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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鴨綠江》2024年第5期|夢野:銀光閃閃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5期 | 夢 野  2024年05月20日12:19

    在晉懷陵園里,我竟看到了老爺(陜北人的稱呼,指曾祖父)的名字,瑟縮著身子,在那一溜麟木人中。它是一味神藥,能醫(yī)治好父親的心病。

    “嘟——嘟——”

    小車的喇叭聲響了,鄉(xiāng)下的哥哥看見我們回來了,拍了拍衣襟,沾泥的微笑,隨著張開的雙唇,像小河水波及臉頰。“今天是個好天氣,咱們坐在院子里吧。”前傾著身子,他說著就搬來了高低不一的木凳子。

    撲棱棱的,一群麻雀飛過來,落在老墻外的槐梢上,并不嘰嘰喳喳,把呼吸拉得長長的,仿佛憋著點兒氣。它們像人們常說的“暗中觀察”,趕走風似的,勝過樹的安靜。

    我還在環(huán)顧,未回轉(zhuǎn)神來,哥哥早已搬來了春光,搬來了對面陰峁頂上土里土氣的歌聲:“布谷、布谷——”夜夢中,村子溝底小溪里的碎魚跳上我的眼角,那些挽著疙瘩的過往近乎慌了神,在嵌入時光的皺紋里,“刺溜溜”鉆出。

    一個個瓷碗,放在紅磚地面上,水一一倒上了,從燕翅落下的陽光直直走過來,碗好像漲紅了臉,爭相在閃動。我正要和哥哥說家事,說父親放心不下他爺爺?shù)闹洌挼阶爝叄绺缇驼酒鹕恚吡藘刹剑O聛恚蜻h處瞭了瞭。

    是要去哪里?我心想。

    他走進窯里,小方格眼兒的門,“嘎吱”關(guān)上了,一袋煙的工夫,還沒有出來。

    他是做什么去了?我仍在想。

    像風追趕著的父親,現(xiàn)在又變了,一茬一茬的莊稼,跟他摔跤似的,不停地喘著氣,倒在裹緊衣袖的冷秋里,令他晃悠不止。巴掌大的“榆樹皮”,早已爬上了他的臉孔,耳門仿佛關(guān)閉了,真有點兒阻隔聲音,像緊貼著兩堵老墻,擠扁臉盤似的,連深夜打雷的隆隆隆聲也沒有任何覺察。我挨在他的身旁,放開嗓門,粗聲粗氣,問他的身體狀況,更多的時候,他聽不清說了啥話,焦急的樣子,腦袋向我一湊再湊,皺著眉頭,手掌緊靠在耳邊,“啊——啊——”著。

    “你家老六當上主席了。”養(yǎng)羊人虎子,接待者似的。話音像噙著沙塵的夜風,搖晃著樹梢,直直的,急急的,重重的,滿是鄉(xiāng)土的味道。

    “啊——你說什么?”他向前挪了一下凳子,“忙上補習了?”

    “不補,不補!他早就放下了教鞭,不當老師了。”

    “噢!以前在咱鄉(xiāng)當過,教語文的,我在小欄堡趕集買牛,還去學校看過他。”父親加重語氣說。

    “當上官了。”

    “什么?以前不是就當上了?”

    “現(xiàn)在當?shù)酶罅税ィ∧悴幌嘈艈幔俊?/p>

    “當?shù)膫€啥?咱們是個小地方,能當個啥了嘛。”

    “當個官了嘛,總比種地強。”

    “種地也挺好的,天下有一茬了,像咱們平常人變老,也行了。”

    “一茬又一茬。”在父親的腦海里回旋著,他變得那樣通達了。

    從語氣到內(nèi)容,老感覺虎子這個人愣呆呆的,也老大不小了,沒娶下婆姨倒不說,連圈里的羊兒,賣了兩三只,生下七八只,也不知道最后的數(shù)量。但他能分辨出綿羊群中的山羊,在鉆出青草的黃昏里,把打架的、嘴饞的、亂擾的、腰來腿不來的,經(jīng)常收拾得服服帖帖。“唿、唿、唿……”不用拐彎抹角,都是麻鞭劇烈的回聲。

    “是主席!”

    “主席?不是,不是!可不敢亂說喲!”父親額頭橫出的青筋涌動著驚恐,剎那間,仿佛凝定在一卷歷史當中。

    “文聯(lián)主席!”

    他“啊——啊——”著,抬了一下頭,還沒完全聽懂的樣子。

    “文——文什么主席?這是做啥的?我還沒聽過。”他扭了一下腦袋,又搖了兩下,眼皮閃合了三四下,張開的口像飛入了石頭,那里有無數(shù)的話語把他噎住,很久沒有合上。

    “管文人的。”

    “啊?管蒙人的?他在麟木,怎么能管了內(nèi)蒙古人嘍?”

    “是文人,文學藝術(shù)方面的人。”

    “噢!文人還應(yīng)管了?全是些識字人,有本本的,有知識的,有文化的,現(xiàn)在都乖的吧?”

    我也把凳子向前挪了挪,摸著父親的額頭,頃刻間,墻根兒老榆皮似的面容不見了,倒是有了古井旁水桐枝濕滑的感覺。我給他遞上芝麻餅,他搖了一下頭。我掰了一半,他的嘴開始蠕動,話匣子打開了。“你們弟兄,日子過得可以了,都吃苦的,流了不少汗,莊稼人出身,有這么個就行了。”父親還略帶點兒感傷,吸了一下鼻子,眼眨得更快了,臉有點兒酒紅,說他老了,動彈不成了,一輩子就這么回事了,什么也做不了啦,現(xiàn)在死了也放心了……

    “不能死,你咋能死了?咱這個大家庭,都要好好地活著。”

    “我們會經(jīng)常看你的,照應(yīng)你的。”我的話,像拉長的面條,又長又軟的。

    父親握著的右手放在左手的掌心里,兩個大拇指緊挨著,指甲窯洞形地依偎在一起,已閃不出多少光彩,倒是那條紋,仿佛老去的窗欞,木然地對視著,久久不肯離開。我握著他的手,體溫傳過來,熱乎乎的,進入我的心房。

    “平時有哥嫂陪著你,我們也放心了。”妻子做著手勢說著。

    “啊”了不知幾次,他聽懂了。

    “放心,放心。”他接連點著頭,伴著咳嗽,差點把聲音堵了回去。

    “好吃不?爺爺。”女兒湊在他耳旁,“聽見了沒?爺爺。”

    “聽——聽見了!好吃,好吃,可好吃了。”他的眼睛愈發(fā)地大了,轉(zhuǎn)動的眼球甚至有血絲。

    “是不是當年的味道?”

    “是了,就這么個味道。”

    “那我爸說,他侯小小(陜北方言,多指小男孩兒,也指年少的男子)時,你進城拉炭,在南關(guān)街,手握得緊緊的,一點兒吃的也不給他們弟兄買,有這回事嗎?”

    “啊”聲愈來愈高,“啊”得竟自己笑出聲來。

    “有了,怕他們吃慣了,天天要吃。咱家可憐的,缺穿少吃的,誰不知道,哎!沒那個錢嘛!天天給吃上,他們就不好好念書了。”

    “我們現(xiàn)在吃上,也好好念啦!”

    “不一樣,不一樣,過去和現(xiàn)在不一樣。”

    “咋不一樣嘛?”

    “可不一樣喲!你爸知道了。”

    “知道,知道!”我應(yīng)著,一句追趕著一句。

    饑餓是一本沒進課堂的教科書,看不見的字里行間,總有一種養(yǎng)分,會伴在根的身旁,緊抓著泥土。父親是餓過肚子的人,吃過不少搗碎的榆樹皮,春天里,咽下一把一把的榆錢,常壞了他的肚子,至于苦菜之類的,把山峁都翻遍了。刨來的土豆,從來是不磨皮的,生怕把營養(yǎng)漏掉。從饑餓中,他體驗到祖輩的生活,灰塌塌的,再怎么艱澀,也要靠著意志來喂養(yǎng)。

    “上面給來的救濟糧,你寧愿餓著,為啥不吃呢?”我問他。

    “啊”了三聲,父親終于聽清是救濟糧,一下子敏感了起來,昂了一下頭,挺直了腰桿。

    “不吃,不吃,吃不成!吃了那個就完蛋了,你們弟兄們連婆姨也娶不下。”

    “怎么娶不下?我們挺有本事的。”父親面前,我抖起了好勝心。

    “窮名傳出去,人家誰能看上咱家了?”

    “噢!”

    “餓著、冷著、窮著,咱農(nóng)民也要有點兒骨氣喲!”

    “現(xiàn)在人們的骨氣,怎么樣?”

    “不怎么樣吧,聽說現(xiàn)在的一些人,還有爭當貧困戶的。”

    “咦,有個小學生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女兒及時地補上一句。

    “那理想是什么?”

    “長大了要當一名貧困戶。”

    “貧困戶?”父親睜大了眼睛。

    “是!是!”

    “哎!小孩兒,不懂事,不懂事。”

    “還有兜底戶了。”

    “政府保障得好嘛。”

    正說著,哥哥出來了,又開始抽煙,不是盒裝,一支一支醉臥著的那種。他有點兒僵硬的褪色的牛皮煙袋,鼓著圓圓的肚子,火香在煙頭上一燙,搖動了幾下,緊接著,煙霧扭著小腰,像登上舞臺,吱溜溜的,新生活的味道,全被他吸了出來。

    “剛回窯里做什么?這么長時間。”我端著水碗問。

    “翻豎柜。”

    “翻春衣了?”

    “不是。”

    “翻算盤了?”

    “不是,沒有算上的。”他壓低聲音說,“而今有這個好計算機了。”

    “噢。”

    “都在手機上能算了。”

    哥哥一定有秘不可宣的事情。我心想,忍不住又追問他:“那你到底是翻什么了?”

    他剛有點兒笑意,我又問。

    “翻錢了?”

    “也不是。”

    “那翻什么?”

    “銀圓嘛,在柜底藏著。”

    “銀圓就是錢呀!那是寶貝,更是傳家寶,最值錢嘛!哥哥。”

    “值,值!就安葬完媽媽,留下的那個。”

    我一下想到了陜北的習俗,人死后,嘴里要放一個銀圓,條件差點兒的,放得更多的是麻錢和谷米,然后才能蓋棺。從孩提起,總有一種神秘色彩,籠罩在我們的周身。走村串戶的長胡子藝人講,放入銅錢,那是給死者的路費,有了路費,死者到了另一個世界,就不會遭罪。那面帶詭異的神漢說,有了路費,就可以打點押送的陰差,這樣路上就會安逸些,再者在行走的路途,饑餓了或需要什么,能在另一個世界購買。巫婆也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人活著,都有一些隱形的、顯形的、不知道的罪,到了陰間,都會暴露出來,獎懲是常有的事,如果受到懲罰,有錢就能百事順通了。俗話說的“有錢能使鬼推磨”,大概是有來頭的。

    還有更多的人,想的是科學。人生轟然倒下,就像直奔目的地,身體的細胞,就會迅速死亡,面部就會變形或者塌陷,這樣會讓親人心碎,還可能會讓吊唁者難過,所以古老的陜北人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往嘴里放個錢幣。如果死者不能及時入葬,臉部也不會變形。

    不論有多少種說法,不論有多少種講究,不論講的正確程度有多少,這種深入人心的鄉(xiāng)俗,是對死者的關(guān)照,是對吊唁者的敬尊。我的感悟是,祝福逝去的親人,在不為人知的道路上遠行。

    我的手,呈上弦月狀態(tài),在哥哥的眼前晃了晃。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神探過來,經(jīng)過哥哥的胸前,把那一種祥泰停頓在我的臉龐。

    我“啊”了一聲,心窩里的話跑了出來。

    “那個,那個也同樣重要,用那個祝福咱們的父親。”

    “祝福,祝福!”

    哥哥從衣兜里掏出“袁大頭”,放在手心,看了看,又翻過來,推了一下,儀式似的,給我遞過來。我摸了又摸,按了又按,捏了又捏,一定是把背面的“麥穗”捏疼了,捏出了一輩子在鄉(xiāng)下的父親,捏出了他面對世事的艱難,捏出了同在深秋和他患上腰疼的一峁峁莊稼。

    我還在捏,捏了又捏,一朵一朵的云兒飛來了,一朵一朵地擠在一起,月白衣?lián)Q成了瓦灰服,一會兒又披上咖啡衫,越來越低,從頭頂擦過去,伴著呼啦啦的風,看上去,雨就要光臨養(yǎng)育我的故鄉(xiāng)了。

    雨好像有著看不見的小嘴,數(shù)不清地含著,仿佛給鍍上了金子,一滴一滴、一汪一汪、一幕一幕,總躲閃著廣袤的陜北。自然,春天的閃電,有些靈幻,是稀奇的,去無影的,但自帶體溫的銀圓,借著天光,一點兒一點兒,閃出像紅堿淖魚肚皮的明晃晃的光來。

    不經(jīng)意中,怎么又閃出年輕時的父親?

    在內(nèi)蒙古巴托淖爾盟,父親跟著他父輩拉鹽,牛車的輪胎扎爛了,左扭右轉(zhuǎn),拐到上坡路,老黃牛累得雙蹄下跪,在沙泥里,抖動著身子,熱淚架在睫毛,還那樣用著力。父親摸著牛的臉,水漉漉的那種,給它禮敬,淚水溢出“小魚兒”,一會兒臉就油光光的。他和牛一樣躬身,一聲不吭,背起兩大布袋鹽,三百多斤,走六七里路,不想歇腳,也沒有歇腳的圪臺,汗水把烏拉赤的夜色一抹抹淋濕。

    “把鹽再換成糧,是不是?”

    他“啊”一聲,抬了一下頭,眼睜得大了一點兒,陷入回憶里。

    “是。”

    “是不是再賣糧?多賺點錢?”

    “不是。”

    “那做什么?”我追問,“你圖個什么?”

    他不假思索,好像不聾了。

    “圖不來什么,拉回咱們老家,能趕上很多用處……”

    父親的青春期,有點像早枯的榆錢,黃瑟瑟的,在不為人知中流落了。結(jié)婚的日子,還不在村里的他,陪著隱約有過義勇軍經(jīng)歷的他爺爺,偷偷“避難”。母親從隔著一條小河的廟梁,在外爺?shù)淖o送下,騎一匹青馬過來,拿著紅鳳凰飛舞的陪嫁包袱,從滾燙的鄉(xiāng)俗中,抱了一下紅公雞,就走入了另一番生活。

    “我媽來到咱們家,當時還沒有你這個新郎,你是啥時候回到咱村的?”

    “一年以后吧。”他看著我,耳朵突然聰敏起來了。

    我從來沒見過父親流淚,那一次,他按住了眼睛,久久沒有放開。他一定是想起了母親,想起隨風而逝在桃樹山長眠的母親,永遠有說不出的內(nèi)疚。

    “回來人家再追查來沒有?”

    “沒有,你老爺在廟會上被人認出,他掙扎著擰過頭囑咐:‘你回老家吧,我老了,就當成我死了,你們不要牽掛……’他不能走長路,我向鄰里借了騾車,顛簸在小路上。他接著坐了汽車,被人押解到延寧。人家也不會追查我,我一個侯小小,再沒有離開咱村,跟著你爺爺種地。”

    “我爺爺種地行嗎?”

    他又“啊”了兩聲。

    我跟著他“啊”了兩聲。他的耳朵靈動起來了。

    “行了,可有苦水(陜北方言,指喜歡勞動,能吃苦)了。”

    記憶的閘門又打開了,家族往事如洪流,我的心窩里,銘刻著父親多年前,心緒難平的傾吐,淚水快要把余音淹沒了,夜涼涼的。

    “你爺爺?shù)那闆r,怎么樣了?”

    “不怎么樣!人家說了,義勇軍后來并入八路軍,一起抗日了。”

    “你爺爺回來,和你們種地了嗎?”

    “也沒咋種,‘轟隆隆’,槍炮聲過來,頭也不回,他就跟了八路軍,連個招呼也沒喔!”

    “老木船那么多,那他啥時過來黃河的?”

    “唉!沒過來。”

    “沒過來,再沒有見面,也一直沒有音信。”

    “那么多人犧牲了,他一定也是在山西的熱土上。”

    “在、在、在……”

    “現(xiàn)在信息靈通了,可以找啦。”

    “你們想辦法找吧。”

    “找,這是個大事情。”

    “你老娘(陜北人的稱呼,指曾祖母)現(xiàn)在還是孤墓,下葬時,我們給捏了一個糕人,放在了她的身東。”

    “噢、噢、噢!”我的頭皮,一下就發(fā)緊了。

    “鄉(xiāng)親給了點黍糜子,才往大捏了一點兒。”

    “啊!”我不敢想象,眼淚快要出來了。

    “你們想辦法,把他找回來,和你老娘安葬了。”父親的頭是低著的,又補了一句,“如果漚得沒有了,就在那里掬一些土吧。”就再不說話了,胳膊搭在膝蓋上,頭一低再低,快要夾在兩腿間。

    我知道父親一直眷念著他的爺爺,眷念著這個革命者。但他在我們面前,很少說到他的父親。他的心中一定是有英雄情結(jié)的,可惜沒有更多地走出去。在家庭的際遇和不堪里,他因揮汗如雨的重體力勞動,牢靠地嵌入了生龍活虎的村莊。

    哥哥添著水,那碗,一個一個,都閃著瓷嘩嘩的顏貌。他看著太陽,似乎要尋找他們剛才相視過的方位。

    在那個年代,父親算見過世面的人。他在村里從來閑不下來,總把農(nóng)時攥得緊緊的,握著頭,“咯嘟嘟”響。當生產(chǎn)隊隊長,從不用高音喇叭傳話,他善于團結(jié)群眾,父老鄉(xiāng)親都是跟著他走的。他身上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勁兒,從家里到井溝的辣椒園,從飼養(yǎng)室到峁梁上的莊稼地,從小路到大路,從大路繞回小路,一整天,他好像在追趕著什么。從春到冬,奔跑的節(jié)令,小河般流淌,而他如源頭,噴涌的是滾熱的鄉(xiāng)情,敞開衣衫,是那樣誠摯和鮮活。

    檸條、檸條,從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漫山遍野的。它仿佛鄉(xiāng)下人的守護神,春天里,開一坡一坡的黃花,從嫩黃到蛋黃,把嚴冬里沉睡的陜北高原一下就點燃了,再悄悄為夏天謝了幕。風中搖曳的“果實”,灰褐色地展現(xiàn)著,那是大自然對莊稼人的饋贈。

    我曾跟著父親捋檸條籽,一枝一枝的,一枝擠著一枝,嬉戲似的,滿身的小褐刺,像防御入侵者,裝備逼人,那么尖刻,那么扎人,但他從不戴手套,速度是驚人的,一棵棵檸條,“呼嚕嚕”的,在他面前變得精瘦下來。我想,他滿是老繭的雙手,一定藏著很多堅硬的時光。而我“全副武裝”,戴著雙層手套,裹得也算嚴實,還是縮手縮腳。借著暮色回家,背著自己拿不出手的“戰(zhàn)果”,跟在父親的身后,“咯噔咯噔”的,有一種愧意總是涌上心頭。

    “你那時賣了多少錢?”

    他向我湊過來,頭抬得更高了一點兒,我一遍遍地問。他聽清后,鼓了鼓肚子,拍了拍胸脯,額頭向著老天。

    “噢!沒有賣過!”

    “那做什么了?”我驚奇地問,“要那么多干什么呢?”

    他沒有聽懂,手按在我大腿上,抬高臀部,看著他要站,我立刻攙扶起他。

    有風吹過來,像擴音,我的音量更大了。

    “有生產(chǎn)隊了。”

    “生產(chǎn)隊做什么?”

    “歸公。”

    “歸公做什么?”我的問話,跟得緊緊的。

    他捏住領(lǐng)口的扣子,不住氣地點頭。我感覺他是聽懂了。

    “買牲口。”

    “牲口有了嘛,要那么多干啥?”

    “牙口老了,要買壯一點兒的了。”

    “太壯了,就走不動了,身重的,是不是?”

    “是。”

    “那還買什么?”

    “不能不買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把牛趕到了地頭,沒幾個來回,犁溝里,老得連蹄子也拉不起來,怎么耕地呢?”

    “牲口買下了,再做啥呀?”

    “再種檸條,種、種、種,滿村滿村的,滿山滿山的。”說著,他還指著對面的高坡,指著他用檸條編的一個個筐子。

    “你為啥不賣一些呢?放著有啥用?”

    “啊——啊——”他的語氣更強烈了,直通通地看著我。

    “有用,有用,我是隊長,公社的獎狀貼在家里,你說,怎么好意思賣呢?”

    “噢。”

    “那時候普遍窮,都也沒什么……”他的微笑,像在水瓢里晃動著,一小圈一小圈擴大,又飛毛腿般,都長進檸條花里。

    “都也沒什么,沒什么……”我又想起他的話。

    貧窮是鄉(xiāng)下人生命的原色,而且化作身體里一種不同凡俗的基因。我們弟兄,大概是因了這個淵源,才有著父親那種黃牛般的韌勁兒。

    銀圓跳上又跳下,把鄉(xiāng)俗蹦出了很遠,似有“嗚哇”的嗩吶聲,沾在溫熱的手心,我愈發(fā)感到了它的分量。云彩慢慢地溜走,仿佛羞澀,不敢再回頭。亮閃閃的銀圓,我不再捏了,是按著的,按了又按,按出父親像手扶拖拉機爬坡昂頭時“突突突”的中年。包產(chǎn)到戶,隊里的馬牛羊們,都充滿了激情,峁峁拍手似的哇哇笑出聲來,溝溝露出柔波,人們洋洋的喜氣,因了春風吹過的花草,都充溢在鄉(xiāng)間土路上。

    父親還是有眼界的,那時的小學院墻上,并沒有“努力學文化,不當睜眼瞎”的勸學標語,但他總富有耐心,讓我們弟兄躋身學堂。有沒有出路,到底能念成怎么樣,誰也說不上,他只說要盡心,跟上時代的步伐,再怎么也不能當落伍的人,挨打受氣的。

    我讀高中,父親進城來,竟把牛車趕到了校園。正上英語課,門開了一條縫,慢慢地,擠進了一個腦袋,同學們都在齊刷刷地看著他。不好意思,他在縮身中低低地叫了一聲:“六兒,我給你送糧來了。”并輕輕地閉上門。

    “大(陜北人的稱呼,指父親),你怎么進來的?沒有保安?”

    “大門恰恰能推開,進來在樓下,一個穿黃制服的人,腫胖胖的,掛一副墨鏡,老遠吼著,叫把牛趕出個。”

    “那你咋沒往出趕呢?”我說,“那人脾氣大,常大喊大叫的。”

    父親說,那人的嘴里不知嘟囔著什么,也可能是責怪吧,突然蹬了一下車篷,沒掌握好身體,側(cè)欄沒有晃損,反倒他歪倒在地上。父親趕緊把他扶起,和他一起拍了拍灰塵,尷尬的局面瞬間就沒有了。

    “我給他說了幾句好話,沒辦法,實在等不上放學了。他齜了一下牙,瞪了兩下眼睛,背著手走了。”

    那一天,沙塵光顧了街巷,還飛卷著碎紙片、塑料袋、枯柴草……父親灰頭土臉的,擦了眼睛,拍拍肩膀上的風塵,說他得趕緊回去,趁著墑情,要把地快些種完。

    貼補孩子們的學費,是他勞動之余的“主業(yè)”。從這一山,到那一峁,從這一梁,到那一洼,他要都跑遍,挖藥材,苦參、麻黃、甘草、蒲公英、細莖草……有一種天然的藥,不進入身體,卻讓他悄然變得更加堅實。

    “賣藥材,你賣得多少錢?”

    他沒有完全聽清,慢慢地,慢慢地坐下來,喝了兩口水。

    “什么錢?”

    “就是藥材,你收入了多少?”

    “這個你問啥了。”

    他“嗨”了一聲,精神了起來。

    “沒有多少,沒有多少,就是供你們念書哇。”

    “噢!藥材好啊!也起到了糧食的作用。”

    他“啊——啊——”不知他聽懂了我的意思沒有。

    豐收是鄉(xiāng)里人的生活盛景。“熱騰騰的油糕哎咳哎咳喲,擺上桌哎咳哎咳喲,滾滾的米酒捧給親人喝,咿兒呀兒來吧喲……”這樣的民歌,常在黃土高坡回響。父親是種糧大戶,每年春芽鉆出泥土,公社要選個趕集的日子,召開表彰大會,我曾跟著他,看見他登上小欄堡的最高領(lǐng)獎臺,我有著難以掩飾的激動,感覺臺上站著正風光的,不是父親,而是我,是他盼望成才的小兒子。

    回家的路上,跟在他身后,看著父親豐盛的獎品,牡丹盛開的鐵臉盆、印有“人民公社好”字樣的梨白色毛巾、穿一身桃紅衣的氣味撲鼻的“雙喜”香皂……我心想,我也不能站在那里,站在那里,也不是父親的心愿。我要走出去,追逐山外的夢。遠方的夢想的花朵,一定比故鄉(xiāng)盛開得要俊俏得多。

    像電影中的閃回,霜來得太早,凍死了父親的蕎麥,凍死了全村人的蕎麥,甚至全鄉(xiāng)的也凍死了,但他執(zhí)意帶著看似體弱的我,在老遠的快要繞到劉南洼地界的峰山,一畝一畝地挽回。一把一把、一抱一抱,收割夜色似的,他是根本不讓我早一分鐘回家的。對他的“無效勞動”,我用沉默表達了不悅。疲累的我直不起蜂腰,但嘴上還是沒一句抱怨。

    “不用挽了吧,大?”

    “挽,挽!挽回給牛吃,牛也沒個吃上的,玉米稈子還是去年的。”那時父親的耳朵還挺管用的。

    我用無聲回答了他。

    “今年大旱,趕不住節(jié)令了,糜谷不行,豆類不行,土豆不行,唉!只能翻種蕎麥喲!辛辛苦苦,沒辦法,老天爺也不給咱爭氣。”

    父親看著我,給我“最高指示”似的。

    “六兒,咱家就這么個情況,咱村也就這么個情況。受不下莊稼人的苦,你們就得好好念書。”

    “念,念,念。”

    總有人牽掛著老百姓,春節(jié)前,喜訊來了,按收割過的莊稼面積來測算補貼。父親滿心歡喜,換了個人似的,仿佛一坡一坡的蕎麥花,又盛開在他的眼前。

    “收好了,如果不收,就沒有這么大的收獲了。”

    “好,好,好。”我接連說著,“意外的收獲啊!”

    “沒有意外,莊稼人是沒有意外的,只能靠勤勞,過上好日子。”

    我在深思,總感覺父親像個鄉(xiāng)村哲學家,說什么,總有些“渠渠道道”,總有些道義在里面,總有些令人品味的地方。

    哥哥又直起身,在“嗯啊”中搖晃了兩三下,一步比一步大,又回到老窯里。這次,他沒用一袋煙的工夫,剛關(guān)了門,一下子,就又聽到他開門的聲音。

    笑嘻嘻的,哥哥給每個亮晃晃的瓷碗捏了一撮黑糖,挨著倒上了熱水。父親那雕刀刻過的臉,像在歲月里重新躍出的一個鏡頭,大家還在想著“登臺”的他。

    “你得了多少次獎?”女兒好奇地問。

    父親沒有聽清,她孩子氣的聲音愈來愈大了。

    “什——什么獎?你說。”

    “公社給你的獎。”妻子接著說。

    “噢!獎,獎!我記不清了,這個哪能記清了。”

    “給你麟木工匠獎來沒有?”

    “不是獎,是稱號,榮譽稱號。”女兒徑自糾正。

    他又開始“啊”了,直梗梗地看著我。哥哥又開始給他當“翻譯”了,他聽清了。

    “沒,沒給!”

    “噢,可能上面沒評過這個。”

    “沒,那時候還沒評過這個。”

    “你學過石匠沒?”

    “沒,沒!是自己慢慢琢磨的。”

    生活是最高明的師父,柴米油鹽中,能悟出一些超越機械的竅道。父親不是石匠,但打出來的石頭,修起來的窯洞,十里八鄉(xiāng)的匠人還有點驚嘆。我曾跟著他在村前的石溝鉆炮眼兒,看見他低頭裝炸藥,我總有點發(fā)怵的樣子。每每父親用鄉(xiāng)里話鼓勵我:“哎,看咱家這個——沒出息的和尚(陜北神府一帶的稱呼,多指年少的男子、年輕的男人),你怕什么了嘛!”但他在點捻子前,總是令我躲得老遠,直到他看不見了,貓步似的,才去碰燃。看見他弓著腰,火速跑開的樣子,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咚——”有時是一響,“咚——咚——”有時是兩響,看著石頭炸裂飛奔,我的心仿佛要跳到體外了。有一次,父親竟在導火索的“哧哧哧”聲中被小石子絆倒,翻了兩個滾,就快要掉下懸崖,心悸中縮回小腿,他抱著頭逃命,大過手掌的石塊飛來,差點兒壞掉了他的胳膊。他吃著跌打丸,抹著紫藥水,挨著酷暑,每天用熱毛巾敷著。

    “想起你當初點炮的事不了?”我拉了一下他的手說,“想起不了哎?”

    他不曉得我說了什么,嘴張開,腦袋向前晃動了一下,風給了他一點黃塵,急速眨眼中,又晃動了兩下。

    “你再,再說上一遍。”

    我把字一個一個咬碎似的,又重復了一遍。

    “噢!”

    “想——想起了。”

    “那時,你就是一個追夢人了!”

    他“啊——”搖著頭。

    “什么夢人?我聽不懂,是不是你藝名‘夢源’的這個夢哎?”

    看著一臉平和的父親,我端起碗,叫他喝水。他“咕嘟嘟嘟”著,我看見了他端碗的手,一定是竄入了過多的涼風,是那樣黑瘦,那樣皴裂,那樣僵滯。這么粗糙的手,是曾經(jīng)在“村小”將我舉過他頭頂?shù)哪请p手嗎?我心里詫異地想著……

    我感謝父親,老實巴交的他,像站在雨后的土地里,一直巴望我能結(jié)個大瓜。他萬萬沒有想到,用了心思給我起的名字,多年以后,竟被我在文學上獲了點兒聲名的筆名幾乎遮掩了。但他樂于被“遮掩”,又精于發(fā)現(xiàn),也體會到一種撫慰心靈的甜潤。

    父親直溜溜地看著我,我才想起,還沒有應(yīng)答他。

    “是,是!夢源的夢。”

    西西弗斯,就是扶著石頭上山的,是石頭給了他夢想,給了他攀登的新一種步態(tài)。仿佛神話不再是神話。父親背石頭,在鄉(xiāng)里也是出了名的,春夏秋是在一大早背、勞作之余背,冬天就是整天背,渾身像冒出了“熱雨點兒”,仍然要背,一塊一塊地背著。他是鄉(xiāng)村里罕見的有著天然審美觀的人,壘個豬圈也是極講究的。修了兩院石窯,一院的窯面高懸“盡開顏”;另一院是十孔,一字兒排開,窯額的“三星共照”字樣里,光芒相擁,亮亮的,都是關(guān)于富榮的祈盼。

    “腰疼不了?”

    父親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我開始拍腰了,拍了三四下,又拍了五六下,他看出我的意思。

    “不——不疼了!”

    他是不是忍著,故意說不疼了?我心想。

    “十大幾年前,你不小心,摸黑回家,牛車翻在坡下了,把你也跌了,擔心是骨折,醫(yī)院給的結(jié)果,說你是腰椎間盤突出,還嚴重了,白大褂叫你吃藥,你一直沒有吃。”

    說過五六遍后,父親點了點頭。

    “哎!莊稼人的老毛病,時間長了,自然就歇下了。”

    “也有歇不下的。”

    “那就得忍著……”

    “還記得那頭牛不?那些牛不?”

    他還在“啊”著。

    我的聲音一遍比一遍高。

    “誰?誰發(fā)得流油?”父親聽錯了。

    “不是問的這個。”女兒幾筆就畫出一頭牛的模樣。我又給他重復了一遍。

    “記得,記得!”他爽快答著,“一頭頭,都是好牛,都是受罪的牛,可走上快了。”

    “那你為啥要到集市?賣給莊稼人,還賣不上價錢。”

    說起莊稼人,他的耳朵好像不堵了。

    “不想進城賣給屠戶,也不能賣給他們。少賣點兒也沒什么。”說著,他雙手叉住,捂了捂額頭。

    “牛死時,是不是大錘要打在額頭?”我顫著聲問。

    “啊——啊——”

    父親還在“啊”著。

    我皺了一下眉,用拳頭在頭上比畫了一下。

    他的神情有點冷嚴。

    “是,是,是。”他接連著說,“在油庫路的空地上,我見過。”

    甩掉了濃云,天空煥發(fā)出精氣神。我手里的銀圓,在一定的時候,放入嘴里,是另一個世界的通途。現(xiàn)在,它放出更亮的光來,真有點逼人的眼。我不再按銀圓了,開始摸了,摸了又摸,摸出父親安詳?shù)睦夏辏鏊桂B(yǎng)的九頭大牛,從村人記憶的犁溝里一一走過。但披著滿身鄉(xiāng)土的他,八十多歲了,還愛著土地,愛著他不肯丟掉的手藝,借了鄰里的騾子,每年還要少許春耕。總擔心節(jié)令溜走,他搶先去了地頭,甚至執(zhí)著地用頭翻地,一塊一塊地翻著。

    “現(xiàn)在還想不想種地了?”哥哥問。

    “想——”他把這個字,拖得長長的。

    “那為啥不種了呢,爺爺?”女兒高聲問著。

    父親又在“啊”著。

    “先前也說過的意思,老了,我這輩子,種不動啦!”說著,頭低了一下,揉了揉眼睛。

    脆脆的、回音拖得長長的銀圓,好似把記憶的屏幕打開了,一閃一閃的,閃得更加清晰了。小時候,父親拉著我的手,能體會到一種活力,躍動在我的周身。有一次,我感冒好了,他要去廟溝澆菜園,順路把我送到村小,看著孩子們做游戲,他竟把我舉過頭頂,當著師生的面,有一股表演的勁兒:“我家老六,給咱們好好念書,長大當個公社書記,掛上一個‘為人民服務(wù)’的包包……”

    而今,歲月像一根無情的繩索,把他捆綁起來,身子越來越小了,越來越瘦了,越來越抖了,老榆皮般的臉,感覺又變樣了,仿佛鄉(xiāng)間“颼颼颼”的黃風,把他重新捏造似的,捏成了更加粗糙的另一個自己。在直達生命的終點上,另一個自己,也并不是以孤獨的方式,和死亡合抱著。

    我把小凳子向父親挪了挪。哥哥大概是看出,我要進入正題了,他也向父親靠過來,快要頭頂著頭了。

    “大,你爺爺?shù)氖虑椋F(xiàn)在有些眉目了。”

    “什么眉目?”

    “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父親拖著腔,一字一頓地,“什么消息?”

    “好消息嘛。”哥哥伸過頭說著。

    他沒聽懂什么,哥哥又說了兩遍,他才聽清了。

    “噢,噢,什么?什么?”父親還是把分秒拉長了。

    “主題教育學習,我在山西晉懷陵園,意外地看到了你爺爺?shù)拿帧!?/p>

    “是不是?”

    “是了。他是八路軍一二〇師三五八旅警備六團的人,在雁北抗日根據(jù)地上戰(zhàn)死的。”

    “真是神了。”

    “真是意外了。”

    “你咋知道的?”他還在震驚,看人是直直的,張開的嘴唇微顫著。

    “我在那里查到資料了。”

    “你看照片。”

    父親也扭了一下腦袋,眼睛快要貼在我的“蘋果”上了。

    “我認不得嘛。”他像個犯錯的人,并不自在地說著。

    “經(jīng)過我們的申請,我老爺可以回老家,進祖墳,和我老娘合葬了。”

    “合葬,合葬——”

    淚水搜尋到父親的眼角,他像吞下了神藥,快意的分子涌遍全身。忽地,他昂了一下頭,竟瞪開了眼睛,胳膊耷拉了下來,差點軟倒在地上。慌了,哥哥把父親抱在懷里,掐按著鼻尖下面,“大——大——”我和哥哥一聲一聲地喊著,一聲超過一聲。

    父親醒過來了,感覺他像從賽場上下來,全身是疲歪的,一張臉仿佛鍋底上擦過,嘴唇上堆著白沫。我和哥哥,啦啦隊友一樣,驚慌中的身體翻騰著熱浪,心也在“咚咚”地跳著。

    跳著、跳著,竟也有了畫面感。那么多年,農(nóng)忙之余,父親說他在黃河上當船夫,掙點兒小錢,其實并不是,他是有一種念想在牽動,緊跟著老父親,風雨不顧,去探尋失散很久的爺爺。

    緩過來的父親有點兒笑意了,竟還不知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我看見“老榆樹”在點頭,奔跑的清風,把他的心結(jié),終于解開了。

    “我是不是睡著了?”

    “不是,不是,是累了,累了!”

    “哥嫂陪著你,好好吃上,好好睡覺噢!”

    感覺父親并沒有聽清什么,只是點著頭。他根本不知道醫(yī)學上的假死,也并不知道剛才是一種死亡的體驗,或者是人生最后的預演。他的確是累了,累了一輩子。妻子輕輕搖著他的肩膀,說了一遍又一遍。

    他還在“啊”著,終于聽清了。

    “吃著了,睡著了。”他摳了摳指頭,伸來縮去,不知把手放在哪里。

    “走路要小心,慢慢地,尤其是下雨天。”

    他沒有應(yīng)聲,也沒有表情,只是輕輕地點頭,再沒有說話。他把無數(shù)的話,說給了自己。

    “大跟著爺爺背草,裂縫了,‘轟隆隆’,在土窯里差點兒被壓死,是老爺救出他倆的。”我想起了哥哥的話,但我一直不清楚,父親為啥不太讓人提及這個事情。

    他確實是說給自己的,沒有聲息,一遍一遍地說著,也同樣沉浸在銘心的旋律中,“沒有家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假如你不曾養(yǎng)育我,給我溫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護我,我的命運將會是什么……”

    我注意到了,父親點頭的時候,愈發(fā)遲鈍了,眼皮更加下墜。他累了,我看著他,看著銀圓閃著光亮,一閃一閃,竟是炫目地閃著,閃出父親的不同時期,閃出他滾燙的人生,也提前閃出了他的最后一刻。握著他的手,握著握著,我的感傷又來了。

    嫂子叫吃飯了,女兒俏皮地“噢”了一聲,我和哥哥攙扶著父親,回到老窯里。

    我把父親的“錢”交給了哥哥,眼里有淚水在翻涌。“告別”像浸入墨里,是一個黑色的詞。人生,行色匆匆的人生,在白與黑間,會隨著衣袖流逝。啊!我終會絕望的,看不見這個銀圓,沒有了這個銀圓,沒有了叩動人心的“銀光閃閃”,我就沒有了父親。

    我的手虛握著,感覺那“銀光閃閃”還在,只希望它不要那么快從指尖溜走。

    夢野,曾在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高研班進修。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小說選刊》《詩刊》《十月》等報刊發(fā)表大量作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作代會代表、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兩屆柳青文學獎獲得者、《小說選刊》優(yōu)秀小說獎獲得者、兩屆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參加詩刊社“青春詩會”。兩次入選陜西省優(yōu)秀作家藝術(shù)家扶持計劃。現(xiàn)為神木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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