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在歷史深處的聲音和復調的文學
“月亮到地球的距離大約238000英里,1929年股市崩盤蒸發市值500億美元,這些鈔票首尾相連足夠從地球往返月球十次,還剩很多零錢。”由書中人講出的這個觸目驚心的歷史細節,足夠促使今天的讀者翻開小說《信任》。圍繞著埃爾南·迪亞斯這部作品的光環很多:它是2023年的普利策小說獎得主,它被奧巴馬列入年度最愛書目,HBO正在拍攝的電視劇版由凱特·溫斯萊特主演……但在這些名利光環包圍中,真正吸引人的仍是小說自身。小說中文版近日上架,作家畢飛宇在南京大學和迪亞斯對談時,他希望在場的學生們盡快去讀這部小說:“相信我,這本書讓我們看到文學的歷史,也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們看到小說和虛構藝術的未來,這是最精彩的。”
迪亞斯在年少時曾接受過嚴格的古典樂訓練,進入大學的文學系之前,他一度渴望成為演奏家,至今,巴赫的賦格曲仍是他的摯愛。他并不諱言:“我用寫作的方式不斷靠近我所熱愛的巴赫。《信任》是一部圍繞著‘聲音’的小說,我尋找著歷史中隱秘的‘聲音’,它們交織成復調的故事、復調的記憶,也用復調的方式重塑了歷史。”
被尋找回來的“雜音”
迪亞斯在上海參加了一場文學交流,場地在上海證券博物館,當他得知此地曾是名流云集的浦江飯店時,感嘆道:“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財富和文化的關系總是這樣的近。”這一點,恰恰是他寫作《信任》的動因。寫一部關于“錢”的小說,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盤桓十年之久。這其中有直觀與他本人切身相關的原因,“作為比較文學的博士,我最擅長的事是閱讀,但我讀不懂我的信用卡條款。這讓我思考,現代金融學是不是一個被構建的神話,故意創造了一套不許普通人理解的話術和概念,這本質是一種權力的游戲。我想寫一部小說來破解它的神秘和復雜。”同時,在宏觀的、形而上的層面,“從我所了解的西方社會與寫作有關的歷史,書寫文本是和權力以及金錢捆綁在一起的——第一本被寫下來的‘書’是關于農作物的收成和蓄養牲畜的數量。”書寫“金錢及其運作”這個主題,也是回望和反思書寫的歷史、虛構的歷史。
在查閱20世紀美國金融史的資料時,迪亞斯意識到這是由男人寫下的關于男人的歷史,留給女性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空白,關于財富、關于權力的歷史中,女性是缺位的。1975年,紐約證券交易所出現第一個女交易員。在此之前,女性在明面上被排除在金融系統之外。盡管1920年代的統計資料顯示,當時近40%的投資者是女性,但她們不能親自進入資本市場,必須通過男中介代理。當他翻閱1920—1930年代美國大亨的私人與家族資料時,迪亞斯近乎心碎地發現,那些高門巨族的女性留下了珍貴的、來自權力場內部視角的日記,但她們以“某夫人”或“父親的女兒”的身份被遺忘,她們的日記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里無人翻閱。這讓他聯想到美國文學史中最優秀的作家伊迪絲·沃頓——她的寫作不被父親允許,只能悄悄地記在碎紙片上。他相信,在金融領域存在著類似于伊迪絲·沃頓的案例,有智慧、有能力的女性被父親和丈夫“封禁”了聲音。
并且,金錢和權力的游戲不僅放逐了女性,也讓一切“失敗者”消聲。在研究“上東區財富神話”的同時,迪亞斯發現了另一個被遺忘的“下城的紐約”,屬于意大利移民、碼頭工人的紐約,那個被低俗小說、黑色電影和黑手黨傳奇篡改了記憶與歷史的底層紐約。
所以,迪亞斯在寫作中創造了獨特的體裁。《信任》分成四個部分:《紐帶》是迪亞斯虛構了一個不存在的1930年代的暢銷書作家,在這本名為《紐帶》的通俗小說里描繪了“老錢”家族的悲劇,妻子面對大蕭條后的紐約,因為道德壓力而精神崩潰,最終在瑞士的療養院里黯然死去;接著是一位大亨的回憶錄《我的一生》,以此反駁“三流作家對愛妻的構陷和污蔑”;隨后《關于回憶錄的回憶》將揭開驚人的秘密,大亨是冷酷的暴君,也是偽善的騙子,他把妻子塑造成安全且不起眼的小女人,更反諷的是,他的自傳是由一個底層的貧窮女孩代筆的;歷史是否存在真相?記憶是否可靠?敘事的權利被權力壟斷了,還是終將歸于無名者?這一切故事的源頭存在于那從未正面亮相的女主角被塵封的日記里,這本日記叫《未來》。迪亞斯不諱言他效法了博爾赫斯,創造出不存在的作者,跨越了文體和類型文學,制造出一張宛如藏寶圖的文本拼圖。這不是為了炫耀寫作技巧,而是在小徑分岔的故事迷宮里,盡數收羅著那些在歷史中被抹除的聲音,所有被尋找回來的“聲音”形成逐漸豐富的變奏曲。
財富、記憶和女性組成的賦格曲
小說《信任》的扉頁上,印著英語單詞“信任”的多重含義,它另有“信托機構”和“商業信貸”的含義。這個籠罩了整部小說的“名詞解釋”成為一個明白的隱喻,迪亞斯在文本中張開了多義化的空間。閱讀《信任》的過程,讀者的認知將不斷地被調整,甚至被顛覆。
小說第一部分類似“戲中戲”的小說《紐帶》,那位“作者”的行文風格如低配版伊迪絲·沃頓和菲茨杰拉德的混搭,穿越于《純真年代》和《夜色溫柔》之間。《紐帶》交叉著男女主角的視角展開平行敘事,從男主角的身世脈絡剖析美國式“老錢”的養成,女主角的前半生則經歷家道中落又曲折地通過“新貴”重回權貴階層,然而當她看清財富不道德的獠牙時,她瘋了。這部看似平鋪直敘的小說實則帶著強烈的戲仿趣味,網羅了各種有關“上流社會想象”的文學橋段,以及,女主角海倫完美地復刻著“閣樓上的瘋女人”這個典型的文學意象。
迪亞斯說,他感興趣的是用文學套路“誘騙”讀者,繼而顛覆那些套路。“虛構事件在現實世界中擁有更強烈的存在感。”小說中的金融大鱷以看似委屈的方式說出了這句箴言。他認為自己受到“三流作家的誹謗”,但真相是他利用話語權構建了自己作為受害者的形象,又用金錢買斷版權的方式,讓不喜歡的作家及其作品“消失”。在這里,資本的虛構戰勝了小說家的虛構。大亨狂妄地表達著“貪婪是美好的”,同時把他的妻子描述成保守且無趣的淑媛。但很快,讀者將發現“不可一世的口吻”來自一個影子寫手,寫下這些“征服者話語”的其實是一個窮困的女秘書,她來自意大利移民的勞工階層,在美國金錢社會里屬于邊緣人。這時,“書寫”暴露了荒誕的一面,權力者的話語可以是失權者“偽造”的。正是這個沒有進入美國歷史主流的女性寫作者,在風燭殘年時重新尋找著那個被她“書寫”過的女人,她擺脫了一重又一重男人們想象出來的形同鬼魅的影子,在時間的塵埃里找回了一個真實且復雜的女人——她不是脆弱的受害者,不是乖順的賢妻,她充滿智性的能量,有深不可測的欲望,也制造了千萬人的災難。女人被困在客廳的年代里,她通過遙控丈夫操縱了金錢和權力的游戲,但是她死后,丈夫兵不血刃地抹除了她,在男人支配的歷史里,她的能力和她的罪惡都被隱去。
在《信任》里,真相、記憶和歷史是被層層構建的,作者以觸目驚心的方式揭示著“書寫”這種行為的能量。處在敘事核心的是一個女人的秘密,暢銷小說、大亨回憶錄、女作者的回憶里以及女主角的日記,每一個后續文本都在顛覆前一個文本描述的“她是誰,她經歷了什么”。迪亞斯面對財富、記憶和女性的主題,寫出了一支文學的賦格曲。他說:“最后在日記中顯形的米爾德麗德,她不是蛇蝎美人,也不是反英雄,她是被時代困住的心靈,因為無法過她所渴望的智性生活,她把音樂和數學的才能轉移到資本市場,掀起人性的風暴。在我心里,她是20世紀初最有思想也最善感的那些偉大心靈的縮影,她既是弗吉尼亞·伍爾芙和伊迪絲·沃頓,也是維特根斯坦和阿多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