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北邊陲的風景自然不同于溫婉的江南：塞雁南飛，邊馬悲鳴，西風殘照，廢壘孤城。想起年初還在西湖邊和好友林逋飲賞梅月，攜手林泉，立在延州（今陜西延安）城頭的范仲淹不免感慨，“天意高難問。”他更加料想不到的是，這戍邊生涯竟然是他功業(yè)的新起點。

這是康定元年（1040年）中秋時節(jié)，他戍邊的第一年。

以身報國

接管“天坑”延州軍政大權(quán)

當年初，遠在東南越州（今浙江紹興）的范仲淹恍若老樹開花：官復天章閣待制、知永興軍，而后改刑部員外郎、陜西都轉(zhuǎn)運使，又遷龍圖閣直學士、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知延州。

此前因為屢次得罪權(quán)相呂夷簡，背上貼著“拉幫結(jié)派”“ 屢教不改”等標簽，他被一貶再貶，離朝廷越來越遠，已經(jīng)算政壇上的過氣人物了。因此，上述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任命，讓他的職級真如坐了火箭一般飛升，五十二歲的他未免受寵若驚，“某久在江外，職業(yè)無可，惟望廢退，以遂麋鹿之趣，而朝廷過聽越次，寄任拳拳負荷不能無憂。”

事出反常必有妖。兩年前，西夏李元昊稱帝建國，西北進入多事之秋。康定元年春，擁兵十萬的金明寨主、綽號“鐵壁相公”的李士彬被叛變的部下劫持送夏，救援的宋軍又在三川口大敗，西夏軍乘勝包圍延州。戰(zhàn)略要地延州如果再失陷，西夏必然以高屋建瓴之勢南下長安。因此大宋朝野震驚，參知政事宋庠甚至提出退守潼關(guān)、放棄關(guān)西的餿建議。

不難想象，智商在線的朝廷大臣均視延州為天坑一個。張存被任命為延州知州后，以家有八十老母、素不知兵為由堅辭不任。在上任延州途中，范仲淹也曾推薦好友歐陽修為其幕府參軍，不出意料地被后者婉言拒絕。畢竟當時夏軍勢頭正猛，西北城陷人亡、文武全滅的例子比比皆是。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當年八月末，范仲淹毅然從包郵的江南趕到這荒僻的延州，接管鄜延路軍政大權(quán)。既然以身報國，先天下之憂而憂，他無所畏懼：

自薦老臣，固漸于漢將；誓平此賊，詎擬于唐賢？

——《延州謝上表》

雖然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但是眼前殘酷的現(xiàn)實還是遠遠超出他的想象，他手里確實拿著一把爛牌：

從延州至金明寨，短短四十里路，九曲十八彎的一條河，他竟然過了十三次之多，真是險山惡水之地……

延州以北東西四百里，原有藩籬損失殆盡；作為延州屏障的金明及其三十六寨，數(shù)萬人馬蕩然無存；塞門寨已經(jīng)失陷；承平、南安等四寨棄為虜境……

鄜延路兵馬雖然有兩萬六千之眾，但是因為訓練未精、將帥無謀、又遭新敗，現(xiàn)在都如驚弓之鳥一般，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樣……

秋雨兀自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禾穗未收，庫緡空虛，兵舍不足，人馬多露宿于外……

在李元昊的懸賞榜上，陜西四路的“一把手”夏竦的人頭僅值賞錢三千緡，可以腦補一下其才干……

惺惺相惜

提攜一代戰(zhàn)神種世衡

在后世眼中，范仲淹恍若一枚武力值拉滿的戰(zhàn)神，隨時可以挽狂瀾于既倒，這自然是個神話。整編軍隊、選拔將領(lǐng)、操練士兵、修復寨壘、屯兵營田、安撫諸羌、發(fā)動百姓……只有打通這些關(guān)才能拉滿戰(zhàn)力，而這些也都是苦差事，非扎扎實實去修煉不可。

范仲淹一掌鄜延路，立刻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將延州府一萬八千守軍分交六將統(tǒng)領(lǐng)，以求集中優(yōu)勢兵力、出擊靈活機動。再說這擢升將帥之事。邊關(guān)缺少良將，其深層次的原因當然在于大宋重文輕武的陋習。范仲淹到邊關(guān)后，立刻舉薦、提拔了種世衡、狄青、張亢等一眾通曉邊事、有勇有謀的將領(lǐng)。

以大名鼎鼎的“種家軍”的開創(chuàng)人種世衡為例。種世衡叔叔兼養(yǎng)父是大宋第一傳奇陳摶祖師的弟子，家學淵源，種世衡自己曾擔任涇陽知縣等文職，但是因為屢忤權(quán)貴，過得很是憋屈。和他有著同樣職場經(jīng)歷的范仲淹一到延州，兩人惺惺相惜，老種也棄文從武，咸魚翻身。為了屏障延州，種世衡在延州東北筑青澗城。頂著夏軍的騷擾，他邊戰(zhàn)邊建，終于把城筑好，該城成為延州前線一顆關(guān)鍵的棋子。在范仲淹的大力提攜下，種世衡終成一代名將。

針對西夏人誘敵深入的戰(zhàn)略，范仲淹的軍令簡單明了：死死守住鄜延路，切忌冒險深入。在他坐鎮(zhèn)下，此前毫無求生欲的鄜延路一眾武將戰(zhàn)斗力爆表。康定元年秋冬，任福等將抓住戰(zhàn)機，先后突擊白豹城和歸娘谷，打得夏人措手不及。原先被李元昊視作自家后花園一樣的鄜延路，逐漸變成了一道銅墻鐵壁。夏人方曉得這范仲淹是個硬茬，“無以延州為意，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數(shù)萬甲兵，不比大范老子（范雍）可欺也！”

當然，在擅長野戰(zhàn)、士氣旺盛的西夏軍面前，重整中的宋軍仍然笨拙，夏宋攻守易勢尚需時日。慶歷元年(1041年)春，宋軍于好水川再次大敗，名將任福、王珪等殞命沙場。當年深秋，范仲淹調(diào)知慶州(今甘肅慶城)兼任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安撫。面臨依然嚴峻的戰(zhàn)局，立在慶州城頭的他憂心忡忡，一闋《漁家傲》橫空出世，西北風十足：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軍中有一范

西賊聞之驚破膽

“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韓琦和范仲淹是對抗李元昊的最強組合。

韓范兩人相識甚早，景祐三年（1036年），兩人同朝共事。寶元元年（1038年），時任知諫院的韓琦就多次向仁宗推薦 “忠正之臣”范仲淹。西北邊事甫起，范仲淹與韓琦一同被任命為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兩人成為西北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大凡用兵，當先置勝敗于度外，生死置之度外。”這是韓琦的金句，勇敢溢于紙外。范仲淹多智，故而在對夏戰(zhàn)略上，兩人意見不一。韓琦認為，大宋在西北僅正規(guī)軍不下二十萬，而西夏的野戰(zhàn)機動兵團卻不過四、五萬，只守不戰(zhàn)必使士氣淪喪、軍費糜耗。因此他主張集中優(yōu)勢兵力，尋找西夏主力進行決戰(zhàn)，速戰(zhàn)速決。

而范仲淹則認為，宋軍兵多而不強，西夏軍少卻精。且西夏境內(nèi)山川險惡、沙漠廣袤，宋軍若深入敵境，糧草輜重補給易被西夏割斷，難免大敗。西夏經(jīng)濟薄弱，糧食和物資均依仗從外輸入，這是其致命弱點。宋軍應修固邊城、堅壁清野，令西夏軍勞師無功。對夏經(jīng)濟封鎖一久，窮兵黷武的西夏必然經(jīng)濟大危、戰(zhàn)力大損，大宋可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慶歷元年(1041年)初春，朝廷決定出兵討夏。韓琦多次要求延州的范仲淹合擊夏軍，后者則堅持等春天再進擊。范的好友尹洙前往延州勸說他，磨了兩旬之久，范仲淹不為所動。范還連上三表，強調(diào)貿(mào)然進擊之危險。頗有鍵盤俠作風的尹洙不滿好友的謹慎，吐槽道：“公于此乃不及韓公也。”

快意恩仇、勇往直前固然值得褒揚，但是兵國大事必須有謀有智方可。縱然是任福為將，縱然有韓琦出征前的再三告誡，宋軍還是在好水川又悲劇了一把，擅長誘敵深入、圍城打援的西夏軍大敗從懷遠城出兵救援渭州的任福諸軍。好水川大敗后，數(shù)千陣亡將士家屬手持故衣、紙錢招魂，他們擁到韓琦馬前哭泣，“汝昔從招討出征，今招討歸，而汝死汝魂識能從招討歸乎？”哀慟聲動天地。靈魂受到極大震動的韓琦總算幡然醒悟，認可了范仲淹堅壁清野的正確戰(zhàn)略。

除卻攻守戰(zhàn)略的爭執(zhí)，韓范兩人在修水洛城事上也各執(zhí)己見。慶歷二年，知慶州的范仲淹請修水洛城，以打通秦鳳路與涇原路，而韓琦堅決反對修水洛城，一度鬧得沸沸揚揚。

君子和而不同。韓琦、范仲淹兩人雖然在軍國大事上爭得面紅耳赤，但是皆出于公心，彼此間不玩陰招、沒有小動作，兩人的私交一直很好。西北三年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情，更成為兩人彼此割舍不斷的紐帶。韓琦修閱古堂后，范寫詩追憶道：

仆思寶元初，叛羌弄千鐔。王師生太平，苦戰(zhàn)誠未禁。赤子喂犬彘，塞翁淚涔涔。中原固為辱，天子動宸襟。乃命公與仆，聯(lián)使御外侵。歷歷革前弊，拳拳掃妖祲。二十四萬兵，撫之若青衿。

神一般的隊友

范仲淹得以穩(wěn)步推行戰(zhàn)略

慶歷年間，在大西北聚集著一大群勇士能臣。他們有解民濟困的夢想，有慷慨赴死的勇氣，有痛定思痛的思量，也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智謀。正是有了這個堅強團結(jié)的戰(zhàn)隊，范仲淹才能穩(wěn)步推行他的戰(zhàn)略。

名將任福原是環(huán)慶路副部署，前來涇原路出差，韓琦令其統(tǒng)領(lǐng)鎮(zhèn)戎軍救援渭州。在好水川宋軍被李元昊大軍圍困，敵眾我寡，戰(zhàn)事異常慘烈。身中十幾箭的任福不愿先逃偷生，他一面大呼“吾為大將，軍敗，以死報國耳！”一面揮四刃鐵簡挺身決斗，最后與兒子雙雙戰(zhàn)死。勇將王珪擊殺數(shù)百人，鐵鞭都打彎了，三易坐騎。下馬步戰(zhàn)的他又殺了數(shù)十人，被箭射中眼睛后才怦然倒地。一寸山河一寸血，他們以鮮血書寫著宋人保家衛(wèi)國的勇敢與不屈。還有堅守孤城的張旨、王凱等……在夏軍的肆虐巨流中，他們?nèi)珥浦话悖葱l(wèi)著城內(nèi)的黎民，還有身后的萬里疆土。

除卻韓范兩人，王沿和龐籍也非等閑之輩。王沿知渭州時曾以空城計嚇退李元昊，韓琦對王沿也佩服有加。龐籍就是《少年包青天》《三俠五義》等影視劇、公案小說里大反派龐太師的原型，也是被黑化最深之人。西北戍邊建功后，龐籍又力薦狄青平儂智高之亂，最后官至宰相，實為一代能臣。

在西北戰(zhàn)場上，范仲淹與滕宗諒（就是重修岳陽樓的那位）、尹洙的友情更深了。慶歷二年閏九月，宋軍定川寨大敗后，李元昊包圍涇州。知州滕宗諒臨危不懼，他召集數(shù)千農(nóng)民，令其戎服登城，虛張聲勢；又大設牛酒迎犒士卒，撫恤陣亡家屬，安定民心；范仲淹又及時率領(lǐng)環(huán)慶兵來援，涇州才得以保全。

西北用兵三年，前線浴血奮戰(zhàn)，后方也沒閑著，那是一個艱難卻奮發(fā)有為的年代。執(zhí)政呂夷簡、晏殊、杜衍是韓、范的得力奧援，兩府停止休假，全員加班。當時北遼意欲舉兵南犯，想取漁翁之利，幸得王拱辰、富弼出使，于縱橫捭闔間化解危機。慶歷初，皇后、嬪御各上五個月俸錢以助軍費，宗室刺史以上也捐獻出一半公使錢助軍。

修筑城寨堅壁清野

西夏最終稱臣議和

在邊關(guān)朝廷、文臣武將的加持下，范仲淹得以放開手腳，認真規(guī)劃擊敗西夏的宏偉藍圖。慶歷元年（1041年）十一月，他向朝廷上奏攻守二策。在《守議》中，他從地理、兵制、供給三方面具體分析了夏宋強弱形勢:“臣觀西戎居絕漠之外，長河之北，倚邊面險，未易可取；建官置兵，不用祿食；每舉眾犯邊，一毫之物，皆出其下，風集云散，未嘗聚養(yǎng)。中國則不然……”簡而言之，其戍邊戰(zhàn)略就是步步為營，積極防御，陣地戰(zhàn)加游擊戰(zhàn)。其戰(zhàn)術(shù)就是修城，敵軍眾就召援兵，堅壁清野以困之；敵軍少就扼險設伏以待之。

說干就干，無論他知延州還是知慶州，他不停地修城、修城，還是修城！在延州時，他強化清澗城守備，修復南安等處眾多廢寨，招募安置弓箭手守衛(wèi)。知慶州期間，他修筑城寨二十八座。

慶歷二年（1042年）春，大順城之修更是他的神來之筆。“慶之西北馬鋪砦(同寨)，當后橋川口，在賊腹中。仲淹欲城之，度賊必爭，密遣子純祐與番將趙明先據(jù)其地，引兵隨之。諸將不知所向，行至柔遠，始號令之。版筑皆具，旬日而城成，即大順城是也。賊覺，以騎三萬來戰(zhàn)，佯北，仲淹戒勿追，已而果有伏……大順既城，而白豹、金湯皆不敢犯，環(huán)慶自此寇益少。”仁宗親自賜名大順，大思想家張載寫《慶州大順城記》點贊，“深矣如泉，巋然如山。百萬雄師，莫可以前。”快閃杰作大順城成為阻擊西夏南下、交通要沖上一個可攻可守的堅強堡壘。

修城成為西北諸帥的共識。鎮(zhèn)戎軍東南修師子、攔馬、平泉三堡，屏蔽涇、渭；渭州有籠竿、羊牧隆城、靜邊、得勝四寨……李元昊環(huán)顧國境四周，城壘多得讓他患上密集恐懼癥。這一座座塞壘連成一條條鐵鏈，牢牢鎖死了西夏這只猛獸，困守一隅的西夏一直打破不了宋軍的囚籠戰(zhàn)略。此后元豐、元符年間修永樂、平夏等城，徐禧、章楶、種諤等名臣無疑都抄了范仲淹的劇本。

誠如范仲淹所料，宋夏戰(zhàn)至第三年，國力有限的西夏已經(jīng)支持不下去了，國內(nèi)物價飛漲，連布價都翻了幾倍。缺乏攻堅能力的夏軍困于范仲淹等的堡壘戰(zhàn)下，戰(zhàn)術(shù)上勝利不能改變整體戰(zhàn)略上守勢。當年年底，強弩之末的李元昊通過龐藉傳書，愿意稱臣議和。

慶歷三年（1043年）春，西北邊事暫歇。戍邊三年的豐功偉績像一束從天投射下來的華光，罩著范仲淹勇敢堅毅的身影，他有勇有謀，敢為天下先的人設已然樹立。恩師晏殊為相，范仲淹被招回朝任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他昂然東歸入朝，慶歷改革的大幕在他面前緩緩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