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流出清泉的新聞“深井”
勞罕、邢宇皓、盧澤華、常河合著的《山這邊,山那邊》是一部非常有創意的報告文學作品,該作品詳細記述了一條新聞線索在30年間持續發酵并不斷產生新聞效應的情景。以勞罕為首的四位作者就是圍繞這一新聞線索進行采訪、調研的直接參與者。一條新聞線索是如何推動一個地方經濟發展,并讓這種推動力持續了30年之久,我們完全能夠從這部作品中尋找到答案。我雖然是做文學批評的,但憑我的直覺都能感到這部作品所記載的是一個具有極大價值的新聞案例,它一定能夠成為中國新聞史上的一個經典性的作品。然而我更愿意從文學的角度來談談閱讀這部作品的收獲。我也并不是要分析它的文學性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說句老實話,在我讀完這部作品后,我就羞于大談文學性了,盡管這部作品具有突出的文學性,幾位作者在文學語言上的追求令人折服,但我已經強烈地意識到,文學批評家們在評價報告文學作品時往往帶著一種文學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遮蔽了批評家的眼睛,以致他們只會用文學性的一些陳規去挑剔作品,而忽略了報告文學作品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山這邊,山那邊》把我從文學的優越感中驚醒,我強烈地感覺到,文學應該向新聞學習,作家應該向優秀的新聞記者學習。
新聞就是新近發生的、有價值的事實。在現實生活中其實存在著海量的新聞,作家要向新聞記者學習什么?首先是要學習新聞記者的敏感性。他們能從海量的新聞事件中發現最有價值的東西。我們對記者有一個誤解,以為他們只要做到把真實情況記錄下來就可以了。記者確實是在記錄真實,但他們在記錄之前有一個發現的過程,發現現實中最新出現的最有價值的東西。新聞記者的敏感性尤其體現在發現上,記者每天都會遇到大量的新聞素材,他必須有發現的眼光,一眼就能發現哪些有價值哪些價值不大。1995年,勞罕作為一名中央大報的記者,聽到了一條相鄰兩個村子在改革致富上有差異的新聞線索時,就敏銳地發現了其中蘊藏著的價值。這里面的價值不是隨便哪個記者就能發現的。那時候,農村改革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個村子通過努力致富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因此并沒有多大的新聞價值。但是這一次勞罕聽到的是相鄰兩個村子的對比,他就是從這種對比中發現了新聞價值。
發現的眼光是用思想訓練出來的。因此優秀的記者首先就應該是一個思想家。沒有思想的記者頂多是一架照相機,而且還可能是由別人掌控快門的照相機。勞罕就是憑著他對中國改革開放發展趨勢的整體認識,和對經濟規律的理解,發現了這兩個村子不同變化的內在原因,當年他寫出《山這邊,山那邊……》的新聞報道,不僅真實記錄了兩個村子的現狀,而且敏銳地指出,觀念更新已經成為持續推進農村經濟發展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他寫道:觀念能夠生“金”,絕不為過。后來為什么勞罕又會第二次再去兩個村子采訪,也與他的思想認識密不可分。他從中國改革所發生的新變化中感覺到了中國的改革正在進入深水區,觸及更多深層次的問題,這些問題會在這兩個已經處在農村改革前沿的村子里產生什么影響?他是帶著這樣的思考再去采訪的。書中的“第四章”是專門寫第二次采訪的,作者們在這一章的開頭就首先對全國農村改革的現狀作了一個整體性描述,也許按新聞寫作的說法,這是在交代新聞背景。這個新聞背景也就是作者的思想出發點,我們了解了作者的思想出發點,也就能夠更深刻地理解接下來所進行的采訪以及兩個村子為什么會有新的變化。
我們往往只看到記者忙于追蹤新聞而去,卻沒有看到優秀的記者總是有備而去的,這個“備”就是思想之“備”。《山這邊,山那邊》讓我們看到了,一條新聞線索是怎樣在記者思想有“備”的狀態下得到最充分的開掘。帶著思想去采訪,特別是帶著自己獨立思考的思想去采訪,接下來的寫作就成功了一大半。我覺得,幾位記者作家每次去采訪都是有備而去的。這一點值得我們的作家好好學習。
勞罕和后來加入采訪寫作陣營的幾位記者作家在30年來持續不斷地對兩個村子進行采訪報道,不斷有新的發現,不斷寫出新意,我從中又有了另一個新的發現:記者也要打一口自己的深井。打一口深井,是小說家的一個說法,小說家還會引用福克納的話來自勉,福克納說“我一生都在寫我那個郵票大小的故鄉”。《山這邊,山那邊》讓我對記者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他們首先憑著靈敏的嗅覺,追逐著現實中的新而四處奔走,同時他們也會憑著對價值的準確把握,開掘屬于自己的新聞深井。洑家村和下吳村這兩個村子就是幾位記者作家開掘的一口新聞深井,他們守著這口深井30年,不斷地從中開掘出有分量的新聞來。《山這邊,山那邊》就是這口新聞深井不斷汩汩流出的清洌。能不能給自己挖一口新聞深井,還是在于記者的思想。井是不變的,記者的思想卻在跟著時代和現實的變化而變,在變化中不斷地深化。從第一次采訪的揭示觀念更新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到第二次采訪強調要做農村改革的升級版,要把思路放到轉變增長方式、推進技術進步、提高整體素質和經濟效益上來。再到第三次采訪強調,農村發展既要重視“硬件”,也要重視“軟件”——不僅要口袋鼓鼓囊囊,更要腦袋亮堂堂。一次又一次的重新采訪,思想在不斷地遞進,新聞在不斷地深入,而這種遞進和深入又與時代發展的節奏相合拍。2023年的再次采訪,其實是在以這口新聞深井印證了中國農村改革開放的穩定性和持久性,同時從這里引出一個新的思考:蘇皖合作。為此作者專門寫了第七章:兩家成了一家人。在幾位作者的筆下,兩個村子的合作就是一個歷史和現實的縮影,通過這一縮影,我們看到了中國做強做大的整體趨勢。當然,從一開始,勞罕去兩個村子采訪就沒有把思想拘泥在兩個村子里,他始終有一個全中國農村的大格局。這也有點類似于毛主席當年所說的解剖麻雀的思想方法。30年的兩個村子的報道,也完全應和著農村改革起伏變化。這本書最后把目光投向中國農村的未來,幾位作者以“步子”“樣子”和“路子”既凝練又形象地描繪了這一美好未來,中國的農業正在全面升級,生產方式踏著科技的步子;中國的農村正在全面進步,鄉居人家有了精致的樣子;中國的農民正在全面發展,千家萬戶走上富裕的路子。可以說,這本書始終貫穿著思想的力量。
我稱《山這邊,山那邊》是一部非常有創意的報告文學作品,其創意就在于它不囿于報告文學慣用的文體,而是以新聞性和思想性的相互印證作為敘述的內在邏輯,在新聞場景的具體呈現中完成思想的闡釋和辨析,是一種別開生面的新聞性非虛構。這樣的創意難道不值得報告文學作家們認真學習嗎?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