,有對這個世界所有人或物的熱烈飛揚的愛意。
批評家李敬澤稱鄧一光為“中國當代文學中寫戰爭寫得最好的作家”,那是因為鄧一光對戰爭的思考與書寫從來都是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上予以關懷,直面人心中最薄弱的軟肋,能夠讓讀者引發強烈的共鳴。鄧一光曾在以戰俘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人,或所有士兵》新書發布會上說過:“它只想告訴人們,人最可貴的不是英雄品質,不是理性精神,而是具有軟弱和恐懼之心,這是上蒼給予人類阻止自我毀滅的最后法器,正是因為有了它,我們才有可能,或者說最終不會成為魔鬼。擁有捍衛恐懼的權利,人類才能繼續前行。”這讓讀者意識到他的近年寫作重心,不僅沒有遠離過戰爭文學,而且從來沒有放棄人道主義立場,始終關注戰爭中的個體命運浮沉。
鄧一光2009年舉家遷居深圳后,寫了五十多篇以深圳人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堪稱現象級深圳書寫,亦是他的創作理念的自然延伸。鄧一光關于深圳城市書寫的中短篇小說,大抵分為兩類,一是寫實的,有著明確的寫作契機、題材、城市符號,比如《寶安民謠》《光明定律》等;二是寫意的,重在一種模棱兩可的意緒的表達,可以進行多義性解讀,比如《猜猜云彩》《豆子去哪了》《深圳河里有沒有魚》《一步之遙》《香蜜湖漏了》等。借用他的說法,這類有意味的小說可算作是“預言性小說”。鄧一光曾闡述:“小說的預言更多表現在人們日常生活價值觀揭示,涉及的是人物精神異化或扭曲,以及命運兆示。文學的一個重要要素是人的意志和自由精神,它要求作品應該表達未曾涉及的人類本質和人性深度,這就要求不斷的反思、探索和求真,在正統的價值講述未曾涉及的領域里展開故事。”由此可見一位優秀作家對自己精神勞動的苛刻要求與雄心壯志。
在鄧一光筆下,一個個普通人的故事,既是真實的,又是想象的,勾勒了他內心所指認的那座國際化城市畫像。這難免不讓人想起英國作家狄更斯在《雙城記》中的那句名言,在深圳,身處時代洪流的形形色色的個人的悲歡離合,是他最在意的,他的城市文學書寫,呈現出極富中國式后現代意味的獨特美學風貌,拓展了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的邊界。
從這個角度來審視,能夠更加體察鄧一光的《入侵物種》《風很大》《如何走進歡樂谷》等流浪貓狗題材的系列小說的良苦用心。尊重并捍衛每一種生命的權利,本應是每一種生命相吸的自覺使命。比如,《入侵物種》講述主人公易谷丁如何與抑郁癥抗爭的故事,在心理治療師陶大夫的建議下,易谷丁選擇了志愿者工作,去幫助公園里散落的流浪貓。“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無所作為的入侵者,不知道入侵了誰的領地,又被誰入侵了,對任何系統都沒有建樹和破壞。”易谷丁的反思正是自我療愈的方式之一。
相比于《入侵物種》的單向反思,《骨頭城堡》的思考維度是雙向的,特別是對于生命意義的探問,更具有超越性,更啟人深思。正如心理學家維克多·弗蘭克爾在《活出生命的意義》中寫道的:“愛是直達另一個人內心深處的唯一途徑。只有在深愛另一個人時,你才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本質。通過愛,你才能看到所愛的人的本質特性,甚至能看到他潛在的東西即他應當實現而尚未實現的東西是什么。只有通過愛,才能使你所愛的人實現他的全部潛能。通過使他認識到自己的所能和應為,他就會實現自己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