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是學問的靈魂 ——訪劉夢溪先生
編者按:2008年6月19日上午,記者采訪了文史學者劉夢溪先生,當時訪談稿整理出來以后,劉先生由于忙于研究和寫作沒來得及核正。前不久電話談及此事,劉先生才開始看這篇訪談稿。雖已過去了十多年,訪談內容仍然鮮活,劉先生對很多學界的問題,觀點仍有針對性和現實意義,也許可以溫故知新。
治統和道統
中華讀書報:您曾經用引朱光潛先生的話,來跟今天的學術界進行比較,認為今天的學術太強調實用了,對學術本身的那種真理性和神圣性重視不夠。
劉夢溪:中國現代學術思想追求的一個核心是學術的獨立。不獨朱光潛,王國維、陳寅恪、陳獨秀等都是這種主張。學術獨立的一個標志就是以學術本身為目的。西方是有這個傳統的,但是中國的學術史上沒有學術獨立的傳統。歷史上,中國的治統跟道統是合一的。當然有一個假定,在傳統社會里,一些最大的儒者,包括一些宰相,跟皇帝的想法如果有不一致的地方,他確實可以用周公、文王、孔子的基本理念,加以論證,說明他的主張是符合儒家的道統的。在這種情況下,皇帝不容易奈何他,無非不同意,但不方便處置他。道統對治統有一定制衡作用,但是非常孱弱,拗不過最高統治者對現實利益的考慮。道統是顧及長遠利益,治統可以用權力的杠桿抹去道統的理據。所以整個看來,中國傳統社會的治統和道統是合一的,沒有一個跟治統抗衡的道統。
中國學術還講究經世致用,這本來是好傳統,可以使得學問不“蹈空”。但是,處處都跟實用聯系起來,學術獨立就困難了,因為他會考慮學術之外的目的。傳統學術和現代學術區別的一個標志是,是不是以學術本身為目的。我在近二十年的研究中,特別注重這個問題。這個跟我研究陳寅恪的學術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如果賦予學術很多附加目的,學術就不會獨立,就容易急于求成,容易為利益所驅使。
中華讀書報:您好像不贊成課題制的一些做法。
劉夢溪:我沒法從根本上反對課題制。一些大的題目,三十卷、五十卷的通史,比如要編《昆曲大典》《京劇大典》,一個人做不完,所以由國家來立項,投入一些資金,大家一起來完成,我想總是好的事。但是真正在學術上、思想上有新創獲、有成就的著作,很多應該是個人著述。現在課題制太普遍了,這是一個很大的弊端。課題制不能太普遍。應該鼓勵學者個人的著述。課題制不是唯一的方式。對于人文學科來講,重要的還是學者個人的著述。個人的著述,在學術上容易有“創獲”,也容易有學術性格,也容易出思想。集體項目不大容易出思想,容易產生思想的妥協,而不是思想的創生。
中華讀書報:對于學術界的弊端,除了剛才談的課題制,您還有其他的看法嗎?
劉夢溪:弊端跟學術體制有關系。一個是課題制,另外,現在的研究生招得過多。過多,質量必然下降。還有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是,很多已經有了很高行政官職的人,還去念博士學位,其實他根本沒有時間,甚至也不一定有興趣去念書,這樣的學位是打折扣的。這個風氣非常不好。社會應該有分工的。如果是已經有了學位,或者是大學教授,又去當領導,當干部,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這個問題理不清楚,既影響行政,也影響學術。
中華讀書報:您談到,當代文學研究一度不能入您的眼,但對古典文學有興趣,這是您研究《紅樓夢》的原因嗎?
劉夢溪:對古典文學的興趣是一直如此的,從中學、大學就開始了。
中華讀書報:您為什么單獨研究《紅樓夢》,而沒有研究其他古典名著?
劉夢溪:中國古代的經典我涉獵很多,《詩經》《史記》、杜甫等都寫過文章。其他幾部古典小說也是我經常援引的。我還特別喜歡《聊齋》。只是《紅樓夢》研究得比較早,大學本科的時候就寫《紅樓夢》的文章。那個時候,我研究文學理論。文學理論研究的一個基本方式,除了要讀很多理論著作,還要有作品基礎,你就得選一兩部最著名的作家或者作品,作為你解剖的典型。中國古典文學我當時選了曹雪芹和《紅樓夢》。大概是1964年初,我第一篇研究《紅樓夢》的文章《探春新論》,發表在《光明日報》,分上下兩篇。
中華讀書報:當前紅學研究有不同的派別,您好像不參與其中。
劉夢溪:是的,我主張容納百家,自出己意。《紅樓夢》我不僅寫過文章,還寫過專書。《紅樓夢學刊》,我是創辦人之一,《學刊》的創刊詞是我寫的。1982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了我的《紅樓夢新論》。后來,我又寫了一本紅學史的書,叫《紅學》,再版時改為《紅樓夢與百年中國》,恰好是從文學研究轉入學術史研究的一個過渡。我研究《紅樓夢》的視角是作為學術史研究的一部分,把《紅樓夢》作為一個典范意義的學科加以解剖,所以寫了一本以學派為流脈的紅學史。當全部進入學術史以后,就很少涉身《紅樓夢》研究了。我也不參加《紅樓夢》的會,年會也不參加。就慢慢淡出紅學界。我不喜歡紛爭,我跟任何一個派別都沒有關系,當然,遇到寫得好的文章,我也欣賞。
中華讀書報:文學和您研究的學術史是什么關系?文學出身對研究史學有什么好處沒有?
劉夢溪:我從文學轉入思想史學術史,浸潤時間長了,會覺得文學的訓練對學問的建構、對文章的寫作,自有它的好處。情感化解的部分,在史學里面是有局限的。這時你會感到文學的親切可愛,意識到早期的文學訓練,對自己是一筆有益的財富,有沒有文學的訓練,結果是不太一樣的。說到底,文史哲是統一在一起的。
研究題域的“點”和“群”
中華讀書報:在您的著作中,如果分類,大致可以分為幾大類型?
劉夢溪:總的來說,我研究的是文史之學,重點是學術史和思想史。如果再分,近現代學術思想,我近二十年下的功夫最多。至于從事學術研究以來近五十年的歷程所涉及的領域,那要多些。至少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文學思想史、紅學、學術史、思想史、近現代學術與人物,都是我涉獵的領域并有相應成果。至于研究的深淺、成果的評價,那要由有眼光的人去評議。我雖然不敢學陳寅恪,說“后世相知或有緣”,但我敢說,“并世相知”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中華讀書報:您觸類旁通地研究,經常岔出去,寫了這么多書,您哪里有這么多的時間,怎么安排來做這些事情呢?您讀那么多書,有那么多的感悟,那么多的體會,讀書有捷徑嗎?有什么閱讀的方法可以分享給讀者?
劉夢溪:讀書和寫作,我是讀的多,寫的并不多。對我而言,閱讀占據了最主要的時間,每天都要讀一點書,當然是讀古人的著作。讀古人的東西,哪怕就讀一點,心里就特別充實。如果哪天沒有讀書的話,就覺得有種失落感。哪怕只是早上起來,念幾首詩,念一篇古文,讀讀《論語》,或者念一篇莊子、老子的著作,心里就充實了。
中華讀書報:這個問題我還不過癮。要下多大的功夫,才能有您這樣的學問?我們讀書,是不是也得像您這樣讀才行?讀書應該有技巧,同樣讀一本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收獲。這是跟技巧有關,還是跟人的悟性有關?對現在有志于做學問的讀者,您有什么建議?
劉夢溪:讀書技巧很難說,但選對了書很重要。還是選經典的書讀。特別重要的書,應該反復讀。我說讀錢讀了好多遍,讀陳也是一遍一遍地讀,邊讀邊咀嚼,三復其義,四復其義。我喜歡讀一本書就把這本書讀完。陶淵明,本來是無目的地讀,也是拿起來就從頭讀一篇。還有,消化幾個“點”比較重要。一個人治學,總有圍繞你的問題域的“點”和“群”。對我來說,《紅樓夢》算一個“點”,陳寅恪是一個“點”,錢鍾書是一個“點”,馬一浮是一個“點”,當然不止這些。比如宋儒的書,是一個“群”,王陽明、朱子是很大的“點”。20世紀的經典,又是一個“群”,里面有很多“點”。這些“點”和“群”相當于個人的庫存,鑰匙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常常幾個題目一起做,具體說是輪流做,使寫作變成輪歇的方式,就不感到緊迫和勞累了。現代學術這個“群”,從這里進去以后,你就可以通向古代,甚至能通向國外。從治學或者閱讀來講,20世紀一些大師的著作,確實有這種作用。它是我們通向學問、通向古代、通向國外的一個橋梁。我學問的打開,跟做20世紀學術思想研究有很大的關系。他們的個性、人格,也是典范。他們學問、知識的構成,非常有啟示意義。
中華讀書報:20世紀那些大師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而現在的學者好像沒有多少故事,是他們本身就沒有可吸引人的故事呢,還是沒有人把這些事情整理出來?
劉夢溪:我們的故事不值得談。很多人太過于急功近利,研究的目的僅僅是趕緊出書。就像布置自己的新房子,需要買家具,如果很急,桌子、椅子、柜子,一次性添置完備。如果這樣就沒什么故事了。如果慢慢來,一件一件地去發現,每一個單件家具的購買都是一個故事。它使你認識了人,找到了這個商店,還跟他建立了某種關系。怎么得到的這個桌子,這個桌子本來不是這樣,你又做了改進和設計,變成了你能自我欣賞的桌子,這其中一定有很多故事。
中華讀書報:那您應該把這些故事寫出來。
劉夢溪:我還在那些“群”和“點”里漫游呢,那些大師們的故事還來不及寫,哪里有心思寫自己的故事。
中華讀書報:現在雖然大師泛濫,但是大家還是覺得大師是缺失的,您怎樣看待這個現象?
劉夢溪:我有文章談到過這個問題。當代學術界不容易找到大師。當然像一些老輩,比如已經故去的張舜徽先生,華中師范大學的教授,歷史學家、文獻學家,憑他傳統學問的根底與修養、學術成就,是可以稱作大師的。他的《說文解字約注》,就三百萬字。他的著述涉及到“四部”。張先生無疑是大師。20世紀學者中很多是大師,我研究的對象幾乎都是大師。但當今、現在,我看不出誰是大師,還是不要選了。
中華讀書報:您不僅在學問方面有超前的理念,您對現實的關注,比如您對亞洲文明價值的反省,還有對地震、洪水等自然災難的看法,您的這些看法,僅僅是知識分子的擔憂呢,還是有科學的依據?
劉夢溪:我那是對人的不自知的擔憂。人是自我膨脹的,對大自然不愛惜。很多的自然災害,是人不愛惜的結果。地球的超負荷運轉,會引起很嚴重的后果。你不顧惜它,它就反抗了。
中華讀書報:您一個人創辦兩個刊物,這在學術界也是很少見的。
劉夢溪: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學術努力,連接傳統,重建傳統,這是我創辦《中國文化》的目的。辦《世界漢學》,則想建立東西方之間對話的新的園地。傳統的連接和重構,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這是我想做和正在做的兩件事。
中華讀書報:《中國文化》創辦二十年了,這么純粹的學術雜志,能維持這樣久,您作為主編,可以跟我們談談這個雜志嗎?
劉夢溪:這個雜志是我學問的一部分。這個雜志的創辦,內容的構成,跟我近二十年的研究是相一致的。《中國文化》雜志看重真學問,重視人文關懷,華文世界很多第一流學者的文章是在我們刊物發表的。陳寅恪所提倡的自由的思想和獨立的精神,在刊物里有集中的體現。還有,這本雜志很重視20世紀的中國學術傳統,有一個欄目是“現代文化現象”,每期都有很重要的文章。我把這概念的前后延展得很開,很多東西都可以放進去,經濟的、政治的、軍事的、文化的、學術的、思想的,都可以放進去,我很重視現代學術傳統的傳承和重構。
中華讀書報:現在的學術刊物存活很艱難,一般有上級單位的扶持。《中國文化》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劉夢溪:開始時,《中國文化》遇到了一些善人,能夠資助《中國文化》,但都是斷續的,沒有穩定的支持。后來有朋友比較有實力,我們才得到穩定的支持,現在刊物比較正常了,中間一度脫期。
國學的“兩難”
中華讀書報:您提出一些建議,比如在中小學開設“國學”一科。現在幼兒園就開始讀《三字經》了,您看好這種趨勢嗎?是不是達到了您的一些預期的目的?
劉夢溪:我對國學有另外的看法。我專門對國學這個概念做了研究,梳理了它的歷史和變化,認為需要區分現代的國學和古代的國學。國學這個概念古代就有,《周禮》里就有。但古代的國學都是指國立學校的意思,不是作為一門學問來使用的。現代的國學,產生于清末民初,是當西學傳入中國后相比較出現的概念。最早使用國學概念的學者是章太炎、梁啟超、黃遵憲等,時間大約在1902年前后。到1923年,北大國學門出版《國學季刊》,胡適寫的《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他說自從章太炎寫了《國故論衡》,國故的名詞,就成立了,而國學就是國故學省稱。但后來學術界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認為國學就是指中國固有學術,包括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漢代的經學、魏晉的玄學、隋唐的佛學、宋代的理學、明代的心學、清代的考據學等等。1938年,馬一浮在江西泰和講國學,提出了國學是“六藝之學”的主張。他說:“舉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六藝者,即是《詩》《書》《禮》《樂》《易》《春秋》也。”這是馬一浮給出的國學新定義,我個人最認可馬一浮的國學定義。
中華讀書報:您好像不贊成國學太熱,有什么具體的建議嗎?
劉夢溪:這些年,國學炒得太熱。小學開國學班,大學設立國學院,媒體選國學大師,熱得不亦樂乎。大學設立國學院,你得解決國學和現代學術分科的問題。北大1922年成立國學門,到1927年就解散了。1925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1929年就停辦了。以前一種看法認為,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停辦,是因為1927年王國維自殺,1929年梁啟超去世,四大導師去其半,后繼無人。真正的原因,是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大學的現代學術分科完成了,不論是清華,還是北大,人文學科的文史哲三院系和社會科學的各個學科,都已經完全成型,如果另外設國學院,跟這些學科如何協調?這是當時北大、清華的國學專門機構之所以停辦的原因,是由于跟現代學術分科的沖突的問題。
中華讀書報:現在有沒有解決這個沖突的辦法?
劉夢溪:我重新提出馬一浮的國學新定義,就是試圖解決這個問題。馬先生定義的要點,在于把國學和經學聯系起來。換言之,經學和小學應該是國學的兩根支柱,不懂小學,不通經學,就跟國學不容易沾邊了,更何況還要妄談“國學大師”。如果這個界定可以成立的話,國學是六藝之學,國學的根底是經學和小學,你能熱得起來嗎?
至于中小學,我主張開設國學課,主要以念《四書》為主,再加上《詩經》。不必教注解,念白文就行。入選的課文最好能背誦。六年下來,《四書》《詩經》基本上就念完了。這樣,將來終會有一天,所有中國人的知識結構里面,都有我們華夏民族最高端的文本經典為之奠基,使之成為中華兒女的文化識別符號,這是我在《論國學》里面講的意思。
我的想法得到了香港中文大學金耀基校長的肯定,他說你這是想在知識教育以外補充上價值教育,他認為小學、中學、大學都應該有這門課。
中華讀書報:對幼兒園辦國學班您怎么看?
劉夢溪:幼兒園學一點蒙學讀物,《三字經》呀,《百家姓》呀,沒什么不可以,有助于識字。但我反對讓小孩子念《弟子規》,這個不允許,那個不能做,太束縛兒童個性。也反對穿上古代的袍服,搖頭晃腦地讀經。現在讓京劇進小學課堂,這個玩笑開大了。京劇只是專門的演藝之事,特殊的有家承的,個別的孩子有這個天賦的,人家愿意唱,也不必反對。你叫所有學生都練習京劇,怎么可以?
中華讀書報:您反對大學設立國學院,又提出國學進入中小學課堂,這是不是有些矛盾?
劉夢溪:不矛盾,這是兩回事。作為通識課,中小學都要學的。作為大學的學科設置,就要考慮到人文學科之間的關系。國學院已經成立很多了,都未能解決國學院與文史哲各學科的關系問題。有學者呼吁設國學博士,更是勞而無功的自我糾纏。如果國學院和文學院的博士候選人,論文都做的是杜甫,最后一個授予文學博士,一個授予國學博士,道理何在?所以只有確立國學的獨特內涵才有可能解決這個矛盾。
思想是學問的靈魂
中華讀書報:您現在最需要什么?時間?
劉夢溪:我的很多有心得的東西還沒有寫出來。不過,寫出來固然很好,沒寫出來也沒關系。
中華讀書報:不寫出來,不是很可惜嗎?
劉夢溪:心得是跑不掉的。
中華讀書報:那對學術是一種損失。
劉夢溪:我不寫,會有其他人寫。
中華讀書報:那就不是“劉氏之學”了。我以為您會覺得時間不夠用。
劉夢溪:由于我做研究沒有固定的計劃,也就無所謂時間夠用不夠用了。但每天都看書閱讀,是不變的,否則心里會不好過。
中華讀書報:您以前寫的很多文章,現在拿出來,一點都不過時,可以拿出來重新發表,還會引起很多反思和回應。
劉夢溪:我的一些學術觀點,回應的人很少。
中華讀書報:這是什么原因呢?
劉夢溪:這個我不太懂。比如我對陳寅恪的研究,有很多發人所未發的見解,很少看到回應。在學問上,我是孤獨的。
中華讀書報:您現在出去講學的機會挺多的吧。
劉夢溪:我會有選擇。過去我不是太喜歡講學,我的講法跟大學老師在課堂上的講法不同。我是用心、用情感講一個問題。講一次很累的,但有兩次經歷,對我有啟發。
一次是部級領導干部的文史講座,由中央工委、文化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三個單位組織,國家圖書館承辦,聽講者都是副部級以上的領導干部。給他們講,我有一點懷抱,我想提供一些他們原來沒有想過的東西。第一次講,我寫了一個四五萬字的草稿,時間不夠,最后變成兩萬三千字。我講的是百年中國文化傳統的流失與重建,中間講到中國走向現代的曲折。
我提出,從晚清以來,中國的現代化的努力一共有三次。第一次是晚清,特別是李鴻章搞了三十年的洋務運動,1860年到1890年,建立了一個相當有規模的北洋艦隊。這是晚清政府現代化的一個初步嘗試。這次努力被1894年到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爭打斷了。第二次是國民政府的現代化努力,又被1937年的日本全面侵華戰爭打斷。我說,我們現在進行的現代化建設,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三次現代化努力,最見成效。但是這個努力的過程還沒有完成。我的問題是,這次現代化的進程還會被打斷嗎?
我用很大的篇幅講甲午戰爭。以往的史學家對甲午戰爭是一邊倒,認為李鴻章是賣國賊。我這個演講,為李鴻章翻了一個案。在甲午戰爭的評價上,我引用了新的材料。新材料跟我對陳寅恪的研究有關系。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后,陳寶箴和陳三立父子通電全國的督撫,主張殺李鴻章。理由是甲午戰爭的錯誤,不是“不當和而和”,而是“不當戰而戰”。李鴻章是不主張打的,但那些主戰派,包括翁同龢、文廷式、張騫等,硬把他拖下水了。陳寶箴認為,像李鴻章這樣的勛舊大臣,應該不惜一死來說服慈禧和光緒不打這一仗。可是李鴻章“上迫于毒后仇外之淫威,下怯于書生貪功之高調”,結果被人家打得慘敗。
中華讀書報:還有哪次演講您的印象深呢?
劉夢溪:南京大學。南大的學風好,那么大一個禮堂,座無虛席,過道都站滿了人,連一點聲息都沒有。講完之后,很多人提問。一個女生站起來說,劉老師,你講得我激情滿懷,我從來沒聽過這么好的演講。她說你應該到全國去講。我說,我努力。這次,我知道演講可能有一點作用,可能有以情感人、打開心智的作用。
中華讀書報:我讀了您的書,但是跟您今天一交流,還是感覺不一樣,“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交流還是必要的,看書未必有這樣的感受。
劉夢溪:謝謝。
中華讀書報:這些演講您本人也有所收獲吧?
劉夢溪:我講的都是我研究過的東西,很難講對我本身的學問有什么收獲。
中華讀書報:您在這些講演中,可以和大學里的老師學生面對面交流,可以讓您也知道他們所關注的問題。
劉夢溪:是的,在思想活躍的大學,如北大、南大等,我的演講引起共鳴,我會受到激勵,互動環節回答提問的時候,會和大家一起往前走。
中華讀書報:有些東西好像是命中注定的,您就適合做學問,就應該是一個學者。
劉夢溪:可能是的。我自己覺得自己挺有能力,覺得什么都能做,甚至管理眾人的事也覺得能勝任。只是覺得而已,真做起來就不行了。倡導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反對人云亦云,什么事都提不同意見,你想這“官”還能做得嗎?
中華讀書報:那做學者是不是也需要具備一些特殊的條件,從您研究的這些大師,和您本人的經驗來講,要在學術上有所成就,需要具備哪些素養或者條件?
劉夢溪:我個人的經驗,善于傾聽非常重要。善于傾聽才能專注。做學術研究的第一個條件是專注。這一項條件不具備,趁早別做學術研究。第二是邏輯思維能力,頭腦混亂,一團亂麻理不清,還做什么研究。胡適講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都需要邏輯整合能力。學問的靈魂是思想,沒有思想,就是死學問、廢學問。有了思想,什么材料呀,文獻呀,不難搜求。馬一浮有一段講什么是思想的話,最為精要。他說:“國家生命所系,實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則在思想。從聞見得來的是知識,由自己體究,能將各種知識融會貫通,成立一個體系,名為思想。”
要講做學問,“自己體究”“能將各種知識融會貫通”,是最重要的。其實這就是一種做學問的能力。
中華讀書報:獨立精神也是必備的吧?
劉夢溪:當然,精神獨立、思想自由、不屈己徇人,都是學者做學問必須具備的品格,否則就成了俗儒,或者成為孔子所說的小人儒。我研究的那些大師們應該成為我們做學問的典范。
中華讀書報:謝謝劉先生。
劉夢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