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觴雖獨盡 杯盡壺自傾 陶淵明的飲酒之境
開瓶,傾倒,容器,空間。飲酒,是做一個漫長的手勢,每一個微小的改變,都會輕輕煽動最后一個瞬間。不同的酒,有不同的性格;而不同的人飲酒,更有不同的狀態(tài)。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說到酒,人人都會想到李白。但陶淵明愛酒,比李白早了許多。僅僅是以《飲酒》為題的詩,他就寫了許多首。然而,陶淵明永遠也無法與李白坐在一個酒桌上。因為酒之于陶淵明,是純粹的,日常的,孤獨的。陶淵明喝酒,不是為了將自己的意識抽離現(xiàn)實,而是為了更好地融進現(xiàn)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酒是他的鏡子,也是觸手可得的生活,是為了“自適”與“自陶”。
陶淵明飲酒,不在宴席,不在酒局。他最喜歡以山光物色下酒,聽著時間流逝的聲音獨酌。“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秋天,正是菊花最美的時刻,春夏的色彩至此凝練成金黃,這燦爛的顏色,正如杯中微微泛黃的濁酒,帶著思緒走到了遠方。“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天光一點一點變化,酒杯一次一次斟滿。細(xì)細(xì)地看,萬物瞬息變化;靜靜地聽,時間滴落有聲。是日落的時候了,余暉暈染了大地,與秋菊連成一片。白日的熱鬧漸歸平靜,歸鳥入林不見蹤影,只落下幾聲低鳴。酒杯空了,酒壺也空了,是該休息的時候了。即便是給他千秋萬歲的壽數(shù),陶淵明也可以就這樣一杯一杯地飲盡時光。
孤獨的人并不是冷漠,只不過他的友情是一杯溫酒的熱度,稍縱即逝,卻恰到好處。“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阡陌交通的村莊,小道會悄悄引你走到友人的窗前。正是美好的時刻,路過了請進來喝一杯。陶淵明所飲的酒,大約都是自制米酒,家中總是備著幾壇,隨舀隨喝,不講究什么年份、容器與場合。自然會給我們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刻,這位無形的主人會安排好一切——酒,杯,美景,以及一同飲酒的朋友。
酒也可以是一份禮物。“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莫逆于心的友情,讓這酒多了幾重甘醇,這才稱得上是仙品!有友人相伴,確乎是不同滋味,令人陶然。這壇酒或許也會在家中放上一段日子,不論是獨酌,還是與他人共享,開壇之時,與酒香一同浮起的,定是那一天友人的笑顏。
陶淵明詩之動人處,在于孤獨中一點柔情。縱然是遠離塵囂,孤獨自適,他也常流露出親切可人的一面。這種柔情是一種自然而優(yōu)雅的關(guān)切,輕柔如風(fēng)拂面,然則稍縱即逝,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曾情動于中。這種情感最集中地體現(xiàn)于《停云》。陶淵明自言,寫這首詩是為了表達思念。“罇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酒樽已盛滿新酒,園子里列列鮮花初綻,可是我與友人相聚暢飲的美好愿望卻不能實現(xiàn),嘆息無奈,憂愁充滿我的胸懷。“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濃云密布,雨幕低垂,天色昏沉,路途險阻。看來今天,是不能來了。陶淵明靜靜站在窗前,手邊的酒也漸漸失了溫度。想到好友不知走到了哪里,是否遭到了風(fēng)吹雨淋,陶淵明的手腳不由得動了起來,在小小的屋子里來回逡巡。然而,擔(dān)心又有什么用處呢?此刻,這專為友人準(zhǔn)備的好酒,仿佛成了友人的替身。“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手中的酒杯無法化作遠方的舟車,只能一人飲下,寄托思念了。
雨停了,春色如約而至,而你卻沒能到來。“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怡余情。”經(jīng)過這一場雨,園中的老樹煥然一新,花草似乎也格外賣力地生長。看來,這雨也并非是壞事。“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人們都說,日月就是這樣不停地行走,我們又如何能在這流轉(zhuǎn)的時空里,找到一個恰好的空隙,坐下來暢談我們的一生呢?
正看著想著,一只小鳥忽而落到了老樹上,抖了抖雨水,收起雙翅,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開始呼喚遠方的親友。“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看來我的庭院,終究還是迎接了一位好客人。它與它的伙伴,又什么時候能相見呢?陶淵明又喝了一口酒,過往種種,歷歷在目。“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相見無期,無可奈何!且讓我遙遙地敬你一杯好酒吧。
陶淵明不會沉醉,因為他并不借助酒來抵達幻境,也不會讓酒催發(fā)情感。酒是他最可信賴的伙伴,是照見自然萬物的鏡子,是填充時間空隙的黏合劑。陶淵明寫飲酒,就是在他最清醒的時刻,最孤獨的時刻。正如里爾克所言:“讓秋風(fēng)刮過田野。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