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雯《孤獨是沉默的金子》:她愛著孤獨
讀著詩人許曉雯為自己詩集所寫的序和感言,心中一驚,我平日里最喜歡引用的幾段話,正在被她引用,一句是塞內加所言“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還有一句是里爾克的詩“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另外還有一句是胡適引用過的來自易卜生劇作中的話“世界上最強有力的人,正是那最孤立的人。”對這三段話語的喜愛,是我與這個素不相識的詩人的共同之處,也許正是我閱讀這些詩作的基礎,是一個詩人走向另外一個詩人之內心世界的一條隱密通道吧。
孤獨,是這個詩人個體生命的關鍵詞,也是這本詩集的關鍵詞。
孤獨,是為了自由。自由與孤獨同在。《超越定數》這首詩中,寫了一個形單影只地離開故鄉的青年,“凌晨四點,青年背包離開了村莊 / 雞鳴、狗吠、植物、啟明星 / 各種動物夾道歡送 /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這片土地”,這個離開自己熟悉的土地的青年,面對茫然大千世界和命運的不確定性,當然是孤單的,但他更是自由的。甚至為了自由,他拋下了這片土地上的愛情,“自由與愛情靜靜流淌 / 但命運從不理會意志,‘為了自由,/ 我可以犧牲我的愛情’”這大約是一個現實版本的“若為自由故”的故事吧。最末自然段的兩句詩“暗藍色的天空鋪了一層天鵝絨 / 從縫隙中流瀉出淡黃色的光”, 這天鵝絨,這光,或許都暗示著這個青年前路上的希望和光明,同時還包含著對他的祝福吧。末句視野開闊:“把他和村莊裝入了曠野”,曠野當然意味著自由,同時也意味著危險,當然在走過蠻荒的曠野之后,接下來就有可能即將進入到人生的迦南美地了。
孤獨,也是為了走近真理。詩人已經直接這樣宣稱了:“只有讓沉默守在‘孤獨’的身旁 / 才會聽見孤獨與沉默的合唱/ 那歌聲如時間般永恒/ 如火焰/ 如明月”(《孤獨是沉默的金子》),她還進一步宣稱:“我愿意提著燈,走在孤獨寂寞里”(《在書海天堂里翱翔》),這個一個酷愛閱讀并且想通過閱讀來認識真理甚至接近永恒的人所發出來的清教徒般的宣言。沒錯,一個求索真理的人,一定是熱愛孤獨的人,孤獨離真理最近。
梭羅在宣稱自己熱愛孤獨之后,進一步這樣寫道:“一個在思想著在工作著的人總是單獨的,讓他愛在哪兒就在哪兒吧,寂寞不能以一個人離開他的同伴的里數來計算。真正勤學的學生,在劍橋學院最擁擠的蜂房內,寂寞得像沙漠上的一個托缽僧一樣。”于是,在《思想者的凌晨》這首詩里,這個詩人,同時也是一個思想者,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來了,這是一個特別的時刻,聽著交響曲,枕著書,想必昨天日以夜地讀書,現在醒來了,仍然帶著昨夜的興奮,“時刻緊扣獵槍”,“房間像是一個邊緣的島嶼 / 我在床上漂浮著”,“在新的一日,嶄新的半島被海浪拍醒 / 我把遠方當做對堅守最深切的眺望”,這里寫出了不僅是一個詩人而且是一個思想者的警醒狀態,而這種狀態來自一個真理求索者那充實而沉甸甸的孤獨,來自那圓滿的孤獨,孤獨得仿佛自己的房間已經成了這世上的一座孤島。沒錯,一個真正的獨立的思想者,應該是一座孤島,不會是群島和半島,更不會是大陸。
只有在孤獨之中,才能看清人類和自己的命運。詩人在《赫拉克利特的地鐵》中寫道:“每一站承載每個人的命運 / 短暫得如一幕幕鏡頭或流水”。詩人在詩的標題里為什么要把這趟她乘坐的東莞的地鐵稱之為赫拉克利特的地鐵?詩人在詩的內文中一點解釋也沒有,但讀者完全可以聯想到,在這里詩人實際上是隱形地運用了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那個著名的論斷:“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詩人是以此來暗示地鐵也具有像河流一樣的流動性,人的命運也具有這樣的流動性,人生中的每一個站點也具有這樣的永遠一去不返的不可重復性,人不可能兩次進入同一個命運的地鐵站。人的命運像河流,像正在運行的地鐵,一閃而過,如同沒有劇本的電影,無法停留,無法修改,更無法重新來過。這樣認識命運的殘酷,可謂清醒,而清醒之后,詩人并未流露傷感,竟然宣告“此時,我們應該在乎點什么 / 地鐵開往春天了”,看來詩人是打算勇敢地直面這不可更改的命運的,這“直面”的勇氣本身就給了詩人激情。地鐵既是命運的載體,也是這首詩的載體,詩人從日常生活中發現了哲學。
孤獨,并不是孤單無助,反而是自足和豐盈。詩人享受孤獨,所以,她說:“人的孤獨,隨暮色徐徐展開”(《牧歌》),可見,這樣的孤獨是遼遠的,是鋪展的,是舒緩的,是一望無際的,是望得見地平線的那種孤獨,有“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之感。詩人在孤獨之中,其實并不孤獨。人群會形為一個屏障,將個體與大自然隔離開來,遠離人群而獨處的個體,才容易與大自然產生真正地交流,不僅親近而且融合,所以,詩人寫道:“天地、陽光、千年草木的氣息和馨香 / 本是我們和自然之間的默契 / 除此,一無所有”(《苦盡甘來》),這里的“一無所有”,毫無疑問其實是另一種富足。詩人還這樣寫她的思念:“我站在風里,風吹亂了發髻 / 全世界的植物都沾滿你的氣息”,思念本是略帶苦澀的,但孤獨的相思者自己也可以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或者相思對象之間,通過自然草木做媒介而產生出了無比美好的互動。
孤獨,最終則是為了親近神靈。只有在孤獨之中,方可意識到自我的有限性或局限性,并且有心去領受那高過自己的意志的率領和高于自己的道路的指引,得以遙望終極或者仰望無限。“風吹過墻角的雛菊 / 神的渡船在天籟的地方漂來福音”(《夏日之書》),神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當然也會在一陣風里,也會在一叢雛菊中,唯有獨處者和靜默者方能覺察到神投射在這個世上的影子。在這本詩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關于藍》這首詩,這是一首將感性與理性、日常經驗和形而上思辯結合得比較好的詩。藍,在詩人那里不僅僅是一種顏色,還是音樂、愛情、自由、文明等事物的象征和隱喻,更是一種包含著一切可能性的元素,于是接下來就有了“神的恩典和豐盛的慈愛”,不由自主地或者說自然而然地就與創造了天地海和其中萬物的那個至高者產生了關聯:
也許,只是顏色,也許只是一片虛無
但不妨礙它的純潔耀眼
它可以是任何東西,甚至是宇宙
是一切,又虛無縹緲
是克萊因的藍,有著與愛情、自由
和生命的深邃永恒
“空無充滿著力量”
也許,有人是藍色世界的創造者
并在那個世界獲得神的恩典和豐盛的慈愛”
……
光從四面八方來,我們如何面對
在這個無限自由的空間里
空氣、水、自由都在瞬間凝固
如大海如宇宙,星球都停止轉動
天花板上的那片藍無限延伸
藍是所有、藍也是唯一”
……
無數的可能性和無盡的趣味
充滿想象又有著無法超越的極限
這首詩在尋求著世界的本原,這既可以是一個哲學命題也可以是一個宗教命題。在詩人那里, “藍是所有、也是唯一”, 是的,詩人想說的其實正是:藍是無限。詩人或許在向讀者暗示著那位自有永有之神的存在,“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終。”就這樣,《關于藍》這首詩,成為了一首基于孤獨的巨大能量而不斷地從內向外擴張的詩,是一首典型的從經驗走向超驗的詩。
讀許曉雯的這些詩,感到孤獨在她那里儼然已經成了一份產業,而且這份產業的固定資產以及它所生產出來的價值和剩余價值,也都是非常豐盛的。在這里,或許應該說上一句“感謝孤獨”這樣雖然顯得有些套路但是實在是最接近真相的話。
在以后的寫作中,如果她能將詩中通過閱讀而得來的第二手經驗適當地減少一些,同時把直接的個人經驗寫得更加感性一些,她的詩會更好。相信她能夠做到,因為她年輕,因為她愛著孤獨。
(路也,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現主要從事詩歌和散文的創作,兼及創意寫作、中西詩歌比較、編輯出版等方向的研究。著有詩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評論集等各類著作近三十種。近來出版的主要詩集有《天空下》《大雪封門》,主要散文隨筆集有《飛機拉線》《未了之青》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