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之圍城》:創新用力過猛反顯疲態
1977年,香港推出的武俠片《鷹爪鐵布衫》反響平平,票房只有119萬港元,但11年后引進內地時卻引起轟動,發行拷貝數量高達373個,僅次于當年的國產電影票房冠軍《金鏢黃天霸》。《鷹爪鐵布衫》中的反派鄭重練就了鐵布衫功夫,身體刀槍不入,同時又精通鷹爪功。面對這種攻守兼備的高手,幾位正義人士必須聯手找到他的要害穴道(罩門),才能突破他的金身防御。
令人震驚的是,在47年后的《九龍城寨之圍城》(以下簡稱《九龍城寨》)中,觀眾竟然看到了類似的情節設定:黑幫頭目王九練過硬氣功,不懼任何攻擊,同時他的手指尖銳如利刃,這明顯是鷹爪鐵布衫的組合體。影片高潮是陳洛軍四人在天臺上圍攻王九,要努力找出王九的罩門。這讓觀眾產生了一陣恍惚,仿佛穿越了時空,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九龍城寨》的題材和類型都有深厚的歷史積淀,觀眾希望在銀幕上重溫香港電影的榮光,但也期待有令人驚喜的觀影體驗,包括情節設計、藝術風格和動作場面等。影片確實在許多方面試圖創新,但最終效果似乎不盡如人意,甚至因刻意追求突破而導致風格上不連貫,宛如用混搭的方式奉上一道調料相克、食材陳舊的“黑暗料理”。
對城市景觀和情節內容展現的浮光掠影
在香港電影如《城寨出來者》《省港旗兵》《追龍》等作品中,“九龍城寨”已經成為一個具有特定內涵的文化符號,代表著觀眾對城寨的多重想象,包括魚龍混雜、無法無天、骯臟墮落,同時又兼具溫情淳樸和市井煙火之感。《九龍城寨》應當滿足觀眾對城寨居民生存狀態的探詢欲,并揭示這個地方的生活細節,例如忙碌背后的艱辛、樂觀豁達中的算計與殘酷、光怪陸離底下的危機四伏與犯罪猖獗等。然而,影片在展現這個令人恐懼又好奇的城市空間時,僅注重了建筑的破敗和街道的擁擠暗淡等感官層面,對個體的日常生活內容疏于交代,導致人物形象空洞蒼白。
影片專注于展示引人入勝的打斗場面和多樣化的打斗風格。一開始,陳洛軍打黑拳時采用了寫實風格,拳拳到肉,渲染了搏擊的殘酷程度,同時凸顯了陳洛軍為了得到合法身份而經歷的磨難。進入九龍城寨后,信一的招式靈活多變,刀法出神入化,身形步伐迅如疾風。影片還巧妙地利用九龍城寨狹窄擁擠、縱橫交錯的建筑特點,在復雜的地形和空間布局中打造出精妙的閃避和跳躍場景。隨著大老板率領隊伍進駐九龍城寨,群體混戰的場景對于場面調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全景和小景別的快速切換兼顧了全局和細節,各種招式和兵器的變化無窮增加了觀賞愉悅。此外,一些打斗場面還呈現漫畫風格,頻繁出現反重力細節,動作的瞬間爆發力也得到強調,一些令人驚嘆的凌厲動作更是使得觀眾目不暇接。
然而,影片在尋求多樣化的打斗風格時,也有內在的矛盾。例如,反派王九的武功過于高超且沒有弱點,這使情節對抗失去了勢均力敵的動態平衡。而且,王九及其手下使用的槍械,似乎也破壞了影片設定的拳腳打斗風格。還有,陳洛軍等人最終擊敗王九,并非依靠智慧,而是因為王九囂張過頭,不慎吞下一截斷刃,導致內傷。這種處理方式對于高潮場景來說顯得過于敷衍,暴露了影片制作上的瑕疵。
更重要的是,影片忽略了一個因素,動作片中的動作除了要精彩刺激,觀眾更關心這些動作背后的價值觀。換句話說,影片需要為人物的戰斗設定情感或人生目標,這些目標應該飽含情感強度,能對觀眾的內心產生觸動,甚至可以成為影片的主題,如復仇、情義、尊嚴、承諾、家國安危、正義等。
陳洛軍最初為了獲得合法身份而冒生命危險,后來為了答謝龍卷風的知遇之恩而赴湯蹈火,這些行為都有可信度。但這些動機的層次相對較低,難以對觀眾產生深刻的情感共鳴。如果陳洛軍有更高的追求,比如維護九龍城寨的安寧、拯救魚蛋妹等,影片的情感力度和道德意義將會得到提升。同時,對于人物的動機,影片需要有扎實的邏輯作為支撐。例如,為什么龍卷風對于闖入者陳洛軍會表現得如此仁慈,甚至向大老板求情;龍卷風與陳洛軍的父親陳占之間有何交集等等,這些內容要有合理的鋪墊,才會使人物的行為更具說服力。
影片另一個缺陷在于,陳洛軍的出場過于突兀,其過往經歷在影片中一片空白,這使得這個角色有符號化的傾向——只是一個身手不凡的硬漢。觀眾原本期待陳洛軍作為“導游”,帶領觀眾深入了解九龍城寨,體驗其間生活的斑駁與幽深。然而,陳洛軍的生活軌跡主要集中在黑幫爭斗中,與九龍城寨的居民少有互動,這使得陳洛軍未能顯露內心的豐富性和性格的復雜性,觀眾無法深入了解他的心理起伏和性格成長。
意為類型創新卻導向了類型模糊
雖然《九龍城寨》基于“熱血格斗”風格的小說和漫畫改編而來,但究其類型無疑是對早年表現香港犯罪題材類型片的延續。盤點早年的《英雄本色》《喋血街頭》《O記三合會檔案》《龍城歲月》《以和為貴》等影片,其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人物的命運波折、幫會之間的明爭暗斗、讓人動容的江湖情義、曲折微妙的人性掙扎。作為延續,《九龍城寨》嘗試突破傳統類型的限制,實現多類型的結合。
《九龍城寨》的重心在于黑幫幫派之間的利益爭奪。然而,影片為了增加情節的復雜性,運用多重偶然性來制造劇情的緊張和懸疑感。這無疑能為人物處境和命運帶來戲劇性的變故,但也可能會犧牲情節的連貫性和邏輯性。比如在龍卷風的兩難抉擇中,一邊是手足兄弟阿秋的殺妻滅子之仇,一邊是兄弟阿占的臨終托孤,影片的處理過于簡單粗暴,通過幾場殘酷的戰斗解決了危機,至于人物內心的掙扎和矛盾,觀眾無法得知。
《九龍城寨》的編劇方式猶如搭建一個錯綜復雜的情節迷宮,讓觀眾體會到劇情的撲朔迷離,并在許多戲劇性的波折和轉變中錯愕茫然。影片中的武打場面雖然比較密集,但情節發展的邏輯較為薄弱和牽強,人為操縱情節走向的痕跡比較明顯。同時,影片中幾位主要人物的武功深不可測,強大到不真實的地步,削弱了犯罪片應有的市井氣息。
陳洛軍在城寨辛苦打工時,常常收獲人情的溫暖,不斷被人關照、欣賞和當作知己。這讓觀眾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這并非典型的犯罪片,而是一個關于小人物奮斗的故事。隨著陳洛軍身世的披露,他卷入了生死爭斗,影片又變成了動作片,這使影片在類型的混合中顯得斷裂、游離、混亂。
一旦在后半段錨定了動作片之后,主創似乎沉浸在了男性情誼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打斗場面中,對于人物的內心世界沒有探究的興趣,甚至連四個主要人物的過往都付之闕如,使得影片的風格雖剛健勇猛,但除卻爽感之外,觀眾收獲寥寥。本來,通過合理安排和平衡動作戲和情感戲,影片能夠更加生動地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情感沖突和成長歷程,讓觀眾更深入地與人物產生情感聯系。適度和精準地處理文戲,可以為電影賦予更多的情感共鳴和深度,使得故事更加立體和豐富。顯然,《九龍城寨》對此認識不足,或者力不從心。
香港犯罪動作類型片路在何方?
曾經,香港犯罪片、動作片不僅是香港電影的一面旗幟,在內地也有大量擁躉。這固然源于這些影片簡單流暢的敘事、鮮明的人物形象和令人向往的兄弟情誼、江湖義氣,但也基于彼時內地觀眾在經歷長時間的精神緊繃之后,突然置身于一種“癲狂過火”的娛樂氛圍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同時,這些類型片實際上滿足了內地觀眾的多重窺探欲,讓他們看到了不同于內地的生活方式和城市空間,同時也展現了社會邊緣群體的生存狀況和命運軌跡。當內地觀眾超越了這種見識短淺的自卑之后,這類影片將經歷一個“祛魅”的過程。
香港犯罪片、動作片在一定程度上植根于香港文化和歷史,但隨著時間推移和觀眾口味變化,內地觀眾更加渴望從自身生活經驗中獲得啟發和共鳴。這種共鳴可能需要創作者擁有內地視角和經歷,展現更真實和引人共情的故事情節。這就可以理解,近年來中國電影的票房奇跡,一般由內地制作的電影創造。
而且,這些類型片老套的情節模式、沿用了幾十年的演員陣容,以及在經濟和社會發展背景下已顯陳舊的恩怨情仇,可能會讓內地觀眾感到麻木和厭倦。這些類型若不能創新敘事手法、更新情節框架、拓展風格,不能引領觀眾進入更為高級的審美層次、觸及更深刻的精神訴求,缺乏時代性的表達,這樣的電影確實難以重振雄風。回到《九龍城寨》,其創作雖然誠意滿滿,但對于新一代觀眾來說,可能覺得故事情節與現實生活脫節。比如黑幫的行規和活動方式就與當下社會背景相脫離,使得這類電影與觀眾的情感聯結要依賴“懷舊”維系。
由于缺乏對九龍城寨生態、黑幫內部政治斗爭、人物內心情感糾結等重要內容的展現,使《九龍城寨》只在打斗場面中自我感動,無視合理的情節邏輯和更有深度的情感觸動。要知道,觀眾對文戲較薄弱的影片早已心生不滿,對密集的打斗場面也會感到乏味。當觀眾的欣賞水平和期望值已有顯著提升,他們需要有劇作更扎實、現實質感更強、情感向度上更為震撼的作品來滿足其觀影需求。
(作者為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