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網絡歷史小說的主角多是少年，卻往往散發著中年氣質。他們懷著“救亡”的重任，以歷史“后見之明”，憑借“厚黑”手段，談笑間就創造新歷史。

不過，在近五年的知名網絡歷史小說中，上述套路已經發生了很大改變。特別是在年輕一代的七月新番、榴彈怕水、歷史系之狼、王梓鈞等人的作品里，故事主線、歷史環境營造方式都發生了重大變化。這些作品用溫暖的少年感，帶來了一種嶄新的歷史感。

少年的故事主線，從“救亡逆襲”到“復現歷史”

網絡小說中流行一句口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不欺“少年窮”的原因，不是人的道德修養高，而是因為“欺”的后果很嚴重——少年會在三章之內“逆襲”。網絡歷史小說中同樣如此，哪怕是穿越成邊地小卒、錦衣衛小旗、落魄秀才，他們也都能很快翻身上位，繼而翻云覆雨。少年的“逆襲”，往往嵌套在“救亡”這個宏圖大業之內，挾歷史大勢，教育“不開眼”之徒。這既呼應了“崛起”時代的集體情緒，也滿足著個人的成功欲望。以公徇私，某種意義上來說，充滿了中年人的狡黠算計。

幾乎每一部起點中文網的歷史小說簡介中都有這樣幾句：“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五千年風華煙雨，是非成敗轉頭空！”前兩句是對網絡歷史小說核心要素的概括，即權力與美色；后兩句是升華，抒發對歷史滄桑巨變的感慨。此處的感嘆號也必不可少，它是熱血少年的表達習慣。但細細思量，這種先急切表達欲望，旋即看破成敗的心態，更像是人到中年的偽飾，而非赤誠少年的煩惱。

為了呈現“醒掌”“醉臥”的內容，網絡歷史小說作者們絞盡腦汁，要將這些欲望，合理地安置在“歷史現場”。以精細考證“復現歷史”，便成為網絡歷史小說新的“爽感”來源。

七月新番的《秦吏》，以云夢秦簡中的《黑夫木牘》為歷史依據演繹而成，黑夫的故事在《國家寶藏》《見字如面》等電視節目中已留下了許多可參考的素材。但為了將黑夫的故事講述得更細致、地道，七月新番還是花了很多功夫“復原”秦國統一天下時的環境，想象“最早的家書”的誕生背景。

“復現歷史”的爽感模式并非七月新番首創，早在阿越的《新宋》中便已出現。這個模式概括起來就是：穿越者探索歷史內部的豐富性，基于史實和規律去推演“變得更好”的可能，而不是拿著“救亡”命題從外部去簡單粗暴地改造歷史。七月新番是歷史學專業出身的作者，他讓這種模式更加精細、圓熟，形成了可以被后來的作者借鑒的套路。現在，即便偶爾有“救亡逆襲”的主題要表現，也要以“復現歷史”為基礎。少年的故事主線，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當然，網絡歷史小說在史實考證與虛構演繹之間也有一種平衡。若把歷史小說變成史學論文，自然也會限制網絡歷史小說的發展。小說類型在趨向成熟時，其內部也蘊含著革新的可能。“類型本身是開放的、流動的，其內在地隱藏著活躍因子，這些活躍的藝術因子在不斷破壞和侵蝕其寄生的成熟體制，迫使其發生新變，以滿足人們求新求異的審美心理。”（張永祿：《現代性視野下的小說類型學研究》）在這個意義上，“復現歷史”的細節追求到了極致，也會尋求一種新的平衡機制。從近五年知名的網絡歷史小說作者的探索來看，這種新的變革，就是用一種帶有少年氣質的歷史感來平衡越來越實證而滯重的歷史想象方式。

歷史環境營造方式，從“穿越時空”到“登錄世界”

營造歷史環境，并非簡單地考證歷史，而是搭建現實與歷史的溝通橋梁。這種營造方式，受到時代經驗和媒介載體的影響。近年來，網絡歷史小說在營造歷史環境方面的一個突破，就是提供了一種類似于“游戲登錄”的代入方式。“穿越”不是在單一縱向的“回到過去”，而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讀者跟隨主角展開冒險，對主角結識的人和歷史現場產生移情、共情或投射。

這是受到了電子游戲經驗影響的歷史敘事（參考王玉玊《編碼新世界：游戲化向度的網絡文學》），具體到作品中，“登錄世界”的歷史敘事，在歷史感營造方面呈現出兩大新特征：

一是歷史現場的渲染。近年來知名的歷史小說作者，出身比較有特色的是從都市“娛樂圈文”轉型過來的榴彈怕水、王梓鈞。寫“娛樂圈文”，也要研究當代現實，小到娛樂圈八卦，大到時代發展趨勢，都需要細致考證。這種功夫轉到歷史小說創作上，便是一大優勢。更重要的是，“娛樂圈文”擅長渲染氣氛，鋪墊情緒，呈現人內心的微妙變化。在歷史現場，“我”的使命，不再是“當王爺”，而是“看歷史”，這樣反而能卸下許多喧雜的現實干擾，抵達歷史深處，展開新的思考。

二是主角與歷史人物的“隔代交流”。以往的網絡歷史小說，穿越者到達的時代往往是盛世或亂世，方便他們一展身手。近年來知名的網絡歷史小說，主角則多穿越到了盛世的黃昏，風云人物正在退場。七月新番的《漢闕》，寫的是漢昭帝時期，武帝時代的大漢榮光正在消散，作者通過權臣霍光的形象，間接寫出了武帝的偉大。主角任遠重新打通了西域，甚至還遠至南亞、北非。這些都是在張騫鑿空西域的基礎上完成的。穿越者們不再是“只手挽天傾”，而是在“歷史巨人”的肩膀上，開拓新天地。

無法無天的少年英雄們，登錄到“歷史世界”之中，卻與熱門時期、高光時刻保持距離。這個距離，是現實與歷史對話的必要距離：既然后人只有在“穿越”這樣違背常理的設定中才能超越歷史中的英雄，那歷史現場之復雜，前人功績之偉大，我們便能想象一二了。同時，這些小說中出色的故事設計和氛圍渲染，又保證了歷史敘事的戲劇性和趣味性，形成了一種更深入地接近和理解歷史的方式。

少年感的凸顯，從“冷酷厚黑”到“溫暖腹黑”

在此前那些以“救亡逆襲”為主題的歷史穿越小說中，主角大多是“冷酷厚黑”之徒。近年來的網絡歷史小說主角，則大多是“腹黑”之人，有一種明亮、溫暖的“少年感”。

以連載中的《北宋穿越指南》（王梓鈞）為例，該作罕見地采用了父子“雙穿”的設定，父親朱國祥是農業專家，負責后勤、民政，兒子朱銘是歷史學專業出身，熟悉歷史大勢，負責軍事。父子二人一起推翻了北宋統治。在歷史上，楊堅和楊廣，李淵與李世民，都是父子搭檔起事成功，但親情終究抵不過權欲。《北宋穿越指南》中，大臣們也擔心朱氏父子重蹈覆轍。朱氏父子想出的“對策”是及時溝通，父子同心，對抗“歷史鐵律”。

歷史系之狼的《家父漢高祖》中，主角劉長作為諸侯，卻目無皇帝，招兵買馬，被大臣們視為“反賊”。他后來也的確“造反”了，但卻是為了分擔呂后、劉盈的壓力，守護大漢江山。這些看起來政治上很幼稚的舉動，在小說中卻被鋪墊得較為合理。究其原因，是作者基于史料，推測了劉盈、呂后等人的性格，讓劉長得到他們的信任和助力，最終改寫歷史。

榴彈怕水的《紹宋》中，趙玖穿越到了剛登基的宋高宗身上，給高宗注入了力挽狂瀾的英雄之氣，最終掌控大局，扭轉了歷史走向。這類設定是在充分把握歷史情境和人物性格的基礎上，加上一個聰慧過人、有情有義的穿越者作為變數，讓世界變得更好。相較于以往的網絡歷史小說，這種設定無疑是天真的，但它在近年來卻頗受歡迎。

朱銘、劉長、趙玖這些穿越者，并無一般王者的“厚黑”，而是普通少年的“腹黑”。“厚黑”是“臉厚心黑”，精于算計，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冷酷。“腹黑”是表面和善禮貌，內心復雜，但底色善良。“腹黑”的萌點在于表里不一的可愛反差，卻讓人感覺親切而溫暖。他們知黑守白，有時也會揶揄那些高高在上的英雄，但在大事上從不糊涂，也有能力守護心中在乎的人。

從“冷酷厚黑”到“溫暖腹黑”，網絡歷史小說的價值理念已然發生了改變，它要講述的是歷史的溫和而非殘酷，是人性的亮光而非幽暗。從前種種基于“潛規則”“血酬定律”確立起來的“歷史智慧”，在小說中變成了“梗”。作者和讀者一起玩這些梗，無形中就解構了激進功利的歷史價值觀，再經由明朗親切的少年感，傳遞了溫和友善的價值理念。既然無法歸來做少年，那么就回到過去，為這個千秋家國夢賦予溫暖色調，這何嘗不是一件既“歷史”且“小說”的樂事？

（作者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