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具有多重價值的文化珍品 ——《周汝昌師友書札手跡》出版感言
2018年12月底,在恭王府“周汝昌先生紀念館”開館座談會上,我有幸獲得《周汝昌師友書札手跡》特印本。此后曾就材料取舍及錄文辨識等問題,與責編中華書局李世文先生和錄文者河北大學趙林濤先生有過交流。去年臘月,倫玲學姊電話告知書札正式面世。收到出版的新書,與先期的特印本相比,正式出版的《周汝昌師友書札手跡》(以下簡稱《書札手跡》),加了已經捐贈恭王府的部分文獻圖片,分量更重。捧讀這本厚重的出版物,我的第一感覺是她的文獻價值、學術價值與藝術價值的重要。實際上,歷史文物性、學術資料性與藝術代表性,也是學界公認的古籍善本鑒定的三大標準。
文獻價值
1999年冬,在天津師大的一次學術講座中,我曾提出20世紀紅學五代人之說。對于這樣的代際劃分,自己心中有大致的年齡界限:1890—1910年出生者為第一代,1910—1930年出生者為第二代,1930—1946年出生者為第三代,1947—1960年中后期出生者為第四代,1960年代末至1980代末出生者為第五代。時間節點之所以如此確定,則與時代變革的大背景考量相關。
20世紀百年,是華夏數千年歷史上極為特殊的時代。亙古未有的文化革新,階段性明顯的社會變革,造就了代際特征鮮明的知識分子與專業學人群體。縱觀百年學術史,生于1918年的周汝昌先生,自然屬于胡適之先生之后的第二代學人。站在新世紀回望過去的一百年,可以說,周汝昌先生是唯一一位以一身而貫穿五代學人的學者。
周汝昌先生不僅與第一代學術大師胡適之先生有過交往,與第四甚至第五代學人也有直接交流。令人稱奇的是,周先生的學術交往,還可追溯到胡適之先生再上的一代人,即現代學術確立之前的晚清一輩亦即先生的祖輩學人。《書札手跡》按年齡排序,位列第一的是生于1867年的清末翰林、著名出版家張元濟先生,最晚的是生于1930年的陳毓羆和1931年的徐無聞先生。
由《書札手跡》可見的與周汝昌先生有過交往的四代學者,有社會轉型前夕的老輩文人,有現代學術開山祖師,有20世紀30年代進入學界的新一代學人,也有1949年之后進入大學讀書的新派學者。其中茅盾、馮雪峰、齊燕銘、王冶秋、何其芳等人,還是政治、文化乃至學術跨界人物。作為20世紀40年代至80年代周汝昌先生與不同輩分、不同身份、不同領域人物翰墨交往與詩詞唱和的原始記錄,這部《書札手跡》是考證周先生生平志業的最鮮活的一手文獻,也是社會變革與文化演進的歷史見證。連年代、單位、形式、材質不同的箋紙本身,也是具有歷史文物性價值的特殊文獻。
學術價值
回望20世紀紅學史,周汝昌先生無疑是承前啟后的一代大師。周先生關于作者家世方面大量新材料的挖掘與考證,對于《紅樓夢》文本解讀的意義重大。周先生不僅在版本領域第一次提出“三真本”之說,他也是脂學研究的開創者與版本探佚的突出貢獻者。作為現代新紅學之集大成者,新紅學原有課題之外,在紅樓文本研究、紅樓文化傳播、海外紅學研究乃至治學方法探索等方面,周先生均有獨特貢獻。關于傳統“紅學”與現代學科體制下的“《紅樓夢》研究”相區別的學理分疏乃至“四大分支”體系建構,更是新紅學事業發揚光大的特別體現。紅學研究之外,周先生在詩詞、戲曲等古典文學的諸多領域,都有建樹。這般學術成就的取得,在《書札手跡》中多可找到思路形成之線索。當代紅學史乃至學術文化史上一些重大事件和論爭,如曹雪芹家族文獻搜集與考證、《紅樓夢新證》編輯出版、1954年《紅樓夢》研究大批判、《蘭亭序》真偽之辨、恭王府建筑年代之證、曹雪芹畫像單冊頁之考、《紅樓夢》新校本整理、1980年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籌備等,在《書札手跡》中均有原始材料佐證。
《書札手跡》中所收的文懷沙先生關于《紅樓夢新證》的修改建議,乃是周先生紅學代表作出版過程的原始材料。20世紀60年代初期,在路線與政策“調整”的大背景下,以紀念曹雪芹逝世200周年活動為中心的一系列學術文化活動得以大規模展開。《書札手跡》所見學人,有俞平伯、吳組緗、吳恩裕、陳毓羆等紅學名家,紅學之外人文學術諸多領域的專家也出現在書內。其中既有胡適之、吳宓、錢鐘書、陳夢家、季羨林等學術大家,也有周策縱、柳存仁、夏志清、唐德剛、程曦等海外華人學者。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之下,紅學成為最早與海外學界取得聯系的領域之一。1980年6月在美國召開的首屆國際紅學研討會,曾是國內外矚目的學術盛會,影響巨大。這場盛會的籌備過程及會后海內外學人的交流溝通情況,在《書札手跡》中都有詳細記載。
由此而觀,這部《書札手跡》既是周汝昌先生學術志業的特殊記錄,也是一部以特別方式呈現的現代中國學術史。從中不僅可見學術“細節”,也可見治學歷程與學理脈絡。
藝術價值
周汝昌先生是一代紅學大師,是古典文學研究大家與才思敏捷的詩人,也是風格獨特的書法家。《書札手跡》是歷史文獻載體,是學術史見證,同時也是書法藝術佳品。
前幾年為《周汝昌先生年譜長編》搜集材料,我曾專程去北大檔案館,看到先生早年謹守傳統的墨跡,十分震驚。周先生書法宗“二王”,深愛《蘭亭序》,年輕時對《十七帖》下過苦功夫。后追初唐書家歐陽詢及宋人米芾一路,最終形成其雋秀、遒健、樸拙的書法風格。周先生不僅是書法實踐大家,也是書法理論研究名家。1976年秋寫于地震棚中的《書法藝術答問》,至今仍是書法研究與愛好者心目中的書學名著。成書于周先生身后的《蘭亭秋夜錄》,更是書學理論與書法實踐結合的藝術佳品。與周先生交往的學人,書法風格多樣,隨意書寫中,亦不乏佳作。
收入《書札手跡》中的函件,有現代鋼筆之作,有繪畫作品,更多的是毛筆文字。其中以書法名世者,就有葉恭綽、陶洙、顧隨、茅盾、徐邦達、啟功、黃苗子等多人。出身翰林的張元濟先生,雖不以書法名世,墨寶卻自帶書卷之氣。顧隨先生是周汝昌先生的業師,書法自成一格。啟功先生的書札,不僅有毛筆,硬筆也別具風格。吳小如先生是近代書壇大家吳玉如先生之后,書法嫵媚雋秀。最晚一輩的徐無聞,曾出版過書法與篆刻著作,字體娟秀飄逸,功底同樣深厚。自此觀,本書也是一部具有個性特征的中國近現代書法史。
書法佳作之外,汪鸞翔、潘素、徐邦達、賀翹華等人的畫作,個性鮮活且主題明確,是獨具藝術價值的作品。書札所用花箋,也是具有藝術品位的版畫。中古以降,花箋一直是文人雅士鐘愛之物。從明代刻印的《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箋譜》到1933年出版的《北平箋譜》,歷代佳制紛呈,具有個性特征的自制花箋,更是風格多樣。《書札手跡》中收入的關賡麟、張伯駒、黃君坦、黃裳等人使用的信箋,或山水,或花鳥,或人物,極具個性特征。作為文獻載體的花箋與書法文字相得益彰,藝術價值更顯突出。
周先生一生雖屢遭磨難,但他始終把文獻保護放在重要位置。先生早年即講,這批信札“乃極可寶貴之文征,早年已毀無法矣,現時應立著手,不可再毀,此事太重要”。中華書局編輯部特請周汝昌先生女公子倫玲學姊編選本書,收錄先生師友翰札及詩箋、畫作中較有代表性者近三百通(件),并附參考釋文出版,先生夙愿得以完成,可謂功德無量。自《淳化閣帖》問世以來,輯刻書帖漸成風尚。近代名人書札出版品不少,作為學術史料的書札出版更多。然而文獻價值、學術價值與藝術價值集于一身的出版物并不多見。《周汝昌師友書札手跡》,經過編輯、校錄者的精心加工,四色大開影印,裝幀精美,無疑是集多重價值于一身的文化珍品,值得特別庋藏。
(作者:喬福錦,系邢臺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