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5期|張林:孤單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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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張林帶來中篇小說《孤單島嶼》,作品著力剖析人心深處的隱秘,小說氣質如陰天的海浪,靜默涌動。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是一方島嶼,有時需要自絕于喧鬧,有時也要連通大天大地,小說寫出了特定環境里的普遍性,值得一讀。
——李知展
1
下午兩點,海上的云蘸滿了水汽,臃腫地堆在小島上空。漣漪與陳秋坐在茶幾前說了好一會兒話后,沒了話頭,只有瓜子殼噼啪地響著。那瓜子是江洋葬禮時來吊唁的人吃剩的,還有一盤擺在了供桌上。兩人雖然口干,瓜子還是得嗑,不然沒一點兒響動。陳秋嘆了口氣,漣漪擠出笑:“你們不早就盼著他死了,這會兒怎么又嘆氣起來?”
陳秋站起身來嚷:“誰知道他竟然真的死了!當初你咒得最毒,現在別往我們身上推。”陳秋過分擔憂的神色好像仍怕著江洋,哪怕這會兒他已經被鑲嵌在相框里,她接著辯解,“我和琪君都是順著你說的,只想讓你好受一點兒。”
門鈴響了,琪君推開門,見兩人都臉色尷尬地站著,便也噎住,放下手包說了聲:“剛把孩子送去學校。”
“快來。”漣漪到了三小杯燒酒,排在個人面前,把撲克往桌子上一倒,三人斗起地主來。天色漸暗,漣漪就沒抓個整牌,琪君倒把把順風。只是仍無人開口說話。漣漪總覺背后有人在看她,海島天氣潮濕,江洋遺照上落了一層水霧,凝結成一股水淌了下來。她轉頭瞥了一眼照片上那模糊不清的臉,一陣恍惚,身子搖了一下。陳秋忙站起來扶住漣漪問:“怎么了?”外面轟隆響起雷聲,天陰沉得厲害,慣常的臺風天,琪君像終于找到了離開的理由,趕忙站起來,說馬上要放學了,得去給孩子送雨傘。牌局散了。陳秋臨走前支支吾吾地想說點兒什么,也終究沒說出來。
屋里只剩下漣漪自己,她坐在麻將桌前想:邀請她們時似乎過于隆重了,打著慶祝中年喪夫的名頭把她們喊了來,以為她倆在來之前會準備好一番話題的。她想象她們進門的時候應該會開心地說“他終于死了”“終于可以開始新生活了”這樣的話,其實她早就計劃好了,一旦她們發問,“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她會鄭重地宣布,她要重拾以前的事業——去文化團唱歌。不僅如此,家里如何重新擺放家具的位置,院子前該栽紅玫瑰還是白梔子這樣的細枝末節,都在她的計劃表里。
但她們一句關于江洋的話都沒提,一下午只聽見嗑瓜子的聲音,她都后悔把瓜子擺了出來,也根本沒有機會跟她們分享自己的心情。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葬禮結束后,琪君就一直冷著臉,不動聲色地開掘著兩人之間的溝壑;陳秋也總支支吾吾的,像有心事般。漣漪心里煩悶,順手抓起瓜子塞到嘴里,干脆又將瓜子盤扔向供桌,剛好打中了江洋的遺照,相框順勢掉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玻璃碎在地上的那一刻,漣漪皮膚泛起一陣熟悉的冷汗——她對這聲音仍未脫敏,鐘表的秒針跳了六十格后,冷汗才被皮膚泛起的溫度蒸發。外面的雨漸漸大了起來,雨聲從淅瀝聲變成了水流聲。漣漪想:琪君這會兒應該接到孩子冒著雨往家趕了吧。還好江洋死得干凈,除了那張沾滿污漬的床和一堆訴狀,什么累贅都沒有給她留下。想到這兒,漣漪決定把他所有的東西全部銷毀掉,當是從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2
天蒙蒙亮了,雨還沒有停。小島只有五十多平方公里,一下雨,就好像隱匿在了茫茫東海里,連衛星都找不到。臺風天后,氣溫愈低,雨小一點兒了,漣漪走出家門。她額頭凍得發麻,地上的沙礫短短長長地刺著她的腳底。她跺了跺腳,繼續裹緊大衣朝海灘公園的早餐集市走去。大家不由自主地閉了嘴,低下頭去,漣漪對此一無所知,徑直走到了賣蛤蠣粉的車前。
漣漪一直都不希望大家說什么安撫她的話,畢竟江洋死了,她開心還來不及,裝作悲傷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但大家的緘默不語又讓她稍稍有點兒失望,這失望還沒漫上心頭,女人就把蛤蠣粉遞給了她。漣漪轉身離開的瞬間,身后霎時恢復了正常的音噪,漣漪覺得背上灼熱,不由轉身看了一眼,大家正盯著她,小聲說著什么。漣漪分明地聽到了他們竊竊私語的內容,不覺提高了雙腿邁動的頻率,最后逃似的從海灘回了家。
她不知道是誰散播的流言。
漣漪看著江洋的遺照,有些委屈,但江洋并沒有反應,依舊抿著嘴笑著。
漣漪囁嚅著:“明明是你不長眼被車撞死了,憑什么賴到我頭上?”
如果漣漪仔細回想一下,會輕易發現那場車禍,早就顯露出一點兒蛛絲馬跡了。
那天,江洋出門,漣漪在門口看到江洋騎了十幾年的摩托車已經被濕潤的海風腐蝕成爛鐵,以前根本沒注意過,這樣的車怎么還能騎呢?這么想著的時候,江洋已經擰開油門走了。漣漪沒上心,也出了門,去找陳秋做美甲。
漣漪坐下還沒多久,江洋的電話就打來了,漣漪刻意等電話響了很久才接起來。她迷戀于制造讓江洋焦心的事件,比如趁江洋回家開門的時候,找個柜子角落戴上耳機睡著,讓江洋以為她消失了;比如半夜接陳秋的電話,語氣像是跟別的什么男人聊天。即便她被發現后,免不了一頓毒打。她不在乎,反正閉上眼睛,想著其他的什么事,疼痛似乎就被隔斷了。忍受那么一時半刻,將死未死,江洋清醒過來后對她的溫存才會更加熱烈。
電話終于接通后,傳來了江洋痛苦的呻吟。
“怎么了?”陳秋問。漣漪拿著電話站了起來,椅子趔趄了一下,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
“江洋說,他被車撞了,在環樵路那邊。”她摩挲著已經修好毛刺的指甲,又重新坐了下來。電話沒有掛斷,江洋依舊呻吟著。漣漪的手指微微有點兒抖,陳秋平靜地按住她,一筆一畫地為她的指甲上色。漣漪覺得這次做指甲的時間似乎比以往要漫長許多,一粒亮片陳秋小心翼翼地貼了好久,還有點兒歪。電話那邊突然不再傳來呻吟聲,掛斷的瞬間漣漪下意識地將手抽了出來:“改天再做吧。”
漣漪急匆匆地往環樵路趕。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著急,就像不知道剛開始為什么能氣定神閑地讓陳秋繼續幫自己做指甲。她站在車來車往的環樵路邊搜尋著,終于,她看到了摩托車的殘骸,一塊已經爛透了的護輪板靜靜地躺在花園里。她不知所措地搜尋著江洋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醫院才打來電話,讓她趕緊過去交費。
江洋眉頭緊皺,躺在急診區樓道的病床上睡著了。但樓道里來回梭巡的人那么多,他怎么可能睡著呢?漣漪站在江洋頭頂看下來,他臉上的老人斑已經星星點點地分布在他鼻子的周圍,像一攤泛不起漣漪的沼澤。
3
回過神來的漣漪發現自己仍在盯著江洋的遺照,不知為何,她心里覺得空蕩,江洋再也無法發瘋,朝她拳打腳踢,他將會永遠被掛在墻上,微笑著,溫順地看著她。
漣漪剛吃完蛤蜊粉,陳秋打來電話,約她去坐會兒。
陳秋十幾年前就離婚自己過了,開這家美甲店之前,她還開過麻辣燙店,因為有人食物中毒被勒令關了;后來又賣過化妝品,有人用完后過敏,又賠了人家一大筆錢。每次她們三人聚會,陳秋都會從床底抽出幾盒面膜,她們一起貼。陳秋過得自由,所以漣漪每次和江洋吵完架,或是被江洋暴打完,都是去找她。
美甲店開在新規劃的西海城,距離漣漪家的自建房只有一公里多點兒。店在一樓,沿街,她住七樓,樓頂有一片露臺。分回遷房那一年,大家都勸她選二樓,琪君提醒說以后年紀大了,有點兒災病也好往醫院跑。陳秋瀟灑地說:“爬不動的時候還跑什么醫院,從露臺上跳下來算了。”那時候漣漪和江洋剛在一起,江洋還從未對她動過手。漣漪說:“江洋可不能看著我姐妹連七樓都下不來。”琪君聽完臉色有點兒陰郁,一個下午都沒怎么說話。那時候漣漪想:尷尬就尷尬吧,你不也在相親了,還吃不了這么點兒酸味嗎?
陳秋坐在柜臺后面,柜臺上放著兩碗紅棗銀耳粥。漣漪進門坐下,捧起一碗就喝。
喝完粥,身子暖和了一點兒,陳秋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在風口點了根煙。天陰森森的,煙頭明明滅滅。雖然很冷,但她似乎很享受。漣漪也搬了個椅子到門口坐下,能看到西海的海岸,波濤是青灰色的,與天一般顏色,遠遠地望去像是一片虛空。
“一過暑,就感覺到年尾了。天涼得也太快了。”陳秋捻滅了煙頭,又抽出一根說,“只要煙不斷,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咱這個年紀,本就在混日子,一邊覺得生活無聊,一邊又希望能一直維持現狀,不要橫生變故……”
年紀大了,就喜歡想以前的事情。漣漪想:當時在文化團也就小半年的時間吧,一天能錄三四臺戲,那時候的時間怎么過得那么慢呢?擱今天,一句唱詞還沒唱完天就黑了。想想她、陳秋和琪君一起讀中專的日子,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陳秋又點了一支煙,支吾著說:“島上到處是流言,說江洋是你害死的。”
漣漪心里怔了一下,想起早上去海灘買早飯時的場景,難道,流言是她傳出去的?漣漪心底翻涌,一種被背叛的抓撓感讓她惡心得想要馬上吐出來。
很多人都詛咒過江洋,希望他不得好死,因為但凡有他出現的地方,就一定沒什么好事。島很小,江洋的砍刀能從島東伸到島西。據說江洋死的那天晚上,島上的飯店都被慶祝的人訂滿了。對所有人來說,這是一場皆大歡喜的事故。
那小島上的流言是哪兒來的呢?陳秋為什么又要提起?漣漪心里拿不準。
江洋并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干脆利落地死去,他還是給自己留下了很多麻煩。
她沒解釋,只是站起來往回走。連陳秋都露出一副“人就是你殺”的表情,其他的人怎么想,就更不用說了。漣漪走到家門前,昨晚收拾的江洋的遺物還堆在外面,已經被雨水打濕了。她從倉庫提了半桶機油和一個鐵桶,把那堆雜物點著了。火勢很快漲了起來,甚至躥到了漣漪頭頂,像時刻準備壓倒她一樣。她的眼睛被火烤得通紅,順手脫下身上的那件風衣扔進了火桶里,那是兩個月前兩人吵完架后江洋給她買的。看著瞬間化作灰燼的風衣,她急匆匆返回房間,把江洋生前買給她的東西也全部抱了出來。每一個物件都對應著一場毒打,打得越嚴重,東西就越貴重。東西太多了,一只鐵皮桶放不下,漣漪分了好幾次才燒完。門前升起一股黑煙。周圍漸漸圍了一些人,街道打來電話問她家里是不是失火了,她抬頭看著燒了半邊天的火燒云,語氣平靜地說自己正在處理亡夫的遺物。
她又用消毒水把房間從上到下噴了個遍,臨近傍晚才收拾完。
終于干凈了吧,消毒水的味道熏得她頭腦昏沉,她躺在床上想翻下身,卻動不了,只好閉上眼睛,慢慢等身體恢復知覺。她似乎看到江洋正站在她的頭頂,直直地瞪著她,如當時在醫院時,她站在江洋的頭前。如果不是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漣漪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擺脫夢魘。
是個陌生的電話。漣漪頭痛得厲害,將手機扔到一邊,想再睡一會兒。剛躺下,手機就又響了。睡意徹底沒了,漣漪接起電話,對方稱自己是警察,想約她見個面。
4
難道警察真信了那些人的流言?奇怪的是,警察沒有讓她去公安局,而是約在離公安局不遠的一家咖啡店里。
漣漪早飯都沒吃,心里忐忑著,不知道將要面臨什么。推開咖啡館門時,一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男孩站起來,朝漣漪揮了揮手。惡作劇嗎?漣漪想:如果是警察的話,怎么會約在咖啡館呢?漣漪一時無法確定,但男孩已經走了過來,招呼她坐下,掏出了警官證放在了桌子上。漣漪瞥了一眼,上面寫著名字,高川。漣漪有些意外,臉上明明還掛著稚氣,卻已經是警察了。她坐下來,不知所措地捏著咖啡勺攪拌著。高川反復問她江洋住院時的細節,似乎已經掌握了她就是殺害江洋的兇手的證據。她只好反復回答著他的問題。
缺乏社會經驗的高川不理解漣漪為什么不及時給江洋做手術,如果不是漣漪耽誤了手術,江洋的傷勢或許不會惡化得那么快。
“我們沒有做手術的錢啊。”漣漪小聲說。她沒有錢,小島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江洋的職業是幫別人討錢,同時他也欠了很多人的錢。這個答案顯然不在高川的預想之中,他本以為是感情問題或者其他原因。
一場沒有收獲的談話,高川有點兒懊惱,他的確經驗不足,不然師傅也不會讓他來干最基礎的了解工作。那天他自己在辦公室值班,電話響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聽得出來是刻意壓低了聲音,那女人說:“我要舉報,江洋,你們應該知道吧,最初他只是被車撞了,之后病情惡化完全是他老婆漣漪干的,不信,可以去問問她周圍的人。”高川剛到小島不久,并不知道江洋,也不知道什么車禍,他還想問些問題,比如有沒有證據之類的,但那女人迅速掛斷了電話。師傅回辦公室后,高川便把舉報電話的事情說了一遍,小島并無新鮮事,像這樣的舉報電話也有點兒乏善可陳,師傅隨口說:“你自己盯一盯吧,不算什么案子,年輕人,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干。”
他們從咖啡館出來的時候,已經中午了。雨果然又下了起來,風倒是小了很多。漣漪不管不顧地冒雨往家走,一把黑傘在她頭上遮了起來。高川一手撐傘,一手指著前面的一家面館說:“我請你吃個飯吧,麻煩你今天跑過來了。”傘很大,他只舉在自己胸前,便能幫她也遮住,兩人之間隔著一道不遠也不近的間隙,一起往前走著。
“江洋的案子,倘若還有新情況的話,隨時可以聯系我。”
還能有什么新的情況呢?交通事故什么時候歸你們管了?漣漪只能在心里嘀咕。
雨被風吹著,打在她身上,太冷了,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幾下。來小島十幾年了,總也沒能適應這里的氣候,多雨而寒冷。
中專畢業后,漣漪和琪君跟隨陳秋到了她的家鄉,也就是這座小島上來。
陳秋一回來就奉子成婚,琪君也剛找到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漣漪整日窩在陳秋家的倉庫里,聽大著肚子的陳秋和她老公吵架。后來陳秋老公把他們夫妻生活不和諧歸咎于漣漪,一個外人,整月整月地待在他們家,的確不合適。但漣漪實在不會什么,唯一的愛好就是唱歌。恰好那年小島文化團招聘唱當地小調的演員,陳秋便把漣漪趕去應聘了。
小島文化團里幾乎都是四五十歲的阿姨,沒有嗓子好的年輕人,漣漪應聘成功后,一口氣唱了團里大部分的戲,團里都傳中年離異的團長在追她,把戲都排給她唱了。
有天又下起了雨,沒有演出,演員們湊在化妝間閑聊,漣漪沒想到團長早已經精心布置了一番舞臺,果真當著大家的面跟她求婚了。她哪見過這場面,慌不擇路地沖出了劇院,可是外面仍下著瓢潑大雨,漣漪想了想,還是沖了出去。江洋就是那時候出現的,他撐著一把黑傘,將渾身濕透的漣漪護在胸前。傘很大,江洋卻緊緊抓著她,她怎樣都掙脫不開。
后來江洋天天在腰里別著刀,在文化團門口等漣漪下班。團長也被江洋恐嚇過好幾次,那時候琪君還是個迷戀韓國電影的女文青,覺得江洋簡直就是電影里的亨吉。陳秋也勸漣漪:“差不多就答應了吧,小島就這么大,你一個島外的人,早定下來,早有個家。”
有個家,漣漪的確需要個家,她在島外并無親人,來小島后也只認識陳秋、琪君。
可他只是個混混,沒有錢也沒有工作,看起來怎么都不如文化團的老團長。漣漪想。
好長一段時間,漣漪都沒有搭理江洋,倒是琪君整日把他掛在嘴上。陳秋打趣她:“干脆你和江洋結婚吧,讓漣漪后悔都找不到地方。”
漣漪笑說:“趕緊領走,眼不見心不煩。”
琪君撇了撇嘴:“你挑剩下的,我才不要。”說完竟真的生氣地走了。
沒過多久,陳秋告訴漣漪,江洋住的西海村要拆遷了,要是趕在拆遷前登記,再懷上個孩子,拆遷款至少多兩人份。漣漪紅了臉,推了一把陳秋:“八字沒一撇,都被你說到天邊去了。”
漣漪的確在心里說服了自己一番,雖然江洋只是個混混,但他打架在行,和他結婚后,應該沒人敢再欺負自己。自己想要的,甭管多貴,他都能買下來。最重要的是,他家的那幾棟自建房馬上要拆遷了,漣漪的心從一開始的虛虛蕩蕩,一下子落地了。
漣漪主動聯系了幾次江洋,他很意外,比以往更加投入地伺候起漣漪的日常起居,反正他沒有工作,隨叫隨到。差不多要結婚了,陳秋和琪君前后給她出著主意,彩禮、裝扮、酒店,甚至婚紗照和接親車隊,兩人都列了長長的一串要求,當然主要是琪君列的。琪君甚至拉著漣漪去試那套小島最貴的婚紗,漣漪看了下價格,實在沒法接受,拉著好似在給自己操辦婚禮的琪君跑了。
結婚前一晚,陳秋陪漣漪在賓館待著,快到半夜了,琪君依舊沒有來,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朦朧著睡去了。早上五點多,漣漪被陳秋推醒,琪君好像剛跑回來,有點兒氣喘,呆呆地坐在床邊,眼睛看著套間的客廳。“你去哪兒了?昨晚一直沒等到你。”漣漪問琪君。陳秋把漣漪從床上拉起來,拽著她來到客廳。
客廳中間掛著那套最貴的婚紗。漣漪心里一邊心疼著錢,一邊得意著。原來琪君為她奔波了一夜才從江洋那里得到了這套婚紗,她迫不及待地穿了起來。
5
高川把漣漪送到了鎮口。離家還有幾百米時,漣漪擔心被人看到,不由分說地沖到雨中,跑回了家。到家后,已經被雨淋透了,她燒了一缸熱水,準備泡個澡。
在小島,很少有人會在家里安浴缸,即便再冷的天,都有人在淺海區游泳。婚后不久,琪君和陳秋約漣漪去海邊游泳,漣漪不會游,只能坐在淺水灣里。一個文化團的前同事恰好也在,便教她游了一會兒。那天便是漣漪持續了十幾年噩夢的起點。兩人結婚后,江洋第一次對她陰了臉。漣漪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掐住大腿從床上拽了下來。江洋第一次對她動手,兩人冷戰了一晚。第二天漣漪在頭痛中醒來,屋子里飄溢著濃郁的香味,江洋依舊給她做了飯,烘好的拖鞋也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邊。吃飯的時候,江洋主動跟她道歉,說自己受不了別的男人碰她。那天,他們一起去家具城買了浴缸,這件事情漣漪沒好意思跟陳秋、琪君說,她覺得自己真像個被老公抓了現行的蕩婦一樣難堪。后來,他們數次在這浴缸里游泳、接吻、發呆,當然,這里面也數次飄蕩過漣漪的頭發和眼淚。
漣漪放好了水,脫了衣服,一只腳還沒有踏進熱水里,電話響了。她轉身去拿放在置物架上的手機。地上有一攤水,她腳底一滑,頭重重地摜在水泥地上。這樣的疼痛她體會過無數次了,只是這次沒有人再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提起來,她只能像一攤爛泥一樣趴在地上,在耳鳴和暈眩接踵而至后,陷入痛苦的昏迷。
再醒來時,她躺在醫院里,陳秋坐在一旁刷著手機短視頻。漣漪想起身,頭還是暈得很,陳秋見她醒了,遞給她一杯熱水:“怎么也不小心一點兒?都摔成腦震蕩了!”
漣漪捧過熱水杯,陳秋繼續絮絮叨叨地說:“江洋死了,也沒那么好,要不是發現得早,死在家里也沒人知道。”
“你送我來的?”
陳秋搖搖頭:“是個姓高的民警。你怎么跟他們的人還有來往?”
漣漪捧著熱水杯,搖搖頭。她拿起手機,發現自己迷糊中撥通了高川的電話,具體發生了什么,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我給你打電話,你沒接,過了半個多小時吧,那個警察給我回撥了過來,說你在醫院,我就趕過來了。”
漣漪以為陳秋找自己有事,等了半天,陳秋并沒有張口,想了半天,陳秋能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呢?但陳秋欲言又止了好幾次,終究沒說出什么來,在醫院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漣漪躺著,腦袋里像生生塞進了一團棉花,疼、懵,讓她迷糊又清醒,不得不胡思亂想著。她心里冒出一個想法,難道,那天她在醫院里做的事情,真被陳秋看到了?
江洋住院后,肇事司機便再沒露過面。沒過幾天,家里的一點兒錢就全部扔到醫院了,這里像一汪無底的死水,沒有一毛錢能逃脫。以前她從來沒有為錢操過心,全部是江洋幫她置辦、打理。現在醫院一直催著交手術費,但她哪里有錢呢?江洋更是沒有錢了,他們兩個人的錢,或許全都燃燒到那場婚禮中了。
結婚那晚,江洋問她想去哪里度蜜月,漣漪想了想說:“想去個不一樣的地方。”
“全世界都一個樣,除了山,就是水。”
火車駛往騰格里沙漠的途中,車上的人越來越少,路上的植物也漸漸只能見到一片灰撲撲的梭梭樹。下了火車,已經是傍晚,天空似乎很低,像一塊熒黃色的搖粒絨布鋪滿了整片天空。漣漪與江洋走在阿拉善的騰格里沙漠上,像兩個天外來客,探視著這片不毛之地。
往沙漠走了不到兩個小時,兩人便累倒在地。天漸漸黑了,風將沙塵卷了起來,之前走過的腳印瞬間被風沙掩蓋。青色的天空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如果我們兩個真是天外來客,這是我們來到地球的第一個夜晚,你最想做什么?”
江洋撕掉漣漪的外衣,將她按在冰涼的沙礫中,呼嘯的夜風切割著兩人的皮膚。江洋本就體涼,此刻被寒風裹挾著,像冰塊一樣侵襲著她的身體。半夜,兩人實在冷得不行,開始往外走。
江洋牽著漣漪的手說:“只要和你在一起,當個外星人也無所謂。”
漣漪某一刻覺得自己或許已經愛上了江洋,雖然他只是個小混混。在小島上,她本沒有親人,現在,她有了。從騰格里回小島后,漣漪計劃著如何安排他們即將分到的安置房。陳秋家也要拆遷,她打聽到安置房一樓是商鋪,上面還有七層可選,兩人商量著一起開店,陳秋開金飾店,漣漪開花店。琪君也經人介紹,迅速與一個律師結了婚,住進了沿海的別墅內。
那個周末,漣漪正和陳秋、琪君打牌,江洋突然推門回來了,他肩膀處的皮肉綻開著,一股股殷紅的血已經把他的半片身子染成了絳紅色。琪君臉色霎時變了,忙站起來讓他趕緊去醫院,她拿出手機撥號,卻被江洋伸手打掉了手機。漣漪反應過來,上前攙扶他,江洋不管不顧地一拳將她捅到一邊,這是江洋第二次對她動手,還是當著陳秋和琪君的面,委屈瞬間從心底涌到鼻腔,眼淚不由自主地開始往下淌。她覺得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種改變正在迅速地蔓延著,她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像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在空氣中迅速氧化、變黑、腐爛 。
還沒等她止住淚,四五個提刀拿斧的男人找上門來。江洋曾跟她說過,他父親的八根手指當初就是被仇家用斧頭一根一根地砍掉了,回到家后,父親用床單死死地裹住手,血依舊不停地滲出來。小時候的江洋躲在一邊不敢哭出聲,因為爸爸會罵他。
江洋提著窄長的刀從樓上下來了。領頭的光頭說:“老板交代了,自己人,一根一萬,另一只手給你留著,以后還得你給他要賬。”江洋抬起手,刀橫在胸前,漣漪以為他真的要舉刀砍自己手指了,瘋了一樣跑上前去,卻被陳秋拉住了。
江洋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三天,保證還上,還不上,隨便處置。”
那伙人走后,陳秋也拉著憂心忡忡的琪君走了。所有的一切像浴缸里骯臟的洗澡水一樣順著下水道的閥門匆匆流走。漣漪邊給江洋包扎傷口邊問:“怎么欠下的?十萬,都花哪兒去了?”江洋一身血污,笑著把漣漪抱到床上,指著墻上精美的婚紗照說:“花在這兒了。還有,這兒。”他捏著漣漪身上的新衣說,“還有,沙漠,還有……”
“我哪里知道這些要花那么多錢!”
“沒事,”江洋把漣漪又抱緊了些,“我有辦法,你想要什么就說,我能搞到錢。”
6
漣漪的花店開不成了,因為江洋把安置房抵給了債主。從那之后,這十幾年,江洋一直以借養借,直到他躺在醫院的時候,他的屁股底下,還不知道欠了多少錢。江洋癱在了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漣漪沒有錢給他交手術費,陳秋沒幫上什么忙,甚至問她:“你真想他好起來繼續打你?”
琪君把她攢的一點兒私房錢交給漣漪:“總要試試吧,總歸十幾年了……”
漣漪看著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的江洋,想起十幾年前那夜在騰格里沙漠里他將她摁在沙礫里的情景,想起每次有人上門討債時他血眼猩紅的面孔,想起他拽著她頭發往墻上撞的暴行,想起他跪在地上祈求她原諒他的樣子……漣漪有一瞬間想結束這糟糕的一切,像陳秋說的那樣,等他好了,依舊要重復以往被毒打,又接受他的道歉的日子。她受夠了。
她走近病床,看著插著管子安睡的江洋,將手伸了過去。她拔掉了江洋身上的氧氣管,想要自己解脫,也想要他解脫。剛做完這一切,陳秋就來了,她像個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病房門口,一句話都沒說。
這段記憶本來縹緲地藏在漣漪的記憶深處,她根本不知道陳秋到底有沒有看清楚,但自江洋死后,那些秘而不宣的歉疚和擔憂開始凝聚成夢魘,時時纏繞著她。如果陳秋那天真的看清楚了,小島上的流言就一定是她散播出去的。漣漪不愿這么想,她努力不去想這些,卻總也擺脫不了這些想法。
高川突然出現在病房門口。漣漪看到警服后心里一驚,有點兒心虛。
她腦中還盤旋著嗡嗡的響聲,即便她燒掉了江洋的所有痕跡,她的新生活也并沒有開始。
正想著,高川卻早早把愧疚寫在了他那張青澀的臉上,說如果早上沒有喊她去咖啡館,她就不會摔得腦震蕩。漣漪心里暫時安穩了點兒,強打起精神,笑著說:“照你這么追究,能追溯到你祖宗那兒去。”
高川笑了。漣漪想起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青澀的臉龐了。小島環境好,但與世隔絕,年輕人基本都出去了。這座小島上的老年人越來越多,雖然漣漪還沒到老年的程度,但她已經把自己當成老年人了。在小島,只有小孩和老人。
高川開車送漣漪回家,路上車不多,高川卻頻頻看后視鏡,漣漪有種被窺視的感覺,高川制服下的氣息像是泥沼上空的烈日,隨時能將泥沼中殘存的一點兒水分蒸發。
有那么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尷尬。漣漪醞釀著話題,總要說點兒什么,但又實在無話可說。沒開窗,高川也有些冒汗了。終于還是高川先開了口:“其實,這個案子,還不算是個案子,因為除了流言和幾個匿名舉報電話,什么都沒有。所以如果你不想推進下去,完全不用理會,但要是你也覺得你丈夫的死有蹊蹺,可以跟我們報警正式立案。”
其實當初師傅讓他調查流言時,他有些興奮,迅速想到了電影《消失的愛人》里的羅莎曼德·派克,或許這就是一起妻子殺害丈夫的奇案。但在咖啡館一見后,他有點兒失望和慶幸。與他設想的有殺夫嫌疑的女人不一樣,漣漪的臉上雖沒有明顯的哀怨,卻的確透露著一絲失去丈夫的哀傷。高川相信人的行為表情都可以作假,但藏在皮膚下的情緒不會。因此高川下意識在心底做出了判斷,她不是舉報電話里說的兇手,顯然這與他接受的訓練相悖。
從漣漪那里,高川知道她有兩個經常往來的朋友。高川想:打舉報電話的人讓他問問漣漪身旁的人,想必打電話的人,一定熟識漣漪吧。
7
回家后,漣漪小心地走到浴室前,地上還有一些血跡,她有點兒怕,這棟房子隨時都能讓她悄無聲息地死去。她不敢再洗澡了,裹著衣服上了床。折騰下來,身子虛弱得很,最近幾年,尤覺得厲害。變老真是件很無奈的事情,只是江洋一直待她如最開始那般,十年前如何狠戾地下手,現在依舊是何種力度;十年前會多么狠烈地花錢補償她,現在也依舊如此。因此她從未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年輕。
為什么會突然感慨起年紀呢?或許是因為今天那個年輕的警察吧,漣漪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車上他盯著自己的樣子。他的臉龐還沒有褪去學生氣,毛孔還未沾染上這塵世的灰塵,卻已經急不可耐地想滾進這泥潭里了。她好想提醒他,不要著急,誰都要進來滾一遭再離開的。
在床上躺久了,睡意襲來,或許是腦震蕩的原因,即便睡著了,意識仍舊浮在半空,有很多縹緲的形象扭曲著,像蛇一樣纏繞著她。夢里她落入了一場大洪水中,她緊緊地抓著高川,在水中往前游著。他們的身體纏繞在一起,勒得骨頭陰疼得厲害,直到一聲雷響,她才終于痛苦地醒來,發現半邊身子都泡在水里了。原來窗戶沒關,半夜下起了雨,不知道被雨淋了多久她才掙扎著醒來。
天已經亮了,雨卻還在下著。在以前,她會約上陳秋、琪君在家里打牌,江洋如果在,可能也會加入她們。江洋死后,她雖慶幸自己不會有被他打死的那一天了,但最近還是會時常想起江洋在時的好處。那時候他像個掌舵手,他倆的生活走向全憑他一人操控。現在的漣漪像根浮萍,她不知道生活的目標是什么,該去向何處。
以前遇到糾結的事情時,她喜歡問陳秋和琪君。但最近,她能感受到琪君對自己的疏遠,陳秋也變得有點兒奇怪。以前,尤其漣漪被江洋暴打之后,她們會來看望她。在被江洋拋棄的那短暫的日子里,她們兩個是她心里的底氣。她們聚在一起詛咒江洋,希望他明天就會橫尸街頭。陳秋會說,琪君比漣漪命好,沒沾上江洋這樣的人。等到漣漪傷好,幾人又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依舊坐在一個桌子上斗地主,打發著那些無聊的時光。這會兒,漣漪不知道該不該主動去找她們,她拿著電話躊躇著,卻聽見門鈴響了起來。
漣漪隨便裹了件衣服,一只手摟著肩去開了門。
高川穿了一件深色風衣,左手支著一把長柄黑傘,右手提著一袋早餐,看到漣漪后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他說:“我來看看你,給你帶了早餐。”漣漪有些訝異,有一瞬間她盯著他白皙的下巴上精心修剪過胡茬的痕跡發呆,又不露聲色地請他進了房間。一樓的客廳和臥室沒有隔斷,她草草擦了下身上的水,猶疑著要不要脫掉已經濕透的內衣。她有點兒心虛地看了眼高川,高川自顧坐在椅子上,眼睛看向別處,漣漪心里笑話起自己,分明還是個孩子,要是江洋和自己當初能生下個孩子,比他小不了多少。想到這,漣漪坦然了,她背對著高川脫下內衣,用干毛巾擦干后,套上了一件干爽的衣服。
高川用眼神輕輕瞟著,他心里踏實起來——他看到那是與母親完全不同的軀體,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皮膚松弛、老年斑,或者其他什么衰老的特征,渾身籠罩著一種溫柔的光暈,這就足夠了,只要與母親不同就好。確定完這一點兒,高川心里輕松下來,把早餐打開:“怕你今天頭還疼得厲害,也沒人給你送飯,你先吃點兒。”
漣漪掀開小米粥的塑料蓋,輕輕嘬吸著。高川突然發現江洋的遺照仍在盯著他看。高川有點兒尷尬,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一樣,著急著證明自己此行目的單純:“昨天跟你說的,江洋的事情,你還想不想查下去?”
還有什么好查的呢?江洋是自己親眼看著死在醫院的人。當初交警已經出了事故責任書,江洋逆行全責,還能查什么呢?不過,漣漪一直不知道到底是誰在一直發酵此事,明明江洋死后皆大歡喜,誰會追究江洋的死是因為管子被拔下來了一會兒呢?
“我先去上班了,江洋的事,你有想法后隨時聯系我,或許,你也可以與身邊的人聊一聊,或許會有什么發現。”高川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猜想,他覺得那通匿名電話就是漣漪的朋友打的。
高川半個身子已經探出門外,漣漪喊住他,高川停住了,見漣漪的嘴張了張,似乎有什么話想問卻又問不出來。
“你說。”高川耐心地看著她。
“你覺得我會是殺江洋的人嗎?”
高川搖了搖頭。
漣漪終于扯出了一點兒微笑,她從抽屜里掏出了江洋的手機,那是他留在這棟房子里唯一沒被燒掉的東西。她把手機遞給了高川:“這是他的,里面什么都沒有,你拿走吧,或許會有用呢。”
8
高川走后,漣漪坐在江洋的遺照前發呆,墻上的相框玻璃已經摔碎了,照片暴露在空氣中,已經受潮,變得模糊不清。漣漪根本不想再繼續追究下去,但小島上到處流傳著是她殺害了江洋,她沒有辦法,任流言傳播還不知道會是什么后果。
是陳秋打電話到公安局并在外散播流言嗎?漣漪不愿相信,她也沒有這么做的動機啊。一定還有活著的人為他的死感到不甘,她要查出來,在此之前,她以為江洋的世界里只有她而已。居然還有人在乎著江洋的死活!
漣漪心里正百轉千回著,有人敲門,陳秋提著一個保溫桶站在門外,一進門就把桶放到桌子上,招呼著:“拿碗來,剛煲好的雞湯。”兩人沒說話,只顧喝湯,陳秋幾次想挑起話頭,卻張不開嘴。擱往常,都是她們幾個嘰嘰喳喳地拋出話題,漣漪再參與進去的。陳秋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后抬眼看漣漪。漣漪反倒不急了,一下一下地舀著雞湯送到嘴里。
陳秋終于忍不住了,把碗放下說:“你怎么還能喝得下?”
漣漪擦了擦嘴:“你特地給我煲的,我當然要好好喝了。”
“你是真不知道?警察都找上門來了。”
“那些流言毫無依據,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人都沒了,隨他們去吧。”
陳秋嘆了口氣:“那天,我看見了你做的事情啊……”
漣漪設想過有一天陳秋會在明面上提起那天發生的事情,今天她果然說了,心里倒踏實了。那天她的確拔掉了江洋身上的某根管子,她站在江洋頭頂,希望他能睜開眼,痛苦地祈求自己,懺悔自己的過錯。但是他并沒有醒來,依舊兩眼緊閉,像是熟睡了過去。他的安寧反而讓漣漪心里慌張了起來,她按了呼叫,護士遲遲未來,她只好跑到護士站,喊著,嚷嚷著,質問護士為何不及時趕過去,要出人命了!
護士說:“這兒的,除了你家那位,哪個不是急等著做手術?”雖說抱怨,護士還是跟了過來,邊走邊問,“怎么了?”
漣漪指著床邊耷拉下來的管子說:“管子,管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
護士翻了個白眼,上前把整根管子拆了下來。漣漪追上去問:“怎么拆了呢,沒用?”
“現在用不著。”
漣漪心想:等江洋醒來后,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有天竟與死神擦肩而過。而那個打算揮下死神之鐮的,竟是她這個常被他打得面目全非的人。
她早有心理準備,陳秋見她依舊淡淡地喝著雞湯,臉上的焦灼更明顯了。漣漪見她如此,突然想起高川臨走前跟她說的,打舉報電話的人或許就是她身邊的人。所以她沒解釋什么。
“我是擔心你那天做的事情還被別人看到了,我無所謂,我知道你受過的那些苦,能聽你解釋,但別人不會啊。要是警察知道管子是你拔的,江洋因此死了,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不如明天問下琪君吧,她老公是律師,萬一哪天真上了法院,咱們也有底氣。”陳秋的嘴一張一合的,卻沒有一句能傳到漣漪的耳朵里,漣漪的思緒飄引到別處去了,原來打匿名舉報電話的人,真的是陳秋,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陳秋終于起身走了。出門前,她扶著漣漪的肩膀說:“別擔心,只要警察沒證據,就不能拿你怎么樣。明天周末,我跟琪君再過來看你,順便,我有點兒事情要跟你們兩個說。”
9
周末,高川本打算去江洋出事的地方轉轉,車還沒開到環樵路,師傅打來了電話。他趕到局里時,在外面就聽到審訊室里鬧哄哄的。他快步走進去,對面鐵椅上坐著一個滿頭是血的青年,旁邊一排蹲著四個一身煞氣的男人。筆錄流程結束后,那四個人輕車熟路地要回身份證魚貫而出,高川手里還剩下一張身份證,滿頭血的青年怯怯地走上前,伸出了沾著干涸血漬的手。高川把身份證遞上去,看清楚了身份證上的名字——陳風。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來,高川遲疑了一下,把身份證遞給他。一直到他回家,路過小島開放的那片海灘,冷颼颼的海風從衣服縫隙鉆進去,裹住了他全身的皮膚,寒冷讓他頭腦清醒了很多。
陳風,他曾經在江洋的手機上看到過這個名字。
困擾他一下午的疑問突然真相大白時,高川反而失去了興趣。他轉身離開了海灘。
這個時間非常容易起霧,高川開著車,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走一會兒就分神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停了下來,發現自己已經停在了漣漪家門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不由自主地又到了這里,他坐在車里,看著她家緊閉的大門,想知道她正在做什么。盡管她的丈夫剛去世,但高川想,她應該不難過吧,或許還會有些慶幸,他的死對她來說或許是種解脫。
關心這件事情后,高川留意打聽了一下,江洋的臭名在小島上流傳已久,被問及的人都會在最后加一句:死得好,可算是死了。但高川打聽江洋到底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時,大家反而語焉不詳。有說他入室搶劫的,有說他賒賬不還的,總之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情。
高川不知道漣漪當初為什么會嫁給這樣的人,不過細想一下,那時候的漣漪也應該是少不更事的年紀,被江洋忽悠住了也不奇怪。那江洋究竟是誰害死的,又有誰在乎呢?
門突然開了,高川回過神來,看到漣漪與另外兩個女人走出來。有一個他見過,陳秋,另一個應該就是漣漪曾說起過的琪君了。他看著兩人轉身走了,從高川的角度,似乎看到兩人的神色在轉身的瞬間起了變化,連周遭的霧氣都顯露出得逞的微笑。高川覺得事情正在往不好的方向進行著,雖然他也不知道那隱秘的角落里藏著什么,剛才心頭涌上的一股想要放棄的念頭瞬間煙消云散了。
這個事情要查下去,當然,并不是為了已經死去的江洋。
陳秋和琪君走后,高川胸腔涌起一股沖動,他想知道漣漪獨處時的樣子。他曾不經意間看見過母親獨處的樣子,平日里兇神惡煞,渾身仿佛有發泄不完的抱怨與憤怒的母親,在一個很平常的下午,坐在院子里,抱著一只臟兮兮的野貓,眼神里涌動著無限的溫柔。放假回家的高川站在門外,院子里的母親似乎睡著了,他無法理解母親對野貓的溫柔,哪怕對兒子、丈夫,她都從未表露過如此絲毫的愛意。自從窺探到母親一個人獨處時候的樣子后,高川打從心底厭惡起母親來。
他知道窺探是不道德的,但就一念之間,身體已經走進了漣漪家的院子里。
房子左右都有窗戶,院子北側的窗戶是最適合的地方,他只能從窗戶看到房間最南面的床連帶衛生間的一角。床上除了一張床板,再沒別的。他往更遠處看去,發現漣漪正跪在地上搓洗著衣物。他隱約聽到她好像在和誰說著話,難道屋里還有別人?高川有點兒緊張,更努力地想要看清屋里的一切。終于,他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臉,那男人的臉雖然并不面向自己,但他能感受到他凌厲的眼神正切割著他忐忑又窺欲膨脹的精神。他像被當場揭穿,羞愧地縮回了身子。
那種無措令他迅速掉落到了埋藏在心底的記憶中——本來熟睡的母親醒了,她剎那間像變了一個人,甚至表情、動作都完全不同了。野貓凄厲地叫了一聲,從她腿上跳下來,倏爾不見。母親看著呆呆站在門外的高川,站起身來,轉身進了房間。他莫名覺得羞恥,自己無意戳破母親私下的樣子。
他沒了偷窺的勇氣,離開了窗子,準備離開。
漣漪開門潑水,見高川匆匆要上車的背影,便喊他。高川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
進門,他發現原來剛才那道凌厲的目光來自掛在供桌上方的江洋的遺照。他有點兒不自在,避繞著照片正面,卻發現無論坐在何處,都像是被他死死盯著。漣漪見他局促,說:“你先坐,我收拾一下。”
漣漪見到高川后,抑郁的心情突然沒了,是的,最近每次見完陳秋和琪君,她都莫名地抑郁。她哼著不知名的曲調,將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撈起來,擰干。高川注意到桌子上散落著許多從抽屜里倒出來的盜版光盤。高川好奇地擺弄著這堆極具年代感的東西,光盤上貼著已經褪色的宣傳圖,《天涯歌女》《小城之春》,CD里恰好也是他經常聽的幾首曲子,《卡門》和《圖蘭朵》。還有一些沒有包裝的、光面磨損嚴重的光盤,上面貼著小島文工團的白簽,用簽字筆標注著日期。
漣漪甩甩手上的水,拿起一張放進了CD機里。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一幀一幀地撩撥著高川的心思:漣漪不比母親小幾歲,母親卻從沒有主動聽過音樂,心情好的時候可能會隨意哼哼一些不成篇的長調,但那些長調總是浸滿了遼遠的悲愴。想到漣漪并不是像母親那樣的女人,他大膽起來,走到江洋的牌位前看了一會兒,遺照又蒙上了一層水霧,目光沒有剛才的犀利了。他還看到了墻壁上的血跡和地板上被撕扯下的頭發,耳朵里充斥著漣漪的哀號。他由衷地感到心疼,覺得自己與漣漪曾經都是被人隨意蹂躪的角色,像無招架之力的囚徒。好在他們周身的桎梏已經沒有了。他離開了母親和那個充斥著悲傷與痛苦的家庭,江洋也已經死去了。
高川重新坐了下來,學著像個成熟男人一樣與漣漪聊一些成人間的話題,比如今后的打算,錢夠不夠生活,準備以什么謀生。漣漪想起了江洋葬禮后的那個下午,她原本裝滿了計劃,迫切地要與陳秋、琪君分享,卻不想兩人都意興寥寥。那些計劃在她倆的刻意回避之后慢慢消散了與人訴說的欲望。兩人一時都沉默了。高川的心思像在巴赫唯一的G弦上,小心翼翼地走著,他心里祈禱著,這樣就很好,誰都不要打破沉默,就讓時間停止在這一瞬吧。
10
高川坐在窗前,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漣漪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她想起十幾年前的江洋,那時候他們剛搬進來,兩人看著堆在門口的從建材市場拉回來的半成品家具,累得氣喘吁吁。江洋當初就坐在那個位置,喘著粗氣,盯著漣漪笑。十幾年前的漣漪根本想不到之后發生的事情吧,“陳秋看到了,那天我拔了江洋的氧氣管。”這句話憋在她心里很長時間了,漣漪需要一個機會把他說出來,不然,這句話可能會在她心里凝結成石,永遠地折磨著她。
高川心里一陣強烈的失重感,臉色變得很難看,這是他最沒想到,也是最不愿聽到的話。
“但那不是他的死因,拔下管子后我馬上去找了護士,護士說那根管子毫無用處。我承認,有一瞬間我希望他能干脆地走,但我沒能做到。我難過的是,是陳秋散布的那些謠言……只有她看到了。”
高川有點兒恍惚,心里跌宕了幾番。眼前的她與任何人都沒什么不同,走在大街上,像一滴水融于大海。但這么普通的一個女人,曾經也想要丈夫干脆地“離開”。
高川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抱了一下漣漪。他沒想太多,只是覺得她此時需要一個安慰。
漣漪反倒有些不自在了,她輕輕推開高川,繼續說:“但我仍為她高興,她很快就要離開,開始新的生活了。陳風要去島外工作,陳秋也要一起走了。”
“陳風?”
“陳風,陳秋的兒子。”
高川很容易就還原了江洋手機上原來的那些信息。江洋至死也沒有想到,那些他小心翼翼收藏的秘密,在他死后如此輕易地就曝光于世。高川不知道手機上的這些信息在沒有被江洋刪除前漣漪知道多少,他也不知道該不該把江洋在世時極力想抹除的東西重新描畫出來。但不管怎樣,高川此刻完全沒有睡意,他興奮了,窺私的欲望得到了空前滿足。倘若串聯一下信息,或許還能挖掘出更深的東西。慢慢靠近真相的感覺喚醒了高川一直埋在心底的對父親的愧疚,他發現自己對漣漪的關心,遠超過當初他對父親的關心。
盡管他已經盡力不去想父親,但在小島如此深的夜里,父親痛苦的呻吟還是從黑洞般的海面上漂了過來。當初在父親遇害的案子上,他的確沒有像母親希望的那樣盡心盡力,當時父親在醫院生死未卜,母親在派出所被拘留,混亂的現實讓他無所適從,他甚至對眼前的這一切困境缺乏基本的解決熱情,他不知道為什么,總之,他逃離了,撇了下所有的爛攤子,隱匿到一個連衛星都發現不了的小島上。可現在他為什么能對漣漪和江洋的事情如此熱忱呢?
那天夜里,他夢到了哭泣的漣漪,他窩在漣漪的懷里,漣漪的淚水濺落到他的臉上與唇邊,像乳汁一樣滋養著他。在暗礁叢生的海邊,他安穩地睡去了,暫時忘記了臨睡前對父親的愧疚。
小島上的人們此刻都在睡夢中,漣漪卻無法睡著。白天高川的環抱讓她久久無法釋懷。那種溫熱的氣息,她是陌生的——小島是冷的,四季都刮著濕冷的海風;江洋的身體也是冷的,每次半夜,她都會被他冰冷的身體冰醒。江洋死后,房間更空、更冷了,白天琪君和陳秋來時,陳秋還對她說,家里總要有個人,即便她已經離婚了,也還好有個兒子,兒子在哪,哪兒就是家。琪君也說,島上流言蜚語,雖然沒有依據,但肯定會影響生活,不如換個環境,或許會生活得容易一點兒。
但她能去哪兒呢?她想起十多年前陳秋邀請她和琪君上島的時候,她覺得生活慢慢有了底氣,三人婚后雖仍有來往,但重心始終圍繞著兒子、丈夫,她們不再是彼此生活的底氣,她們的男人才是。但江洋已經不在了,兜轉十幾年,甚至還不如最初上島時候的心境。或許,如果江洋沒有死,即便陳秋或者琪君離開小島,她也不會覺得生活完全分崩離析了。當初斗地主三人詛咒江洋的話一句一句蹦到她的腦中,她訝異地發覺,陳秋和琪君對江洋的恨意,似乎遠超于她。
高川把漣漪約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咖啡館。流言的傳播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很多。漣漪注意到好幾個人有意無意地往他們的方向瞟,五十多歲的服務員毫不掩飾,操著當地話講:“喲,毒娘子哎。”話語里帶著調侃,并無惡意,但這也足以讓漣漪渾身不自在。
“要不,我們找個別的地方?”高川小聲問。
兩人出了咖啡館,都不知道往哪邊走,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會兒,最后到了海灘邊上。
高川從口袋里掏出江洋的手機遞給漣漪:“江洋出車禍的那天早上,有兩個人聯系過他,一個是陳秋,一個是琪君。”
漣漪盯著手機,搖了搖頭。
“你知道他們說了什么嗎?”
“無外乎一些會讓我痛苦的秘密罷了,在滿足好奇但要痛苦與被蒙昧卻舒心之間,我會選擇后者。”
高川覺得自己與漣漪很像,他們傾向于選擇逃避真相,因為他們知道真相無法改變現狀,卻會徒添痛苦。高川也坐了下來,說:“我尊重你,因為我也習慣于逃避真相。”
11
陳秋給漣漪打電話說晚上去她家吃散伙飯。漣漪起初還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出門時看到墻上的江洋,突然悲從中來——陳秋可以利落地離開小島,與兒子開始全新的生活,而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青春,家庭,她什么都沒有了。
失去江洋的悲傷如同澎湃的海潮,刺破了某種關卡,一波一波朝喉嚨口洶涌而來,像極了當初江洋死死地箍著她的身子,將她摜在墻上地上那種暴力又黑暗的愛意。漣漪蹲在江洋的靈位前,痛快地哭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為江洋的死而哭,也是為再次孑然一身,漂泊無依而哭。
去陳秋家的路上,海風吹得漣漪清醒了很多。推開陳秋家大門,琪君正穿著圍裙在廚房幫陳秋做飯。琪君招呼著一身寒氣的漣漪,仿佛主人一樣,客人只需要乖乖坐在飯桌前,等著主人招待,吃完飯就離開。
吃飯時,陳秋拿了一瓶二鍋頭出來,漣漪實在喝不下,說干嗎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小島雖然偏僻,坐船也不過半天的時間就能回來。琪君用剛好能被兩人聽到的聲音說:“你見過哪個從小島出去再回來的?”陳秋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說:“孩子大了,我們老了,以后陳風在外面成了家,我肯定要幫他伺候媳婦孩子,怕是沒什么回小島的機會了。”
漣漪意識到這可能是她們三人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頓飯,像臨終前的人一樣,往事在眼前一幕幕閃過。
在學校時,琪君和漣漪都是無依無靠的人,認識陳秋后,完全依仗陳秋的照顧才在那混亂的中專學校順利畢業。畢業后,三人也是約著吃散伙飯,吃著喝著,琪君哭了起來,漣漪也哭了,不知道是為看不到前路哭泣,還是為以后再也無人照應哭泣。畢業后,還是陳秋替她們做了主,她們三個一起回了陳秋的家鄉,在小島安頓,最后各自找到自己的歸宿。
“那時候,我們都渴望能有個歸宿。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歸宿是都有了,咱們倒要分開了。”陳秋醉眼蒙眬,拉著漣漪絮絮叨叨,琪君抱著胳膊,眼神冷冷的。她沒有陳秋和漣漪如此大的離愁,畢竟眼下她有律師老公,一個讀中學的男孩,家庭美滿幸福。
“上學的時候,漣漪最容易被人欺負,她笨,腦瓜不機靈。琪君,我走后,你要多幫襯一下她……”
琪君聲音沒有起伏地說:“你要這么不放心漣漪,干脆帶她一起走好了。”
陳秋眼眶紅了,一句話哽在喉嚨里,沒有吐出來。
漣漪不明白,自從江洋死后,陳秋總是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琪君沒等陳秋再說什么,干掉了剩下的白酒離開了。漣漪也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漣漪又路過那片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海灘,夜晚的海面是墨黑色的,像一頭體軀無垠的猛獸,整個地球只有小島一指陸地,其余都是黑色的海。冬天海上風浪大,去外面的船即將調整成一周一班。陳秋為了在調整航班前出去,不惜夜里三點多鐘去碼頭排隊搶票。凌晨四點,漣漪裹上大衣出了門,往碼頭走去。有件事她想弄明白,陳秋為什么要在外面散播關于她的謠言呢?她怕以后再也沒有機會當面問她了。
陳秋的醉意蒸騰在黑夜的海風中,似乎把她的精神也一并帶走了。她年紀本來就比琪君和漣漪大,今晚,漣漪發現她竟有了許多白發。床底那些積壓的面膜都沒有用完,皺紋就迫不及待地爬了上來。干枯的臉,失去光亮的眼睛,與十幾年前帶她們走上小島時的“土著”完全判若兩人。
其實,哪有那么多要買船票出去的人呢,碼頭上除了兩個夜巡的船員,就只有陳秋蹲坐在門廳外面。看到漣漪朝她走來,她站起來,摩挲著皴得起皮的雙手,眼神躲閃著。
“還記得上學那會兒,你帶我們晚上趕海,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晚上的大海,像一頭力量撼天的巨獸。你帶我們往海里走,說里面的魚更多,揮一揮手就能撈一網兜。我害怕,但還是跟在你身后,因為那時候我完全信任你。”
“是我對不起你。你拔管子的事,是我告訴琪君的。但我更覺得抱歉的是,我曾真心地希望江洋死于非命,在我知道他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的情況下。對不起,漣漪。那天,他去環樵路是去找陳風。陳風才十八歲,我不能讓江洋毀了他一輩子。但江洋死后我才發現,他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們依舊有還不完的錢,依舊被第二個、第三個江洋威脅著。”
天漸漸亮了,海天交界處涌現出澄澄的亮光。有漁船從遠處不知什么方向駛來,縹緲的鳴笛聲虛虛晃晃地傳到岸邊。售票廳的鐵門開了,陳秋轉身朝漣漪擺擺手說:“回吧,天冷。再見漣漪。”
漣漪抱著手,她得到了答案,不過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陳秋走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陳秋走了幾步,又回頭張了張嘴,碼頭風大,漣漪只隱隱聽到陳秋說不要怪琪君。漣漪轉身走了,卻發現琪君不知何時站在她的身后,她像是剛到這邊來,因為剛才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也沒有跟陳秋告別,但她似乎又來了很久了,臉頰和鼻尖都被凍得通紅。
琪君臉上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小島的沙灘上爬著很多豆粒大小的軟殼蟹,它們會聰明地鉆進淺水中海螺的殼里慢慢長大,直到它們的殼也足夠硬了,就從里面蠶食掉海螺的血肉,鉆出殼來。如果那種蟹有表情的話,倒是與琪君此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小島上流傳的那些,都是事實,不是謠言。”琪君背對從海中升起的太陽,她的臉隱匿在陰影當中,“如果不是你,江洋不會死。他一直都知道,你不愛他,但他怕成為你的拖累,甘愿放棄了自己。直到死,他都不后悔當初選擇的人是你。你總要為此付出代價的。”
漣漪有點兒恍惚,或許吧,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愛過江洋,所以他才一次次用暴力來凸顯自己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吧,漣漪想。曾經她以為這里會是她的家,但認識江洋之后,她覺得這小島一會兒像家,一會兒像一處監獄。在沒有愛的地方,哪里都像一處流放地。
高川在睡夢中聽到海潮翻涌,他的手機響了,電話那端,傳來了夢中的海潮聲。
張林,1994年生,山東日照人,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影視版》《山東文學》《野草》《湖南文學》《滇池》《時代文學》《黃河文學》《星火》等雜志。南京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