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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李葦子:新年快樂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 | 李葦子  2024年06月05日07:10

    我盯著毛小兵右側額角的凹坑說,反正萬東來的老婆早就死了,兒女都在外地上班,平時就他一個人在家,下手是很容易的。毛小兵閉著眼,斜靠在沙發靠背上,手里攥著幾枚一塊錢硬幣,搓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這讓我想起萬東來的棗木戒尺敲在我腦殼上的聲音。

    毛小兵額角的凹坑有指甲蓋那么大,深度至少半厘米,色蒼白,酷似白癜風。他不下一百次地對我說,已經有十來位相親對象被那個凹坑嚇跑了。我知道那不是他單身的原因,但揭穿他實在沒什么意思。我讓他把硬幣收起來,別搓了,挺煩人。

    毛小兵說,那我們是走正門還是翻墻?我說,當然翻墻!翻墻才有震懾力。毛小兵說,他家有狗沒?有!我回答他。毛小兵像被狗咬了一口,身上一哆嗦,睜開眼睛看著我。是條黑貝犬,有小牛犢那么高。我用手比畫了一下繼續說,萬東來家被賊偷過,他學乖了,就養了那條看門狗。毛小兵說,還得先對付狗,好麻煩啊!我告訴他對付狗不麻煩,在紅燒魚肚子里放幾粒安眠藥就行了。

    我想在他額頭上挖個坑,毛小兵說,我們可以把他綁到樹上,拿臭襪子塞在他嘴巴里。毛小兵指了指自己的鞋又說,就用我腳上的襪子吧,我都一個多星期沒換了。

    何止一個星期啊。我心說。他腳上的那股臭味能熏死一頭大象。

    那樣他會窒息而死。我可不想坐牢。我說。

    萬一他大喊大叫怎么辦?他肯定會大喊大叫的,他又不是啞巴。

    你可以拿把刀頂在他喉嚨上,他要是喊,你就劃一下,當然只是輕輕一下,別出血,出血我們會坐牢。

    我能在他額頭挖一個坑吧?毛小兵說。

    不能!那樣性質就變化了。我說,其實我們最需要的不是刀而是一把戒尺,戒尺是不會弄出血的,傷也是內傷。

    問題是我們去哪弄到戒尺?毛小兵問。

    教育用品店里都有賣的呀。我說。

    問題是哪里有教育用品店呢?

    我在心里罵了一句,有點兒煩躁地說,難道我們不會上網查一查?導航軟件是用來吃屎的嗎毛小兵?

    毛小兵打開手機,我倆湊在屏幕上檢索,書城附近就有一家規模挺大的店。我們打開那家店的官網,產品分類那一欄里有教鞭,但沒戒尺。毛小兵問我教鞭和戒尺有啥區別。我說兩者功能一樣,形狀不同。教鞭是一頭粗一頭細,戒尺是兩頭一樣粗。

    你不記得萬東來的棗木戒尺了嗎?我說,那就是戒尺啊。

    那個不是尺子嗎?毛小兵瞪大眼睛問我。

    普通人的尺子是尺子,教書先生的尺子就叫戒尺。我說。

    毛小兵指指自己額頭上的凹坑說,還記得吧?這就是那把尺子干出來的。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怎么會忘?

    他這是在扯淡,那個凹坑不過是一只火癤子化膿感染留下的疤。但我不能揭穿他,我希望他比我更恨萬東來。

    毛小兵曾打算把頭發蓄起來,弄成謝霆鋒剛出道時的發型,用頭發遮住那個疤。我告訴他,他根本不適合那種發型。他的臉型太圓了。只能做整容手術嗎?毛小兵問我。我說這得咨詢醫生,我不是醫生,不知道。毛小兵一臉憂傷地說,他真不是愛美,就是想娶個老婆,隨便哪個女人都行,可是女人們全都害怕那個疤。愣說是白癜風。咋是白癜風呢?明明就是個疤——該死的萬東來用尺子給他弄出來的疤。

    這個春節假期,網友放我鴿子,原本說好去杭州,出發前一晚變了卦。可我沒提前做預案,問題的關鍵是,七天假期我總不能就這么一個人待著。我倒是有兩個關系尚可的朋友,但他們全回老家過年了。四年前,老米專程從哈爾濱跑到上海,請我吃了一頓大餐,又帶我去海洋世界,看完海豚表演,他告訴我他結婚了。挺好,我說,恭喜恭喜!老米讓我回去過年。我說到時候再說吧。然后他就說了一句特煽情的話,他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我聽完笑了很久。

    四年來,每逢春節放假,他老婆都會第一時間打來電話,真真假假地邀我一起過年。小米啊,回來吧。我們都挺想你呢。我說,謝謝阿姨,我不回去了,東北太冷,我怕冷。我也想你們啊,你們多保重哈。

    我給毛小兵發了微信。第二天一早他就來了。他一來我就知道,接下去漫長的七天,一百六十八小時,我倆只能靠聊萬東來度過,中間還穿插著毛小兵嘮叨額頭上的疤,以及他為什么沒老婆。

    我必須得找個借口早點兒打發他走。

    出去逛逛吧,天氣不錯,我說。

    我很累。毛小兵說,放假前總加班,現在腿還疼,不逛。

    去吧!我說,去公園看看,網上說蠟梅花都開了,游客很多,沒準你的緣分就在公園里。

    真的嗎?毛小兵說。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當然是真的呀!

    可是,我很累。明天再去吧,明天是初一,游客更多。毛小兵說完,又把眼睛閉起來。房間里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只有他手里的硬幣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

    我早知道毛小兵在上海,但不想跟他聯系。是他主動聯系我的。他說他在一家世界五百強(家樂福)上班,某位女明星(鳳姐)是他同事。你呢米可?我說我沒他那么牛,在一家私企瞎混。他約我晚上去大排檔喝啤酒吃小龍蝦。我說出差呢,在廣州,回滬聯系。三天后,他電話又來了,米可你回上海沒?我說晚上十點的航班,到浦東就十二點了。次日晚,毛小兵第三次給我打來電話,米可,大排檔吧!我有點煩,卻找不到推脫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倆難免要追憶童年往事,自然繞不過萬東來。是毛小兵先提到他的。我只是悶頭喝酒不接茬。毛小兵激動壞了,如同一個堵了十來年的老馬桶,終于被疏通開。我從來不知道毛小兵這么會罵,各種新鮮名詞從他嘴里飛出來,實在讓我大開眼界。后來,我突然打斷他說,既然你這么恨萬東來,我有個主意不知道你敢不敢干。他問我什么主意。我便告訴了他。他一拍桌子,大喊了一句,干!

    我倆一杯接一杯灌啤酒,再去墻角把變成尿液的啤酒排出去,又一身輕松回到桌前繼續喝酒。每人十瓶啤酒過后,毛小兵醉了,說他一醉就想哭。我指指周圍說在這哭怪丟人,想哭我陪你去江邊。毛小兵拿紙巾壓著眼睛,淚水還是把紙巾浸透了。他說他找不到老婆不敢回家過年,父親罵,母親哭,親戚們都翻白眼……我打斷他,我不是也沒老婆嗎?能咋滴?他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不知道是不是笑我和他一樣沒老婆。

    你怎么一樣呢?毛小兵說,你是大學生啊。

    當天晚上,毛小兵是在我家過夜的。我讓他睡床我睡沙發。毛小兵說不不不,客氣不是相處之道,反正他以后每周末都會來我家喝酒、罵人、過夜。我本以為那是一句醉話,沒想到毛小兵真這么干了。

    有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朦朦朧朧聽到客廳里傳來一聲咳嗽。我先是一驚,然后才想起是毛小兵。這種感覺很不好,就好像我睡在一間玻璃房里,外面站滿了圍觀的人。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好長一段時間睡不著。

    外面空氣真好!我說,我們去買戒尺吧。

    毛小兵說,大過年的除了飯店別的店鋪都關了。

    我說,萬一沒關呢?去看看吧。

    毛小兵悶聲不響,半天才說,好!但他仍舊保持著那個坐姿不動,硬幣在他手里摩擦出咔嚓咔嚓聲。

    咱們可以在人民廣場附近吃晚飯。我說,有家茶餐廳不錯,價格還挺實惠。我繼續說,晚飯后我可能去靜安看個朋友,大概在他家過夜。我馬上發現毛小兵眼神里飄著一絲落寞,就有一點兒心軟。我說,其實也沒敲定。到時候看情況再說。毛小兵表示不要緊,我可以把鑰匙給他一把。我心中剛剛升起的那絲溫柔瞬間化作冷冰。我說我只有一把鑰匙。毛小兵說他可以去配一把,反正配鑰匙又不貴,反正他每周都在我家過夜。

    我又回到沙發上坐下來,不再理他,拾起茶幾上那本廣告年鑒翻看著。過了一會,毛小兵突然說,米可,你該買個電視。見我沒搭話,他繼續說,要不,咱倆合伙買個電視吧?我說,我不喜歡看電視。心想,要是合伙買了電視,可真就被他黏上了。

    不久之后,我們又開始聊那件事了,我們也只能聊那件事。這樣我倆都能放松點。

    那家伙有心臟病沒?我說,如果有心臟病事情就難辦了。

    應該沒有!毛小兵說,他看上去比獅子還壯。

    據說,萬東來膽不大好,頭發、眼睛、臉色和牙齒都偏黃,但卻不是同一種黃。頭發是蒼黃,眼睛要深一些,是褐黃,臉是土黃,牙齒是被煙草熏黃的。這些深淺不一的黃,讓他的臉部很有層次感。他發脾氣的時候簡直像一頭公獅子,是要吃人的。萬東來脾氣大,這也沒啥,問題是,稍稍有點兒風吹草動,他的脾氣就起來了。一起來就壓不住。就是說,在情緒管理方面,萬東來從來就是放任自流。

    他是我和毛小兵的小學老師,既教語文也教數學,還教體育和音樂,簡直比千手觀音還忙。他最有名的還不是“千手觀音”,而是嚴厲。世界上根本找不出恰當的詞來形容這嚴厲。他有一把讓我們聞風喪膽的棗木戒尺,就像一柄見血封喉、刃上涂著劇毒的劍。誰也說不清它是從什么年代傳下來的,反正萬東來執教三十來年里,每一屆學生都領教過它的毒。每當他抓著戒尺從講臺上走下來的時候,學生們全都低下腦袋,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只球滾到課桌底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感覺。

    那戒尺是標準的五十公分長,上面有精確刻度。除了傷人,還能當尺子用。原本涂著絳紫色油漆,后來脫落成斑駁狀,尤其兩端部位磨損嚴重,不僅露出了原木色,還能看到截面的木頭纖維。那纖維非常細小,密度很高,排列緊實,學生們從戒尺砸在腦殼上的疼痛感作出判斷,棗木是一種質地優良的木材。我大學是在晉中讀的,那個城市在很多地方甚至會把棗樹當成景觀樹。我第一次在現實中近距離觀察那種植物,發現它其實很像荊棘,渾身生著尖利的刺,雞舌似的細小葉片表面帶著鎖水的蠟質層,陽光下很是刺眼。冬天,葉片落光之后的棗樹給人一種張牙舞爪的感覺。我被這種植物嚇壞了。

    中午我和毛小兵吃的泡面,飯后我回房間午睡。醒過來后躺在床上玩手機。發現網友的微信朋友圈發了一條動態,內容是西湖的雷峰塔、白堤和斷橋。她到底還是去杭州了,大約是跟另一位男網友去的。讓我難過的不是她還有別的男網友,也不是她和男網友逛西湖,而是她竟然不屏蔽我,這說明,她絲毫不在乎我的感受。我突然聽到毛小兵在翻電視柜下面的抽屜,是要找什么嗎?我又側耳聽了一會,抽屜里的塑料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輕手輕腳走出來,看見毛小兵蹲在抽屜旁手忙腳亂的樣子。

    你翻什么?我說。

    沒什么!毛小兵說,就是想看看你的抽屜里面都放了啥。

    一分錢都沒有!我說,我不會把錢放在抽屜里。

    毛小兵停止了翻找,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米可,我又不是小偷,你提錢干什么?我就是好奇你家抽屜里面都有啥。

    這也值得好奇?我說完一腳將抽屜踢進去。

    你不是大學生嗎?毛小兵說,我就想知道大學生的抽屜里都放些什么,你可是我唯一的大學生朋友,米可。

    好吧,你真無聊!我說,去買戒尺怎么樣?

    好的!毛小兵想了想說。

    我去衛生間洗了臉,又蹲了一會兒馬桶,等我回到客廳的時候發現毛小兵已經睡著了。他面朝里,屈著腿,一雙腳耷拉在沙發沿上。身上蓋著他那件臟兮兮的舊夾克款羽絨服。這情景讓我覺得恓惶,便去房間找了一條毯子,悄悄給他蓋上。我走到電視柜旁,蹲下來整理抽屜,將沒用的塑料袋、空了的藥盒撿出來丟進垃圾桶。我突然發現有一樣東西不見了,沒錯,是那支口紅。那位網友總抱怨我小氣,什么禮物都沒送過她。為了杭州浪漫之旅,我從網上買了那支口紅。

    肯定是被毛小兵偷走了!我想,這家伙果然是賊,得趕緊讓他滾蛋。我使勁拍了拍毛小兵說,起來!起來!起來!

    咋啦?毛小兵探起腦袋,睡眼蒙眬地問我。

    東西呢?我說。

    啥意思?毛小兵說。

    別裝蒜!我說,把你偷的東西交出來!

    偷的東西?我能偷什么呢?你家的抽屜里就是一些藥盒和方便袋。毛小兵將身上的毯子被撥拉到一邊,從沙發上坐起來說。

    口紅!我說。

    口紅?毛小兵一臉迷茫地說,啥口紅?我偷口紅做什么?

    我讓他把衣服口袋全翻過來給我看。毛小兵不假思索地照做了,里面沒有。也許你藏到鞋子里去了,你把鞋子脫了。我說。

    毛小兵脫了鞋子,我馬上嗅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簡直就像茅坑。我捏住鼻子,拎起一只鞋子磕了磕,什么都沒有,另一只鞋子也是。我扔下鞋子,一扭頭瞥見了鞋柜上面那只阿迪達斯的雙肩背包,我的臉一下紅了。昨天晚上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已將那只口紅放在包里面了。可是,我并沒給他道歉,去衛生間洗了手,又對著壁鏡看了看。

    為了減輕負罪感,我決定對毛小兵好一點。

    幾乎人人都想毀掉那把該死的戒尺,但是從沒人敢這么做。我們最多就是把它藏起來,丟到教室后面的樹林里或者垃圾桶,要么用一摞報紙什么的將它掩住。可是,無論如何,那戒尺總會好端端地重新出現在萬東來手里。有一次,我和毛小兵以及另外兩個男同學在教室后面的樹林里挖了個很深的坑,我們把戒尺丟進去,用浮土掩蓋好,又用腳把上面跺實了,撒上一層干土,最后蓋了一些枯葉。結果,第二天早晨,那把戒尺再次完好無損地出現了。我被嚇出一身冷汗。萬東來說那是一把會說話的戒尺。它把一切都告訴他了。他讓肇事者主動站出來承認錯誤,否則他會打斷我們的狗腿。

    我們全都站了出來。萬東來右手拿著戒尺,在左掌心里拍一下又拍一下,他咧著嘴,露出幾顆黃牙,臉上掛著可恥的笑——皮笑肉不笑。萬東來命令我們把自己的凳子搬到過道里,一字排開,讓我們按照高矮順序站在凳子上。他手持戒尺,從高個那邊開始,依次抽過來,再依次抽回去,再依次抽回來……就這么循環往復了幾個輪回。我只覺得腦殼都要開裂了。我甚至看到了腦殼開裂的場景,像一只豎著被掰開,冒著咝咝熱氣的烤地瓜。

    假如不是毛小兵的那聲慘叫,萬東來不會那么早就停手的。毛小兵額角的癤子破了,也許是那個癤子已經熟了,要么就是戒尺不小心劃傷了它。總之,毛小兵的一聲大叫拯救了我們所有人。

    毛小兵說,時光若能倒流的話,他一定不會站在凳子上乖乖讓萬東來打。我說就算你反抗也白搭,我們當時才十歲,根本打不過萬東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說,我不信我們四人合力對付不了萬東來。我說就當時的情景而言恐怕沒人與他合力。他不再說話,眼里帶著深海般的絕望神情,他抬起左手揉著額角的疤,右手還在搓硬幣,咔嚓咔嚓咔嚓。毛小兵打小就有這毛病,手里從來都閑不住,不是玩筆就是搓硬幣,或者攥幾塊小石頭。

    毛小兵不知道我的那次單獨行動,那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

    我家有個親戚在國道旁開加油站,我能從他家后院的桶里找到油渣。我決定蘸點汽油把戒尺燒了。我在放學前悄悄給窗戶留了條縫,因此,從外面很容易就把窗戶打開了。我跳進去,再把窗戶關嚴,甚至還上了栓,我以為這樣一來自己就安全了。教室里面黑咕隆咚,我聞到一股很渾濁的書本的味道,這味道不大好聞,盡管每次發新書的時候,我總是將它們放在鼻孔下面聞,但那是新書的味道,是淡淡的香。舊書的味道很難描述,有點兒像腐爛的小動物尸體,但又不是臭,而是混合了塵土的厚濁。我蹲在原地等了很久,直到眼睛完全適應了黑暗。我站起來,摸索著朝講桌的方向走去——那把棗木戒尺常年在講桌上放著。一路上撞了好幾次課桌和凳子,每一聲響動都讓我心驚肉跳。我到底還是來到了講桌旁。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教室門外傳來一陣很小的腳步聲,伴隨著兩個人的竊竊私語,然后是鑰匙碰撞門鎖的聲音,我連忙藏身到講桌底下的陰影里。接著,門被打開了,那兩個人走進來,把門關好。他們說了幾句話,是萬東來和一個我特別熟悉的人,我只覺得腦袋里嗡了一下。很快,他倆開始動手搬桌子,那聲音不大,可以說幾乎聽不到,我是從地板上的震動判斷出來的。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徹底把我給毀了!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這天黑得可真快!當我意識到天黑的時候,其實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毛小兵問我晚飯吃什么。我說我不知道。毛小兵說咱出去吃吧,今晚應該吃點兒好的。我說最不應該出去吃的就是今晚。今晚什么日子?今晚是除夕夜。是要坐在暖氣房里看春晚吃餃子的。毛小兵環顧了一圈,看到的是冷鍋冷灶,我既沒準備年貨,也不可能包餃子。我說你等著吧,十點后房東肯定會來敲門送餃子。

    可是,離十點還早呢!毛小兵說,咱們去吃火鍋好嗎?

    不好!我說,那樣就太可憐了。

    可憐?什么可憐?毛小兵問,吃火鍋可憐?

    我說,沒什么。反正咱倆不出去吃。

    那咱吃什么?叫外賣嗎?

    叫外賣更可憐,那還不如出去吃。我說。

    那就出去吃唄,吃火鍋咋樣?我好久沒吃火鍋了。火鍋這玩意兒一個人可沒法吃,一個人吃火鍋別人會笑話他沒朋友,對不對呀,米可?

    火鍋是一群人吃才好。我說,兩個人吃火鍋也很怪。何況是兩個沒人要的男人。

    也許過完年咱們就有人要了,誰知道呢。也許我會去整容,我已經存了點錢。你知道九院吧,米可?交通大學附屬第九人民醫院,整復外科老有名了。過完年我去咨詢一下。

    過完年不是回去找萬東來報仇嗎?我說。

    是的,毛小兵說。先去報仇再去整容。我們就吃火鍋好嗎?

    不好!我說。

    窗外已經有鞭炮聲了。噼里啪啦,像隔著深山大海從上輩子傳來的。那聲音弄得我心煩意亂。上海不是禁放煙花爆竹嗎?到底是誰家這么無恥!我和毛小兵的除夕夜被鞭炮聲襯托得像戈壁灘一般荒蕪。我倆都沉默了,窗外的鞭炮聲越來越稠密,世界變成槍林彈雨的戰場。毛小兵正在手機上忙著,大概是發拜年短信。我的手機已經響過五次微信提醒,三次電話鈴聲。我不想看也不想接,更不愿聽。索性把手機調了靜音,又塞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

    我記得廚房里還有一箱青島啤酒,食櫥里有酒鬼花生、麻辣素雞和鄉巴佬榨菜。我去廚房將這些東西找出來,擺到茶幾上。我打開兩只易拉罐,一只遞給毛小兵。我說,來來來,別客氣,冷酒冷飯咱倆把年過了,又長了一歲,干杯!毛小兵灌下一口啤酒,瞅了瞅廚房的玻璃門說,好歹燒個熱菜呀,米可,大過年的干嘛把自己弄這么慘,你到底跟誰過不去?我說,行了行了,湊合著吃點吧,反正不管你吃山珍海味還是鄉巴佬榨菜,都吃不出老婆來。

    我們喝到半醉的時候,突然傳來三下敲門聲。我看看表,才九點二十,心說今年房東來早了。他沒必要年年給我送餃子,我討厭這種被施舍的感覺。

    毛小兵卻一臉得意的樣子說,來了來了,是外賣。

    這家伙跳過我,歪歪斜斜地來到門口開了門。一黑臉大叔全程沉默著將一堆塑料飯盒擺到我面前的茶幾上,頭也不回地走了。毛小兵追在后面一迭聲地說“謝謝了啊”!他告訴我外賣小哥都放假了,他是加了菜館老板微信,死乞白賴求他親自送的。我一下子就不高興了,說,毛小兵你大爺的!你把老子的話當放屁了?反正老子不吃外賣,你自己吃吧。毛小兵說,不吃拉倒,我可不求著你吃,大過年的你別跟老子整這出。你想折磨自己你隨便,我還要過年。我說你別跟我老子來老子去的,誰不知道你額頭的疤咋回事,你娶不上媳婦怨不著人家萬東來。老子告訴你,都因為你又窮又丑還沒學歷,你要能娶到老婆,太平洋都干了。毛小兵也不是吃素的,他反擊起來比瘋狗還狠,而且,專打七寸。只見他不慌不忙地又灌下一聽啤酒,夾了一塊辣子雞丁吃下去,他的臉色像關二爺,我不確定那是酒精上臉還是因為憤怒。我倆都已經八分醉了,我感覺腦殼疼,就好像萬東來又拿著棗木戒尺在上面敲,一下兩下三下……

    你知道嗎米可,你撒謊、瞧不起我,我全明白。毛小兵又打開了一聽啤酒,擎在手里沒喝。他繼續說,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米為啥跟蘇梅離婚了?她跟萬東來那點事,聯合國都……

    我沒等毛小兵說完,一巴掌抽到了他臉上。他愣愣地看著我,眼神冰冷。我正要再給他補兩巴掌的時候,他手里的易拉罐就飛到了我的右側額角,我感到有液體流了下來,既有啤酒的味道,還有咸咸的血腥味。是炸起來的拉環割傷了我的皮膚。因為被啤酒浸了,那個口子很刺痛。我抽出紙巾擦了擦,看到紙巾上好多血。我順手把茶幾掀翻了,啤酒和菜灑了一地板,那些沒打開的易拉罐轱轆著滾到地板的各個角落。

    我走過去打開門說,毛小兵你給我滾!

    我用清水洗了額頭,又找創可貼貼住傷口,在沙發上躺下來,窗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我覺得有點冷,隨手拽過一件外套蓋在身上,馬上聞到一股酸臭的味道,不用看都知道是毛小兵的羽絨服。我扯下來,用力丟到遠處,重新找毯子蓋在身上,很快就睡著了。

    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房東又來送餃子了。媽的!他的敲門聲是四年來除夕夜我最大的噩夢。每次他一離開,我就把餃子倒進垃圾桶,我又不是流浪狗。有一年,我說什么都不去開門,敲門聲持續了一會就停了。五分鐘后,門上竟然傳來鑰匙開鎖聲。房東家就住樓上,中間只隔了三個樓層,原來他是回去取鑰匙了。他說他擔心我一個人出什么事,比如生病、煤氣中毒之類的。從他躲閃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最想說的是,他怕我在他家房子里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的腦袋昏沉沉的,一面揉著眼睛一面走過去開門。門外站著毛小兵,他是來拿羽絨服的。我把那件散發著臭味的衣服丟給他。我們都躲著對方的眼睛。他把衣服套在身上,拉好拉鏈,說了一句我走了。我沒吱聲。他又站了一兩秒,我感到一陣難過,差點就挽留他了。他拍了拍羽絨服,又拽了拽褲子,轉過身去,慢慢走到電梯口。我關掉房門,繼續回沙發上睡覺。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窗外的鞭炮聲突然高漲了起來。我再次被吵醒,感到異常憤怒。我找到手機,給老米和蘇梅回復了拜年微信。至于他們的未接電話,我是不打算回撥了。鬼使神差,我點開了毛小兵的微信朋友圈,十分鐘前,他剛剛發了一條狀態,是一張盜圖,絢爛焰火的夜空下,有個小小的、孤單的背影。下面配了四個字“新年快樂”!

    我突然就有一點兒心酸,馬上給他發了微信。

    去吃火鍋吧,老伙計!

    發完微信,我便陷入到巨大的不安當中,很怕毛小兵說“不”,更怕他說“好”,當然,我最害怕的是他連一個字都不回復。盯著微信界面,聽著窗外稠密的鞭炮聲,心中涌起一份地老天荒的孤寂感。十二點了,房東沒來送水餃,這真奇怪。難道那老光棍死在房間里了?

    我糾結了十來分鐘,最終走出房門,打算上樓看一看。我不想乘坐電梯,反正只有三個樓層。于是,我走進了步梯間。

    【作者簡介:李葦子,生于1982年10月,山東臨沂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創造性寫作碩士;作品發表于《當代》《花城》《大家》等刊,著有小說集《歸址》;現居山西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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