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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天》2024年第3期 | 尹曉燕:夏季的神諭
    來源:《飛天》2024年第3期 | 尹曉燕  2024年05月09日08:27

    1

    我隨時會想起那年夏天,那是我懷孕的季節。記憶里,那個夏天雨水特別多,有時候雷雨交加,更多的時候細雨綿綿。

    隨著雨季的深入,我明顯地“出懷”了。出懷,是鄉村對孕婦最形象的表述。我喜歡用家鄉最形象的俗話俚語想象自己懷孕后的樣子。我刻意穿上寬大的連衣裙,總是掩飾不了肚子形成的那道弧線。我的行動也有些蹣跚了。

    我有時候喜歡自己的弧線,有時候又想回避它。夏季的雨水總是讓懷孕后的我情緒波動很大。是不是這山里就應該多一些雨水?我有時候會這樣想。當年,我在一所山村小學教書。學校在半山腰,村子叫半山村,學校的名字,理所當然就叫做半山小學。記不清自己是走了多少山路才來到半山小學的。后來,我一直在回憶,覺得自己到半山小學后,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山的盡頭。

    山的盡頭在哪里?雨總是不依不饒地下,云霧在學校周圍繚繞,眼前高聳的山峰顯得朦朧。什么都是朦朧的,若隱若現。霧散開,一切又都清晰起來。群山逶迤,雁陣整齊、從容。隨之雨又落下來。我站在學校瓦屋的走廊上,清晰地看到細密的雨線從遠處高山往下落,一直落進山坳。山坳深處,隱約可以望見村民孤獨的房屋,我仿佛能看到草屋上雨滴落下,那跌落的雨滴聲似乎格外清晰。

    在這個雨季,我喜歡遠望,雨滴卻是來自身邊的屋檐和樹葉。學校旁邊有幾棵核桃樹,葉片茂密,使樹冠如傘一樣撐開,雨打著葉片,滴答響。我知道,有無數飛螞蟥在樹上,它們也在雨中潛伏。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撫摸著自己的弧線,感知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對,是撫摸。我很高興自己能找到這樣好的詞句。

    我喜歡撫摸懷孕后的自己。撫摸中,我同時感覺到教室的安靜。學生不多,我看著他們手托下頜吃力做作業的模樣。雨水滴答,似乎敲打著教室里笨拙的木桌和木椅。蛛網布滿窗戶。教室里光線比較暗,我有點壓抑。終于,聽到他們齊聲朗讀課文。我的丈夫——從前我叫他馬老師,后來什么也不叫。馬老師普通話不太標準,手拿課本,領著學生朗讀: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

    我會下意識抬起頭來,雖然沒有看到大雁,但也被這雨聲中透出的聲音感染。我想起天籟這個詞,但馬上就覺得再好的形容詞在這里都無用武之地。

    馬老師看看學生和窗外,又看一眼電子表,他肯定也看見了我。他說,下課。走出教室的時候,我還站在走廊上。雨還在下。學生們漸漸聚攏到我身邊,知道我接著上課。他們親切的眼神使我欣慰。我的肚子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大起來,他們可能會感覺到我變得越來越陌生。

    馬老師和我都喜歡看學生們憨厚親切的表情,在那種表情里,能體會到真正的單純。我說,你們去那邊看看雨吧!后來,我總是會想,為什么讓學生們去看雨?——你們要注意樹上的飛螞蟥。

    他們都知道樹上有飛螞蟥,飛螞蟥沒有翅膀,饑餓的時候,它們會箭一樣騰空飛來。學生們身體里仿佛有抗體,他們對飛螞蟥無所畏懼。

    看到學生離去,馬老師輕輕彈著手指上的粉筆灰。馬老師知道我有妊娠反應。他知道我最近喜歡看山,看雨,不喜歡說話。

    我感覺得到,馬老師在看似不經意中關注著我的弧線和沉重的身體。他把一沓作業本夾在腋下。我已經看慣了馬老師的發型,是典型的“兩片瓦”。“兩片瓦”均勻分布在頭兩邊,整齊、服帖。我早就體驗到馬老師做什么都講究規矩,好像是一個小學老師習慣成自然的固有規矩。馬老師的頭發上也隱約可以看到粉筆灰屑。

    馬老師想把我的課代了。我接著上課吧。他說。

    我搖搖頭,往教室走去。我一定要去上課,上課讓我感到充實,能暫時忘掉一切。然而,這雨,還是不斷下著。雨不斷地下,這夏日的雨水讓山上通往外界的道路坍塌,連水泥電線桿也會被倒下的樹打斷。交通阻隔,信息封閉,聽不到外面的聲音,讓我壓抑,也會突然間煩躁和不安。有時候,我渴望飛螞蟥向我飛來。雨水中,飛螞蟥潛伏,似乎它們隱形的翅膀沾滿了雨水……

    我總是會想入非非,并把一切變化都歸于懷孕。

    這是否與我對生育的無知有關。

    我懷孕有點盲目,毫無準備,肚子里就有了新的生命。我當然知道,自己當年的懷孕,也有點攀比心理。生活在大山深處,總是怕與外界隔絕,不能與時代同步。我看到同伴肚子隆起來,有了孩子,便產生出懷孕的欲望。

    好朋友楊燕都懷孕了,我覺得自己也應該懷孕了。我和楊燕是閨蜜,一起參加工作,前后相隔不久結婚。不同的是,楊燕在縣城工作。

    我偶爾才能到縣城,主要是去找楊燕。楊燕也是師范畢業,是師范舞蹈班最漂亮最優秀的學生,但她說從來沒有想過上山教書,去了一家企業。楊燕曾對我說,你會后悔的。

    楊燕腆著肚子走在環城南路上,我突然感到與她有無形的距離。環城南路比較熱鬧,有城關中心小學、向陽旅館、城南飯店、星星小賣鋪、楊氏汽車修理店。走到十字路口,楊燕買了兩支冰淇淋,遞給我一支。我總是覺得懷孕后的楊燕有點驕傲。看到楊燕的身體富態起來,性感起來,我莫名其妙地有了妒意。又看她一眼,我的臉紅起來。楊燕不可能看出我的心思。有卡車駛過環城南路,馬達隆隆,揚起灰煙。我踢開腳邊一顆石子,覺得自己也應該懷孕了,懷個孩子沒什么了不起!

    你會后悔的。我當然記得楊燕的話。我沒有后悔,我的選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有時候后悔沒有勸楊燕一起來山上教書,如果楊燕來山上,學生們是多么喜歡她,比喜歡我還喜歡她。生活在半山小學,我隨時都會想著楊燕,想著楊燕,就是想著外面的世界,覺得心里充實。我對自己的未來有方向又似乎會失去方向感,這種時候,我總是效仿楊燕。并且隨時會想起楊燕的話:你會后悔的。

    我不想后悔,但我不想因為上山而落伍。就像知道楊燕有了對象,結婚了,自己也應該結婚一樣。上山教書沒有錯,我覺得效仿楊燕也沒有錯。我生怕在大山深處與世界隔離,我不敢讓自己游離在塵世之外。

    我效仿楊燕以后,有時候也會莫名其妙地后悔。我真正的后悔總是在效仿楊燕以后。就像結婚以后,我依然把自己看得很清高一樣。新婚之夜,我曾和馬老師說,結婚后暫時不要孩子。我好像對婚姻不太適應,感覺結婚后不要孩子,是在宣示自己的與眾不同。

    結果,誓言與現實是多么不同。

    2

    下課后,我回到自己宿舍。我的宿舍與馬老師相鄰,這是結婚前的格局。結婚后,我們住在一起,但我把婚前的宿舍保留下來。下課的時候,我愿意一個人靜靜待在宿舍里。

    我放下課本作業本粉筆盒,馬老師就進來了。他身上有些許雨季里特有的潮濕味道,雨水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和樹葉的味道。窗外屋檐下面,雨水滴答,濺起水花。

    我們的婚姻是偶然也是必然。我與馬老師結婚以后,有時候兩人會探討這句話。

    馬老師到半山小學來便剃了光頭。娶我的時候,他才留起“兩片瓦”。我覺得那發型很酷,是電影明星的發型。他上山以前,壓根就沒有想到會遇上我,會找到妻子,會有孩子。他從來不對我說,我愛你,我喜歡你。

    他上山教書前剃光頭發,是想用光頭象征點什么。

    其實,你什么都會有的。我說,剃光頭發是你對自己對現實太不自信。是的,我說,如果我不來這個偏僻的半山小學,也會分配來另一個女老師。我模仿《列寧在1918》的一句臺詞: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你別無選擇!

    馬老師被我說得有點尷尬。這是想當然的事,但他還是說道,我知道,你可以有多種選擇。

    是啊,我曾經可以有多種選擇,但我甘愿讓自己別無選擇。

    那天是父親送我來到半山小學。爬過重重高山,大汗淋漓的父親十分興奮。我是家族里第一個公家人,而且是老師。天地君親師,我們家老屋神位上,就這樣寫著。看到瓦屋、教室、桌椅、黑板、操場上的紅旗等等一切都讓他感到神圣、親切、溫馨。老師是崇高的職業。他覺得山區學校也是學校,天底下的學校沒有什么兩樣。我讓他臉上有光。

    細雨中,我突然懷念起父親。

    我不隨楊燕去企業,考上教師崗位,也是為滿足當過十年代課教師,喜歡和學生打交道又被辭退的父親。

    父親去世了,死于肝癌。我想起父親去世時面容安詳,也許是由于我當上了老師。父親會同意我嫁給馬老師嗎?父親送我到半山小學的時候,看到剃光頭發的馬老師。

    馬老師說,分配到半山小學的時候,便做好了打一輩子光棍的準備。

    直到現在,馬老師依然會做自己的光棍夢。有一天夜里,馬老師在夢中哭泣。我搖醒他。馬老師當時什么也沒有說。其實,他是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已經老邁,頭發胡子都灰白了,但還沒有結婚,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很清晰地看到了,這“對象”是我同學楊燕,在縣城工作的楊燕。他知道楊燕不會喜歡工作在半山小學的自己。他不敢見楊燕,拔腿就往山上跑,跑啊跑,大汗淋漓,腿腳酸了,麻了,卻跑不出半山小學,只好躲在宿舍里哭泣。

    馬老師非常珍惜我。

    我從來不對馬老師說,我是賭氣嫁給你的。

    有時候,馬老師捋捋頭上的“兩片瓦”,說,我什么都知道。

    他多少有點失落,但十分珍惜眼前的一切,更懂得我的過去和現在。

    我從師范畢業以后,待在家里準備就業考試。我認準了這個理:讀師范就是為教書,考個教師崗位,是我的夢想,也是我們一家人的夢想。為把穩起見,我選擇很少有人報名的山區教師崗位。家里經濟條件不允許我挑三揀四。父親的愿望不容許我選擇其他行業。許多同學都沒有把心思放在考試上,他們寧愿留在城里打工,也不愿到這山里來。我在家里苦讀復習,考試就業是頭等大事,我不想把十多年寒窗苦讀付諸東流。一年時間,同學,朋友,親戚都好像把我忘記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在孤獨中拼命復習。

    終于如愿以償。我出發去半山小學前一天,楊燕為我送行。餐桌臨窗,杯子是我們喜歡的淺藍色,啤酒,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夜色來臨時,楊燕已有些醉意,眼淚在眼眶里繞,說道,我太自私了,沒有和你一樣考老師。我的行動,楊燕覺得很悲壯。半山,好像在半天云里。不要輕易嫁在山上,那些老師,都是光棍,嫁給他們就等于把自己賣到了山上!

    事實上,你已經考到了一塊金字招牌。楊燕又說。

    可能是我手里握著了一塊楊燕所說的金字招牌,楊燕隨時給我介紹朋友,有醫生、公務員、藝術家。他們隨時會來找我。

    楊燕說,隨便嫁一個城里人,讓他想辦法幫你調下來。

    我不動聲色,踏上去半山小學的路那一刻,在心里對那些人說,你們,都靠邊站吧!

    我嫁給了馬老師。

    半山小學不應該有光棍!我從來沒有豪言壯語,但我見到剃光頭發的馬老師就打定了主意。

    有人也說,兩個人同在一所學校,仿佛不成一對都不行。我沒有認真去想。如果半山小學是另外一個老師沒有結婚,我也會嫁給他。我當年決心嫁給一位山區老師,而且還是自己一無所知的老師。

    別人有的,我也要有。但我同時想顛覆一些觀念,包括自己的觀念。

    3

    隨著雨季的深入,我的肚子越來越大。性格也開始變化,不說話,喜歡發脾氣。老師學生都開始怕我。

    這是孕期反應,你知道嗎?

    馬老師不理解。孕期就可以火燒房子嗎?

    我懷孕后,馬老師非常不適應,不適應我的妊娠反應。我忍不住會想,是不是不適應性生活得不到滿足。有時候,看到馬老師心不在焉的神情,我有點自責,同時,又感到滿足,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至少,馬老師沒有去找其他女人。我知道有個男的,在妻子懷孕期間犯了事,進了監獄。慶幸的同時我又有點后怕。

    雨也會偶爾停一會兒,會有一只鷹在大山腰間孤獨地飛翔。那鷹成了我對地理位置的參照物,我仿佛此時才覺察到自己身在何處。在大山深處,看到雨的痕跡,雨的變化,感知鷹的存在,這些,讓我既感到充實,又有點虛無飄渺。有時候,望著遠處雨水落下的線條,聽著屋檐水嘩啦啦響著,我明顯地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在生長,隨著雨水在生長。于是,我對自己的撫摸,就仿佛是對這個雨季的撫摸,通過撫摸,我明顯地感到肚子也是隨著雨水的聲音隆起來的。有時候,我覺得雨水的聲音就是胎教或營養。

    隨著雨水的聲音,肚子里的孩子會輕輕伸一下胳膊或腿,我的肚子會隆起包塊。我看看四周,悄悄把手伸進衣服里,把包塊撫摸平整。撫摸著自己溫暖的肚子,我感到親切的同時,也隱隱感到不安。

    我感覺核桃樹上的螞蟥向我飛來,飛到裸露的手上、腿上。我天生敏感,皮膚有一丁點兒瘙癢,我就把一只螞蟥從皮膚上揪出來。

    我害怕飛螞蟥叮咬會讓胎兒產生不適,下意識撫摸一下肚子。

    好在隨著雨季的深入,學校也開始放暑假。馬老師說,正好放假了,去做個產檢,也躲避一下螞蟥。

    我不以為然。產檢?我自認為孩子在肚子里反應正常。

    不要產檢,只要在縣城大街上走走。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只想挺著肚子在縣城大街上走走,和楊燕一起走走。肚子里的孩子不失時機地蹬踢一下,肚皮鼓起來又凹下去。我也想看一看,在別人眼里,能不能找到羨慕我懷孕的眼神。

    然而,此時只有雨水,只有雷聲,伴隨著我的憂郁情緒。

    我想起放假時跌跌撞撞下山的情景,急切得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即飛出重重高山,換一個環境享受這個多雨的季節。先去縣城。我對馬老師說。

    放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縣城。在我的心目中,縣城就是中心。每次放假,我首先想去縣城住幾天。在縣城住小旅館,坐在小食館慢慢品茶,品美食。然后去見楊燕。見楊燕以前,我得先適應一下縣城的生活。山區小學,好像把我待憨了。我不想讓楊燕看到我的憨態。

    行動遠不如從前,好不容易才走到鄉政府,我們要在這里中轉,等待趕集的貨車。我們習慣性走進東紅旅館。

    東紅旅館在東山鄉偏僻的街道上。這是一條轉彎最多的街道,街道兩旁有荊棘,有蜜蜂在墻壁上筑巢,有頭發蓬亂燒香禱告的老婦人。當然,還有低矮的農舍、幽靜的飯店和商店。

    每次下山,馬老師都固執地帶我住在東紅旅館。他說,東紅旅館老板娘從前是個巫師,還會看疑難雜癥、會接生。更重要的理由是,她女兒從前是代課老師,后來師范畢業的老師多了才被解聘。

    你喜歡上她女兒了吧?我說。

    她嫁到山西去了。他說。聽說,那個山西人要給許多彩禮,她什么也不要。

    馬老師的話說得我心里很沉重。

    我和馬老師站在東紅旅館木門前。老板娘是個矮個子女人,穿著麻布外衣、黑色百褶裙,發辮上掛滿彩色珠子,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很難看出實際年齡。她看到我和馬老師,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誰都能看得出我是孕婦,老板娘也不例外。她像母親一樣高興,認為我是在她家旅館里懷上的孩子。那次上山,我們兩口子住在她家旅館,她打掃房間時發現,放在床頭柜上的“防艾辦公室”免費避孕套沒有用。

    還是住那間房吧。老板娘說。

    我和馬老師都沒有作聲。走進那間熟悉的房間,得穿過老板娘家客廳。客廳里有火塘,一年四季都燒著柴火,旁邊放著電視、茶幾、沙發,都布滿灰塵。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可我只記得客廳里嘈雜的聲音。電視里放著錄像,那些影像仿佛只是象征,偶爾才會有人去關注一下虛構的情節。

    住店的客人,大多是山上下來的村民,他們為了趕集做生意,頭天晚上就要下山來。他們似乎忘記了路途的疲憊,坐在沙發上喝酒、抽煙、聊天、嗑瓜子。有一個山里人,懷里抱著孩子,孩子哭起來,山里人用手指蘸一點酒喂給孩子,孩子把指頭咂出響聲,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他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用最快速度走進房間,進去就馬上把門關上。下山時流了許多汗水,也遇到陣雨的襲擊,我感到疲憊不堪,躺在床上。房間里光線暗淡,空氣潮濕,有些許霉味,被子上枕頭上有山區旅館特有的汗味和膠鞋味道。這些我都全然不顧,反正明天就可以到渴望已久的縣城了。

    馬老師已經打開電視,看瓊瑤劇。我吃了點餅干和水果,不和馬老師說話。馬老師買來飯菜,看到我蜷曲著身子已經睡著。

    他叫醒我。我不理。我喜歡聽客廳里的人說我聽不懂的少數民族語言,那些像唱歌一樣的話語,好像催眠曲,我又在朦朧中睡著了。

    4

    夜里,我在呻吟中醒來。馬老師已經坐在床邊上,他從來沒有聽到我在夜里呻吟。倒是我很不適應馬老師很多個夜晚的夜游和夢話。有個夜晚,我醒來,發現馬老師不見了,我匆忙走出宿舍,看到他赤裸著上身在教室里對著空桌子上課。我趕快把他拉回宿舍。馬老師睡下以后,我在漫山遍野的風聲中久久不能入睡。在半山小學,我很少有什么不適。我的呻吟讓馬老師感到緊張,他摸一下我額頭,手馬上移開。怎么了,這么燙!

    可能是感冒。我說。這聲音自己聽起來都有些模糊。

    吃藥了嗎?

    平時我們都備有藥,在山上,生病都是自己處理。

    吃過了。

    馬老師說我全身滾燙,我卻一直說冷,牙齒磕碰著說冷。三更半夜的,沒有任何辦法,馬老師一直忙著用濕毛巾給我降溫。我還是冷。他把兩床被子都壓在我身上,我還是身體抖得老高,一個勁說冷。

    馬老師似乎預感到什么,前所未有地緊張,在悶熱的房間里已經渾身濕透。

    兩床被子壓得我很難翻身,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感到重壓和燥熱,肚皮時不時會鼓起包塊。孩子醒了,也可能是察覺到什么使他不安,這個晚上動得比以往頻繁。

    月光擠進木窗。朦朧中,我發現馬老師微紅的臉上長出一圈濃密的胡茬。明天得提醒他刮刮胡子,馬上就要去縣城了。如果不是因為懷著孕,我甚至可以幫他刮。但我不能打破鄉鎮上關于孕婦不能剪頭發,不能摘水果,不能割韭菜之類的禁忌。那么,馬老師的胡子肯定是不能幫他刮的。實在不行,到理發店里去刮吧。我在兩床被子下胡思亂想,呼吸急促。

    冷!冷!我牙齒打戰,喃喃地說。

    馬老師把濕毛巾敷在我額頭。拍拍我肩頭,說,天明就去醫院。

    對,天明就去醫院。我似乎對天明有了期待,期待窗戶亮起來。我望著窗戶上的月光睡著了。然而睡得很不安穩,總覺得自己沒有睡著,但仔細回憶,分明又做到了那個夢啊!

    我夢見自己生了女兒。當東紅旅館老板娘告訴我是女兒那一刻,心里竟然有些失落。為什么告訴我這消息的是她,那個神秘的巫師。我感到奇怪,望著馬老師,有些負疚感。懷孕后,我常做這樣的夢。一位已婚男同事告訴我,女人在生育過程中是很奇怪的,平日里口口聲聲說喜歡女兒,但在疼痛降臨即將生下孩子的最后時刻,心里終究還是盼望著生個兒子。我曾反駁過同事。他說這是他妻子的真實想法。拋開世俗觀念不說,現在生活壓力太大,男孩的承受力總要比女孩強些。

    回憶著那個夢,我從心底里喜歡夢里那個漂亮的女兒。我高興地睜開眼,看到太陽已經照在旅館木質的窗戶上。雨停了。我搖搖頭,想感覺一下自己還發不發燒。馬老師摸摸我的頭,說道,好像不燒了。

    我還有些迷糊,說,我感覺不到。

    馬老師摸摸我的額頭,又摸摸他的,肯定地說,不燒了。

    昨天晚飯都沒吃,我開始感到饑餓。昨天晚上是從我懷孕以來第一次對食物提不起興趣。我突然有了胃口,是因為想起巷子深處的清真食館。我喜歡這個小食館,也可能是我知道食館老板老板娘過去都是縣劇團的演員,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到這里來開店。靠著他們的手藝和經營能力,完全可以在繁華的麗江或縣城經營,賺錢會更多,為什么會來這偏僻的山鄉,誰也說不清楚,留下的都只是猜測和臆想。我喜歡這個小店,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沉默少言。每次都會看到老板在門口默默擦洗餐具,我去餐館,總是希望能聽到老板邊干活邊哼戲曲,我便可以通過這戲曲來判斷一下他們的心思。然而,他們總是沉默。老板娘年輕時肯定漂亮,她可能猜中了我的心思,望著我笑笑,紅著臉在霧氣中熬制老湯。

    從他們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來,他們對我們充滿好感。

    在一種難以表達的溫情中,我們坐下。餐桌、茶具、桌布上一點油污也沒有。我喜歡灶具和餐桌的清潔。我看著掛滿泥土墻壁的牛肉干、牛頭骨和牛角,感覺一切都靜下來,慢下來。我已經把來這個神秘的小食館里吃飯當成一種享受。

    你點菜吧。馬老師說。我讓他點。我懷孕以來的任性已被昨晚的發燒削弱。我叫他點菜,點他喜歡吃的。紅燒牛肉、牛干巴、家常豆腐、涼拌黃瓜、豌豆尖湯。我鼓勵馬老師喝一杯啤酒。我也端起茶杯,望著窗外。天空突然飄起毛毛細雨,山街又濕滑了。

    5

    回到東紅旅館。老板娘看見馬老師提著一大袋藥感到驚奇,怎么了?買那么多藥!轉眼看到我臉上發紅。趕快回房間。她催促著。

    我不敢承認發燒,我怕發燒,怕提起發燒這個詞。然而,回到房間里還是燒起來,渾身冒汗、發軟、發冷。

    馬老師又把兩床被子壓在我身上。

    我們感到有點絕望。

    老板娘在客廳里說,糟了!飛螞蟥!她似乎預測到了什么。

    馬老師!馬老師!她推開房間門,對馬老師說,這是治療螞蟥病毒的草藥。

    馬老師望著草藥發呆。老板娘匆忙走到床邊,往我嘴里放草藥粉。我記得,老板娘走到我身邊時自己并沒有驚慌,反而沖她笑一下,吞下草藥粉。藥效很快,我馬上感覺身體熱起來的同時變得有些麻木,動彈不了。老板娘在我臉上輕輕拍一下,那愛憐的神情真像母親。我又對她笑一下。老板娘吩咐馬老師,你千萬不能離開,我馬上就回來。然后匆匆出門去。

    回到房間的時候,她端來一個臉盆,臉盆里放著剪刀、止血鉗、紗布、碘酒和毛巾。

    我和馬老師都感到奇怪,不知道老板娘的用意。

    老板娘說,可能要早產!

    這時我才感覺到肚子隱隱發痛。

    馬老師看著我,神情十分緊張。我也不知所以。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們不知所措。

    馬老師說,趕快去醫院!

    我說,不去醫院,我就要在這里!

    我懼怕醫院。看著老板娘,我心里感到踏實。后來,我才知道老板娘家是這山區的接生世家,多年來,不知為多少山區老師接過生。

    我的信任使老板娘感到興奮,她幫我蓋好被子,看看我和馬老師,臉色發紅。顯然,她在為又要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而亢奮著。她的動作變得敏捷起來,似乎年輕了好幾歲。

    準備停當,老板娘問道,幾個月了?

    我已經沒有回答的力氣。馬老師說,七個月。

    那就好,養七不養八。早產的孩子聰明。老板娘很高興。

    老板娘和馬老師在等待著我的反應。老板娘讓我描述疼痛的過程,想讓我在描述的過程中減輕疼痛。

    我撫摸著肚子,仿佛是牽住了孩子的手。看著老板娘神秘的表情,像有一道神諭降臨,我開始感到輕松,微笑著說,先是肚子疼,現在感到下體開始疼痛。

    老板娘讓馬老師幫忙,把我雙腿掰開。馬老師正在翻一本關于接生的書籍,他好像估計到我會在山上生產,悄悄買了這本關于接生的書。

    書上說,要先為下身消毒!

    書呆子,快墊上草紙!

    半山地區的村民,每年都會自制一些吸水性很好的草紙。

    老板娘的手始終不離開臉盆,她要把孩子放到臉盆里。她已經吩咐家人燒好泉水,準備用干凈的山泉為孩子沐浴。

    我滿頭大汗,那種疼痛簡直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我已經聽不到馬老師和老板娘說話。然而,有那道神諭在心中,我盡量保持微笑,我要留給老板娘、馬老師,還有我的孩子燦爛的笑容。

    疼痛讓我感覺自己的手沒有了,腿沒有了!老板娘讓馬老師把一塊毛巾塞進我嘴里。我緊緊咬住。

    你看,頭出來了。老板娘笑著對馬老師說。

    老板娘高興地告訴我,是個女兒。

    我有點失落,那感覺和夢里的一模一樣。

    房間里出奇地安靜。老板娘輕輕拍打著嬰兒的背部、臀部。這時候,我們才發現嬰兒沒有哭聲,沒有我們期望已久的那一聲清脆的啼哭。

    6

    是的,我怎么能忘記那個夏天呢,那是我孕育生命的季節。算起來,已經是過了第十六個雨季了,我還記得東紅旅館那間房屋里的潮濕與沉寂,那種“綜合”的味道。那個曾經的巫師,東紅旅館老板娘,山區接生婆,多年后還深深地不解,我的孩子雖然早產,但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她一個勁兒拍打嬰兒背部、臀部,嬰兒都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她經歷過無數次接生,第一次沒有如愿聽到孩子的哭聲。從她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深深的歉意。

    這讓我一生對聲音有最為真摯的期待。

    在期待和向往中,轉眼十六年就過去了,我們都已經是中年,同時,對縣城也已經有點麻木。反而是半山小學留在了記憶深處,留在生命中最燦爛的碎片里。半山,是我命運里難以割舍的情結。所以,每到夏季,每到多雨的季節,我難以掩飾內心對大山的崇敬,對自然的感恩。

    我仿佛也變得世故,喜歡把一切都歸于宿命。所以,我并不意外。

    依然是雨季,我和馬老師帶著女兒來到縣城車站。車站里有著熱烈與喧囂,雨水打著干凈的水泥地面,我打著雨傘。雨啊雨啊,讓我感覺生活是如此有詩情畫意。

    女兒苗條、俊俏,用手語和姨媽打招呼。

    楊燕來了。楊燕比我大幾個月,女兒親切地稱她姨媽。我看到她從寶馬轎車上下來,按下遙控車門鎖。在她臉上,我找不到歲月留下的滄桑。在我眼里,她對未來永遠充滿信心。

    是啊,我為什么總是學不到楊燕的心態,永遠都趕不上楊燕變化的節奏。她換了五六家公司,離過一次婚,有車有房,現在創辦了一所舞蹈學校,自己當校長。我已經不敢效仿她,攀比她。她卻一直記得我們的姐妹情誼。這讓我對當年對她的忌妒、攀比感到內疚。后來,也是楊燕幫我們想辦法調下山來,在縣城附近一所鄉村小學教書。老師嘛,當然會清貧一點,但想起父親,我心滿意足。

    當然還滿足于我身邊的朋友楊燕,一起待過半山小學的馬老師,更喜歡依偎在楊燕身邊的女兒。

    汽車發動了,乘務員開始檢票。女兒松開楊燕的手,又擁抱了我和馬老師,拉著旅行箱上車,動作麻利瀟灑。女兒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她不會說話,也聽不見別人說什么,她不懂母親的憂郁。她受姨媽的影響,性格開朗,酷愛舞蹈。楊燕是她的指導老師。她的偶像是邰麗華,如愿以償考上了特殊教育學校舞蹈班。

    汽車喇叭響起來,車站廣播里傳來柔美的女中音:開往省城的班車馬上就要發車了。

    客車冒雨向省城出發,剛起步,車速很慢,雨刮器有節奏地刮動著,輪胎下綻開水花。車慢慢加速,拐過彎,看不見了,我們才收回目光,舒出一口氣,相視一笑,看著細雨紛紛的小城。

    雨中的小城別有一番情調。

    尹曉燕,云南麗江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期學員。在《安徽文學》《西藏文學》《百家》《滇池》《邊疆文學》等多家雜志發表小說、散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愛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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