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和他的兒女
這世上做父母的,對兒女總是千般關心、百般呵護,與此同時也希望他們出人頭地、有所作為。雖然藝術大師豐子愷對兒女十分寵愛,但更希望他們成為有文化修養、有生活情趣的堂堂正正的人。
一
豐子愷對兒童非常崇拜,他曾說:“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占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夠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豐子愷之所以這么說,與他對兒女的愛有很大關系。他育有四個女兒、三個兒子,在和兒女朝夕相處的過程中,真切體味到他們內心的純潔、思想的無邪、性情的真摯。
豐子愷早年創作的那些兒童漫畫,大都以兒女的生活為原型,熟悉豐子愷家庭生活的人可以對號入座。如《花生米不滿足》的原型是豐奇偉,可惜豐奇偉在四歲時去世了。《取蘋果》的原型是豐華瞻,《十二歲與五歲》的原型是豐陳寶和豐元草,《小夢》的原型是豐新枚,《納涼》的原型是豐陳寶和豐華瞻。一次,豐子愷帶豐陳寶和豐華瞻去江灣觀摩通車典禮,回家后,兩個孩子學著火車站售票員的樣子玩游戲,豐子愷立刻把他們游戲的場景畫出來,即《買票》。還有一次,豐華瞻套上父親的西裝背心,一副小大人模樣,不久,《穿了爸爸的衣服》便在豐子愷的筆下誕生。
豐子愷畫過一幅《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當時,豐陳寶把自己的鞋子給凳子穿上了,豐子愷的夫人徐力民見狀趕忙阻止,豐子愷卻向夫人連連搖手,讓她不要干擾女兒的興致,自己又拿起筆速寫,一幅經典作品就此誕生。后來豐陳寶回憶道:“媽媽為我洗好腳,穿好襪子,讓我自己去穿鞋子,鞋子在凳腳邊。我看到凳子光著四只腳怪難看的,便把自己的鞋子給它穿上,又把妹妹的一雙新鞋也給凳子穿了,站起身來一看,真有趣!不由得叫起來:‘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這一叫,驚動了媽媽,她邊喊邊跑過來:‘軟軟的新鞋給你弄臟了!呀!你怎么沒穿鞋子站在地上?齷齪了襪子!’”
對兒女的調皮舉動,豐子愷多抱有欣賞的態度。孩子拿“美孚燈”測算火苗的大小,把鋼筆水擠在書上、把牙膏擠出來、把手伸到痰盂里一探究竟……這組“研究”意味濃厚的漫畫,便是真實的寫照。各種各樣在大人看來不能玩的游戲,以至于孩子間的拌嘴吵架、休息日的橫槍豎棒鬧翻天,都成了豐子愷的漫畫主題,足見他的忍耐和寬容。
二
豐子愷兒女成長的關鍵階段,正逢中國社會最不太平的一個時期。其實連豐子愷自己的生活也動蕩不安,為了生計,他在上海、紹興、嘉興、石門灣之間奔波,直到1933年緣緣堂落成,他才過上安定、自由的生活。有時候豐子愷去外地辦事,回家時,看見孩子們在門口等候,聽見“爸爸回來了”的叫喊聲在緣緣堂響起,身心便徹底放松下來。到了春天,豐子愷帶孩子們去田野看油菜花,再捉幾尾蝌蚪回家,養在水盆里,大家能圍著看半天。夏天的午后,盡管室外有陽光炙烤,室內卻很涼快,貨郎擔在緣緣堂門外的小路上拉著長調喊“水蜜桃——香瓜——”或“賣西瓜——賣香瓜——”,豐子愷悄悄出門買個西瓜,回來喊一聲:“吃西瓜了!”孩子們就從各處跑來,圍著桌子吃西瓜。孩子們一邊吃西瓜,一邊聽豐子愷講音樂故事。
豐子愷對學校缺乏愛的教育不滿意,認為這會限制孩子的思維發展,使他們喪失藝術想象力,所以當兒女到了上學的年齡后,如果沒有遇到合適的學校,他就自己教或者請家庭教師來家里上課。豐陳寶上小學時,總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經了解,原來是這所學校存在體罰現象,犯錯誤要“立壁角”、打手心、“罰一個銅板買笤帚”,豐子愷得知此事后,叫豐陳寶不要去學校了,先在家學習。
豐子愷寓居嘉興時,請嘉興的鮑慧和先生來家里上課。據豐陳寶回憶,數學課和常識課是鮑慧和先生教的,國文課是豐子愷自己教的,他選了夏丏尊的《愛的教育》作為教材:“父親選中《愛的教育》作為教材,是因為它的內容豐富、故事有趣,而且文章好。有的章節,譯文特別精湛洗練,父親會要求我們背誦。我們總是背得滾瓜爛熟,甚至在把門板擱在門檻上作蹺蹺板玩兒時,大家一邊玩兒一邊齊聲背誦,好像唱歌一樣。”
豐陳寶小學畢業后,由于崇德縣城(現崇福鎮)沒有中學,讀中學要到杭州、嘉興或湖州,豐子愷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去外地讀書,就讓她在家里自學一年,等妹妹小學畢業了再一起去杭州。豐子愷不僅關心女兒的學業,還十分注意女兒的學習情緒,他教豐陳寶彈風琴時,豐陳寶必須彈得滾瓜爛熟了才能學新課,而且注意力要高度集中。一次,豐子愷上完音樂課,告訴豐陳寶門外有一只兔子死了,豐陳寶非常喜歡那只兔子,眼淚馬上流下來,埋怨起父親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她?豐子愷說:“如果早點告訴你,會影響你的情緒,今天的音樂課就上不好了。”后來,豐子愷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考上了杭州的中學。因豐寧馨查出肺弱,省立中學不肯錄取,她只好讀市立中學;為了和妹妹在一起讀書,豐陳寶也到市立中學就讀。豐宛音考取了杭州私立行素女子中學,豐華瞻考取了杭州宗文中學。初抵杭州,他們還不大適應,心里總想著緣緣堂那其樂融融、滿是書香的生活。
其實,豐子愷也放心不下在杭州讀書的兒女。一次他要去上海辦事,特地提前出發,星期六從石門灣到杭州,星期日帶孩子們到西湖邊游玩,還給他們買了點心和糖果。下午準備赴上海時,豐陳寶流淚了,她舍不得父親離開,豐子愷也于心不忍,決定再陪他們在杭州玩一天。后來,豐子愷干脆在杭州租了屋子陪伴兒女,到寒暑假才回石門灣的緣緣堂。
三
1937年11月,豐子愷帶領全家老小十多口人,開始了長達九年的逃難生活。這期間,他除了在桂林師范學校擔任國文課和圖畫課教師,還到浙江大學師范學院擔任副教授,到重慶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擔任教務長。逃難途中,豐子愷的兒女漸漸長大,相繼考入中學、大學,所以豐子愷又開始考慮如何利用家庭文化使他們健康成長。在遵義的羅莊暫居時,他進城買了五塊錢的零食,等星期天晚上所有人在家里聚齊,一邊吃零食,一邊開展文化活動。有時候是豐子愷出題,其他人來背誦詩詞;有時候是豐子愷講故事,其他人以此為題作文,家里洋溢著求知、向上的氛圍。一開始,豐子愷將這項活動稱為“五元會”,用石門灣土話叫“和諧會”,后來物價上漲,十塊錢開一次,他便改稱“慈賢會”了。
到重慶后,除了小兒子豐新枚,其他兒女都上大學了,豐子愷又組織起“鸰原詩社”,“鸰原”是兄弟的代稱。鸰原詩社經常開展文化活動,有時候是豐子愷出上聯,其他人來對下聯;有時候是豐子愷出題,其他人據此作詩、填詞,并且定期把作品裝訂成冊,互相品評。豐子愷以自己獨特的人格力量溫暖兒女的成長,兒女也沒有辜負父親的良苦用心,均大學畢業、學有所成,在工作崗位上為社會做貢獻。
當兒女各自成家,豐子愷對孫輩也是如此,用自己的方式讓他們感受到人格的力量,感受到文化的力量,給他們樹立一個認認真真做人的榜樣。豐子愷的外孫楊子耘說:“外公留給我們的最大財富不是漫畫和文章,而是做人,認認真真做人。”豐子愷的“日月樓”成了孫輩玩樂的天堂,盡管晚年不再搞“和諧會”“慈賢會”,但每逢寒暑假,“日月樓”里都流淌著歡聲笑語,尤其是大年三十,據楊子耘回憶:“大人小孩一起做各種游戲,如猜謎、唱戲、朗誦、唱歌等。最讓人激動的還是互送‘除夜福物’,人人都想抽到外公的‘除夜福物’,因為外公每年準備的都是最好、最特別的。記得有一年,外公用報紙包了一個特大的禮物,大家猜不出是什么,最后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把掃帚,所有人都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