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新》:當代社區生活空間的精神描摹
繼《迷城》聚焦于南方縣城的地方性書寫,馬笑泉近期將寫作筆觸開拓至省城的社區生活空間,向人們捧出一部專門展現當代城市社區生活群像的長篇小說《日日新》。小說前半部分圍繞住在同一樓層的周建成一家與阮中華一家三代人的日常生活事件展開敘事,散點式地展開“棗核”違規停車及追究、2103業主身份“追蹤”、養狗拴繩之糾紛等事件的敘述,展現了社區生活空間的全景畫像。到小說后半部,敘事的精神主線更為凸顯,展示了在聶愛紅的張羅與推進下,周建成成為業委會主任,逐漸以“主人翁”意識邁向社區生活舞臺中央的過程。小說在文化傳統、鄉土文明、城市現代化三角關聯的語境中,描摹當代社區生活空間的精神動態,探討當代新型城市社區和諧治理的實現之途。
一是社區個體交往中精神磨合的深入。社區是一個生活共同體。社區生活的營建不僅在于地域的界限和組織的構架,也需要心理情感上的聯系,這種聯系表現在人與人之間相互關照,構成富有人情氛圍的生活有機體。小說對社區生活的摹繪以家庭為基本單元,從內到外進行細部渲染。從周家內部來看,老壯孫三代總體上可謂其樂融融,老輩梁春花對孫輩陽陽的呵護無微不至,夫妻周建成與劉冰感情如膠似漆,比如小說一處寫到梁春花出門給鄰居孟清送禮把家門反鎖,結果回到家門口時因開不了門導致陽陽哭泣,梁春花在門外慌忙地竭力講故事哄陽陽,之后劉冰因為此事埋怨婆婆而受氣,丈夫周建成又貼心地以“老天爺作證,我從來只有冰冰一個”之言讓妻子消怒。小說對于社區家庭內部有很多諸如此類富于真實感的細部深描,用生活化的語言表現人與人之間的沖突與溫情,展現生活的情感“溫度”,讀者閱讀時仿佛置身于生活現場,體現了小說緊貼生活書寫的美學觀念。同時,小說也將社區單元內部的情感結構向外輻射,以“推己及人”的方式描畫了社區的情感聯結之網,比如小說多次表現阮家的聶愛紅將周家的梁春花“納入新閨蜜隊伍”的親近意愿,以及多處字里行間中展露她對周家媳婦劉冰的關心之意。固然,聶愛紅的“社牛”式性格本身也是“雙刃劍”,在某些場合表現出的“八卦”心理也產生了一定負面影響,但這也讓小說的社區生活刻畫更具有真實感。可以說,小說生動揭示了社區個體間精神磨合的深入進程。在這深入的通道中,人情之暖與角斗之痛并存,展現了通向更美好的社區生活之途中的各色風景。
二是鄉土精神基因的社區生活“移植”。作為一部為城市社區畫像的小說,小說的起筆是頗有意味的。作者并未從城市社區中比較習見的畫面入手,而是從梁春花富于鄉土味的撿垃圾行為與她從鄉下帶來的通體發黃的竹椅起筆,從周建成與劉冰對梁春花“土味”的不滿展開敘述,特意將鄉土性的內容直接展露于城市社區之場。這種與城市社區生活不協調的開場安排可以說是作者有預備的精心營構,某種程度上可看成作者特意為社區生活空間的精神描摹的暗線,即在當代社區生活場域中,鄉土精神基因何以看待、承繼、轉化的母題追詢,這也展現了小說所暗寓的對鄉土文明的守候態度。而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側重表現鄉土基因是如何融入城市社區生活的,這在一定程度上避開了城市與鄉土“對抗”的寫作模式,轉向發掘鄉土精神基因在當代社區生活的“移植”路徑。隨著小說敘事的推進,大家發現了梁春花身上越來越多的閃光點。她懲治“棗核”的機敏,調停孟家與易家拴狗紛爭的智慧,乃至周建成對梁春花以簡樸作風教育陽陽的肯定,還有聶愛紅詫異地發現梁春花竟和她所厭惡的孟清能夠禮尚往來,在社區的社交影響力日益增強……周家奶奶構成社區生活的美好“拼圖”,其純樸內質或多或少在社區生活中起到了感化、協調、“破冰”的功用。這恰恰成為當代社會人情淡漠趨勢下所需要的“粘合劑”。梁春花所展現出來的鄉土精神基因在小說所營構的社區精神生活中更側重于建設性,展現了作者對于鄉土文明于當下如火如荼的城市社區建設中的轉化性思考。縱觀當代文學史,許多小說對于鄉土文明所表現出來的精神原鄉尋覓的困境給予了較多關注,而對于鄉土文明在城市時代中復雜的適應關系亟待更深的思索。或許,小說對于鄉土精神基因在當下社區生活的有效“移植”的書寫,為鄉土文明在城市時代中如何更好地適應給出了更加貼近生活現實的方案。
三是在傳統文化指引下社區“主人翁”意識邁向成熟的精神蛻變。小說在最后寫道:“傍晚的風吹過來,送來植物的香氣。周建成深吸一口,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這體現了周建成主動接下業委會主任一職后精神面貌的更新,某種程度上也呼應了“日日新”的題旨。而回溯周建成的精神歷程,除了目睹社區大大小小事件對他的精神觸動以外,小說還特別營構了其同學陸宗明這樣一個崇尚“陽明心學”的形象。周建成對陸宗明相當欽佩,幾處提及陸宗明對于他的精神影響。通過陸宗明,周建成間接地接受了“陽明心學”,在精神上不斷自我反省,一步步邁向更高的臺階。在小說散點構圖的敘事結構下,沉潛著前后一以貫之的精神思想,這關涉到前述的鄉土精神基因以及文化傳統對當下城市化時代的精神構塑意義。可以認為,周建成社區“主人翁”意識被喚醒的精神蛻變不僅有著現實生活經驗積累的準備,更有著深層次的文化傳統的影響。作者曾表示:“優秀的小說在敘事表層下起碼有一個文化結構在支撐,比文化結構更深層的是精神結構。”小說通過鋪展性的敘事結構與沉潛性的精神結構,展現富于立體感的社會生活空間的精神脈絡。
“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句箴言有著歷久彌新的精神魅力。小說《日日新》將這句箴言置于社區生活空間場域中進行當代性書寫,隱喻作者對其精神力量在現實大地上茁壯成長的渴盼。可以說,對古典傳統的承繼、鄉土文明的守望、社區生活的觀照構成了小說三條交相并行的文脈,而無論是其中哪一條文脈,都深深扎根于中華民族歷史當中,體現了當下的中國精神,在此基礎上,小說為當代社區生活勾畫了美好的精神藍圖,呈現了質樸而高尚的人文關懷。
(晏杰雄系中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鄭云龍系中南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