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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校園文學》2024年5月青年號|黃風:開窯
    來源:《中國校園文學》2024年5月青年號 | 黃 風  2024年05月10日15:31

    窯煙進村,一定是后半夜的事,前半夜風一直在叫。后半夜風住嘴,扔下一片亂滾滾的叫聲走了,才聞到窯煙味,才睡著的人說。他跟家人說罷,又站到院門口,跟一早遇見的人說。

    說的時候,昨夜風叫的情景,在他腦中還一幕一幕。風扒在窗戶上,或立在屋檐頭,還有不叫的風雛兒,像雨天的黃嘴岔燕子,一溜兒頭縮了,排在屋檐下的電線上。窗戶上的風,與屋檐頭的風,飛上飛下替換著,相互替換下的風,有的不落回原處,跟著路過院子的其他風走了。

    站在院門口的他,一早關心的其實并不是風,也非窯煙,而是窯峁上的老窯。他說聞到窯煙味,意思是老窯點火了。每年春從南方歸來,閑了一冬天的老窯點火開窯,也算村里的大事情。

    被遇見的人,有的打個立愣,臉屈了笑道,白天忙,黑夜也忙,啥也沒聽到,啥也沒聞見。也有的聞見了,那窯煙味仿佛還在,蹙蹙鼻子仰起頭,眼在風刮薄了的天空溜一圈,返回來說,老窯是昨天傍黑點火的,他聽到了窯把勢的喊聲。

    窯把勢喊醒老窯,也喊來了風。

    老窯點著后,野地里就起風了,一口氣刮了半夜。

    刮風的時候,誰都知道窯煙進不了村,進村前就被刮走了,被攆跑了?;蚴秋L把窯煙進村的路刮斷了,窯煙在斷了的一段路上,望著斷了的另一段路,另一段路連著村莊,就是過不去。

    在我們雁門風沙里,一向認為煙是長腿的,尤其是窯煙,比蜈蚣長的腿還要多。也就是說,煙并非乘風而行,不是靠風趕路,只是人看不見它的腿。要不樹葉紋絲不動,夏天屋門大開著,衣服脫得不能再脫了,也不見一毛半毛的風,煙卻能四處流竄,該如何解釋?

    村里的煙竄向村外,村外的煙竄進村里,在街上還沒翻墻入院,坐家中就聞到了。

    屋頂上,從煙囪鉆出去的炊煙,想爬多高就爬多高,爬累了打住,在天空歇一歇。地里勞作的人,還有比地里勞作更遠的,遠在路上的人,舉目就能望見。

    后半夜風走了,被風刮斷的路又恢復如初,窯煙便開始行動。從村北的窯峁下來,穿過一大片林中的寂靜像齊腰深的水一樣的柳樹林,再經過干喇喇的嘶云河,折向西面的一段路,即可進村了。

    窯煙行動得小心翼翼,霧一樣貼著地面走。大概因一冬天的歇息,起初腿還有點虛晃,所有的腿不能協調一致,好像腳沒有踏到路上,隔著一層溏土似的生疏,有人的三幾層鞋底那么厚。但走著走著就踏實了,一如既往的路熟車輕。

    在進村途中,窯煙會碰到殘余的風叫聲,有的丟在路邊,有的丟在路邊的溝里,一個個灰不溜丟,跟路上滾的馬糞蛋驢糞蛋無多區別。風走時扔下的叫聲,大都飽了夜的口福,夜吃風叫聲就像豬啃地瓜,咔嚓咔嚓的,瓜汁淋漓。

    窯煙進村的路,也是窯把勢帶人燒窯要走的路,每年窯把勢不再帶人走時,窯煙也從天空收回,在老窯窯坑里陽光探不到的角落,冬眠的蛇一樣盤起來。

    昨天老窯點著后,窯煙便一圈一圈舒展了,離開陰暗的角落,從窯頂上鉆出去。窯把勢就喊起來,開窯啦,開窯啦!

    挺立在窯峁上,像腸繃直了拋石塊。前面的喊聲,從口中拋出去,有的拋向村里,被狗汪汪地接住,有的拋向田野,被泥土四濺地擁入懷中。后面持續的喊聲,被招來的風一出口就搶走,風帶著喊聲亂拋,東一聲西一聲,隨心所欲。

    窯把勢要喊醒老窯,點著后不能死氣沉沉,更不能中途瞎火。也是在對窯神講,這新春開春的第一窯灰要格外保佑,讓村里討個好彩頭。在此之前,裝窯的時候,他已經焚香燒紙,在窯坑里敬過窯神。再一個嘛,開窯也算村里的大事,他要告訴全村人一聲。村里一年的收入,有三四成來自老窯,靠老窯燒出的白灰賣錢。

    但一如往年,只有開春燒第一窯灰喊,以后就不喊了。所以窯把勢很用心,風從他嘴邊搶走喊聲,給他嘴里尥一蹶子土也無懼,依舊脖壯了喊,開窯啦,開窯啦!

    為那一聲喊,窯把勢帶人忙半個月了,首先將老窯收拾體面,把窯坑里經年的剩灰殘渣清理干凈,把坑壁的破損處修補好,把窯底塌陷的火道重砌了,一去老窯的灰頭土臉之狀,精神倍兒棒了。

    在收拾老窯的同時,馬車浩浩蕩蕩,去拉炭的拉炭,拉石頭的拉石頭,把燒灰所需的料備好。拉石頭到嘶云河上,帶著撬棍、洋鎬、杠棒,順著漫長的河床尋找,整個春天會越拉越遠,向北扎進山溝里,直到入夏的第一場洪水到來。

    洪水大的時候,嘶云河汪汪洋洋,把柳樹林淹成澤國,一直淹到窯峁腳下,甚至把窯峁背后的溝也灌滿了。從溝里攆出的老鼠,成群結隊地逃到窯峁上。燃燒的老窯,窯煙緩緩地爬高了,又被濕氣拽下來,圍繞成了孤島的窯峁。洪水退去后,連接窯峁和村里的路,經過河上的一段被沖走了,那也是常被風刮斷的一段路,窯煙在斷了的一頭,望著對岸斷了的另一頭。

    但洪水也會帶來豐厚的“洪利”,沿河丟下一團一伙的河柴,河中會冒出好多石頭,尤其是大洪水過后,簡直亂石滾滾。有從河床下沖出的,有從上游沖下來的,多是可供燒白灰的石灰石。烈日下白花花的,把一群羊吆喝進去,轉眼就被“吃”掉了,連影子都不留。

    面目全非的河中,春天馬車拉石頭碾下的路,或被洪水扯斷帶走,或埋到了淤泥下面,或團起來填到了沙坑里。馬車又得重新碾路,避開沙包、巨石、坑洼,尋著石頭扎堆的地方,彎彎繞繞。最初車轍是泥濘的,被太陽蒸干后,一趟一趟碾白了,像洪水前的路一樣。

    老窯收拾停當,馬車把料也備好了,便開始緊張地裝窯。

    偌大的窯峁上,一共有四五眼老窯,裝完一眼裝一眼,場面熱火朝天。掄錘的將大塊的料整合適,裝料的將料裝進籮頭和小平車,負責運料的挑的挑推的推,在料堆與窯之間來來往往。一冬天無人問津的窯峁,竟顯得有些憋促,各種圍繞裝窯的聲音擠擠攘攘,有的被擠到窯峁邊上,收不住腳滾了下去。

    窯把勢立在窯坑下,一邊指揮上面的人下料,一邊指揮下面的人裝窯,每一層炭裝多少,每一層石頭裝多少。鍋狀的窯坑,一層比一層碼得圈兒大,每層炭要保證每層石頭燒好,不能吃“夾生飯”。一旦吃“夾生飯”,也就是石頭沒有燒熟,不能成灰的石頭多了,一窯白灰就燒砸了。

    窯把勢拎一個八磅錘,在指揮干活的同時,見哪塊石頭碼虛了,就往實捶一捶,見哪塊炭還有點大,就往小砸一砸。發現誰他媽偷懶了,就眼卵了呵斥,手中的錘頭像隨時會掄出去,把對方的腦袋砸了。

    在兩人深的窯坑里,一層炭一層石地碼上來,高出寬闊的窯口,給老窯戴個帽,碼成半圓形。窯把勢爬上去,踏踏蓋頂的石頭,感到腳下窯氣十足,穿透一層層炭和石頭,從窯底下躥上來,便窯神一樣氣定神閑了,像燒好一窯灰已十拿九穩。

    如果窯氣弱,或就感覺不到,中間被哪一層中斷了,這窯灰就有燒砸的危險了,但又不能說出口。點火以后,在老窯燃燒的日子里,窯把勢心提了,但愿自己人老遲頓,并不是老窯出了問題。

    給裝好的老窯點火,要到窯峁下面。所有的老窯都開在窯峁邊上,可彎腰進出的火口,在每眼老窯正對的峁壁下面,喇叭一樣越往里越小,與窯坑底部掏通了,連著幾條石砌的火道。

    火道上面,先鋪墊的是燃柴,厚厚的一層柈子,然后是炭和石頭,就像前面描述的,一層一層交替著。窯把勢抱一捆引柴下去,在火口里面點著?;鸨阌窟M火道,將上面的柈子引燃,柈子又將炭燃著,炭夾著石頭一層層燃燒了。

    復活了的窯煙,剛從窯頂上鉆出來,是一絲絲的柔弱,一遭風就不見了。圍繞窯頂并不升起,像想要返回去,卻找不見出路了。漸漸地,像從窯頂石縫里生出的草,蓬勃茁壯了,一縷縷糾集起來。顏色也由淡變濃,由濃白變濃黃,那黃像石頭燒出的。但始終不見黑,沒有炭燃的黑煙。

    窯煙升起的同時,窯把勢也嗓門亮了,開窯啦,開窯啦!

    開窯的最初兩三天,窯把勢還需堅守著,晚上也不能回家,待老窯燃燒穩定了,中途不會瞎火,再交給專門看窯的人。

    入夜的老窯,夜風平浪靜時,窯煙會直上夜空,天深處的星星,像窯煙帶去的星火。會穿過柳樹林,竄向入睡的村莊。會趕走披著夜色流竄的春寒,扒到看窯的小屋的門上,從春寒窺探過的門縫窺探,或擠扁身子鉆進屋中,旁若無人地尋覓,把旮旮旯旯找遍了,不知想找什么。

    昏暗的小屋內,墻上掛著一盞馬燈,一條狹窄的土炕上,鋪著稻草袋子,窯把勢枕一塊烏亮的炭和衣而臥??荒_的“地老虎”呼呼的,坐著一把白鐵皮水壺,煙熏火燎的壺臉,和主人的臉差不多。

    夜半時,窯把勢會被村里傳來的流星一樣的雞叫聲叫醒,春天了他還穿著老棉褲,兩手捧著肥大的褲襠抖一抖,抖掉褲襠里落下的煙塵,然后從墻上摘下馬燈,出去圍著燃燒的老窯轉一轉,看窯頂上有無燒漏了的塌陷處。馬燈一晃一晃,窯煙親熱地撲到臉上,撲出幾聲腰勾了的咳嗽。

    轉完了再下窯峁,到火口上點個卯,觀察一下火候。如果老窯中途瞎火,那就麻煩了,得在火口里加柴,甚至搬來扇車鼓風,把滅了的火重新燃起來。但那樣的話,一窯灰經過折騰,多半燒不好了,注定要吃“夾生飯”。

    點火的那天,開窯啦,開窯啦,喊來的風,猶如神助。一窯火可想而知,被火口涌入的風拱得轟轟烈烈,能聽到噼啪的聲響,柴的、炭的、石頭的,不時帶著火星從火道迸出來,有的一直迸到火口邊,迸到火口外面,把夜色嗞地燙絲煙。

    望著紅光光的火口,窯把勢的臉也燃起來,他想那滿窯的石頭會燒好的。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火包裏著石頭的窯煙,一天一天變化著,最濃時黃煙滾滾,然后逐漸變白變淡,回到當初的樣子,虛無縹緲了。

    斷了窯煙的老窯奄奄一息。窯頂上的石頭,有的保持原狀,有的被燒爆了,有的已成粉末。從殘隙中還能看到的窯火,暗紅無焰地頭縮了,像躲藏起來一樣。曾經逼人的熾熱,走近了才能感到,才能聞到散發的刺鼻味,那刺鼻味能聞出顏色來,像爐火燒透的純青。

    當窯火自下而上熄滅,老窯自上而下涼了,到了出窯的日子,窯把勢從窯頂上揀兩塊還完好的石頭,從看窯的小屋拎來水壺澆上水。頃刻間,看似完好的石頭爆開花,“粉身碎骨”了,釋放的水氣、熱氣、灰氣一“轟”而起,帶著一股強烈的石灰味。仿佛搖身一變,石頭成了一堆白灰。窯把勢用眼扒拉扒拉,“火氣”未消的白灰,燎得他目光發煳,不折不扣燒熟了。

    是他期待的那種熟。

    是他可斷定滿窯石頭沒吃“夾生飯”的那種熟。

    便把手一揚,出窯啦,出窯啦!

    比開窯的喊聲還振奮人心,負責出窯的人一擁而上,將石灰裝稻草袋的裝稻草袋,直接裝馬車的裝馬車。已成粉末的,飛飛揚揚,把人都染白了。

    出窯的日子里,最風光的是馬車,每天裝好石灰后,在眾人目送下,浩浩蕩蕩地離開窯峁。下了窯峁的大坡,穿過已吐翠的柳樹林,過了生出野水的嘶云河,在進村的岔路口分開,有的去了村里,有的前往城里。鞭聲在路上空回蕩,在春意盎然的田野上回蕩。

    那告別了老窯,一車車滿載而去的石灰,將被筑進房基、壩堤,粉刷到壁上、樹上,最響亮的是變成標語,黑白分明的標語,出現在街頭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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