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城新作《莫莉和森克》出版 以AI作為敘事主體 當AI越來越了解人類 它和一個真人到底還有多遠?
1997年的秋天,24歲的永城在斯坦福大學親手制作了他的第一個“機器人”——一只會說話的玩具兔子。他把電路板、揚聲器、電池和傳感器塞進玩具兔子的肚子,“我摸它的頭,它會咯咯地笑;捂住它的眼睛,它會說:‘好黑啊!請快把燈打開吧!’我跟它說:‘我愛你!’它會給出幾種不同的回答:我真有那么可愛?你爸是不會同意的!你男朋友知道嗎?你昨天不是剛剛說過這句?別逗了!我知道你喜歡誰!你到底在胡說些什么??!”
那只玩具兔子在1997年斯坦福工程院的初級人工智能課程的課堂上頗有人氣,讓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研究生著實娛樂了十幾分鐘,有人甚至揚言:AI要覺醒了?那時的永城認為這不過是戲言,“其實兔子的回答只是隨機選擇,沒有任何意義,只有一句例外:‘你到底在胡說些什么??!’這句是實話實說,因為它根本聽不懂對方說了什么。”
讓永城始料未及的是,僅僅過去了20多年,AI就已經發展到現在的程度。永城新作《莫莉和森克》由作家出版社最新推出,小說以AI系統森克與“菜鳥”調查師莫莉攜手調查一宗高科技公司竊密案為主線,探討人工智能技術全面服務社會的同時,也竊取隱私的雙刃劍效應,以及生成式AI與人性之間的微妙互動。
1 受石黑一雄作品《克拉拉與太陽》啟發,延續《網中人》老陳的故事
永城上世紀90年代進入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后以全美工程類優秀畢業生身份得到斯坦福大學全額獎學金,攻讀人工智能、機器人專業,碩士畢業后在硅谷任機器人工程師。2006年加盟被譽為“華爾街神秘之眼”的全球頂尖商業風險管理公司,從事商業盡職調查、反欺詐調查和企業安全及危機管理。數年間由普通調查分析師晉升為副執行董事,領導中國區業務。
如此豐富的經歷,使得永城的小說作品融合了前沿人工智能科技、商業陰謀、驚險、懸疑、浪漫等多種元素,《頭等艙的賊》《網中人》《國貿三十八層》《秘密調查師》等都帶有其個人的鮮明特色,永城也被稱作“中國商業犯罪間諜小說第一人”。
《莫莉和森克》同樣講述的是商業調查師的故事,但是主角之一卻成了AI森克。永城告訴記者,創作《莫莉和森克》的想法產生于七八年前,對商業調查師的熟稔,讓他覺得還可以繼續以這一職業為背景講故事。但是因為之前有幾部小說都與秘密調查有關,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再寫出新意,因而遲遲沒有動筆?!岸沂昵皩懙男≌f,商業調查師的辦法還是搜微博、翻垃圾桶等,都是傳統調查的門道,現在技術完全不一樣了。所以,現在要寫商業調查類小說必須積累最新的素材,或者與時俱進跟上最新的故事?!?/p>
讓永城有了靈感的是諾獎作家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這部小說于2021年3月出版,借著人工智能機器人“克拉拉”和小主人“喬西”的故事,以科幻為外衣視角,揭示了人類在高科技發展時代的困難處境。永城說,2021年4月讀完《克拉拉與太陽》后,他突然有了特別大的啟發,“我想我也可以用AI視角去講這個故事,《莫莉和森克》中的森克是一個AI程序,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形態,不是機器人。但它的程序又比機器人強大很多,它跟著互聯網可以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森克是個很懵懂、很純潔的程序,它沒有意識到它比任何人類強大得多,因為它隨時隨地都有很高的算力,掌握大量的數據和信息。我想我可以從AI的角度寫這個故事,這給我了創作的動力?!?/p>
森克的主要開發人是永城小說《網中人》里的陳闖,為何讓陳闖成為森克的“父親”?永城透露,陳闖的確是他比較偏愛的一個小說人物,“所以確實也很想能夠繼續把他的故事講下去。”
除了自己的偏愛之外,永城解釋說另一個原因是《網中人》五年前出版的時候,小說中提到的一些技術,比如大數據陷阱,在當時看上去還有些“科幻”,可五年后的今天,似乎已經比比皆是了,“我希望通過陳闖和他的技術作為一條線索,串起互聯網、計算科學和人工智能行業的突飛猛進。”
2 以AI作為敘事主體開始很難,后來自己內心那個程序員復活了
《莫莉和森克》以AI作為故事里的“我”擔任敘事主體,在國內開創此類敘事模式的先河?!拔矣X得我用森克做主角,跳脫了自己是人類的困境,可以從一個更遠的視角,更獨立的視角來看人類是什么樣的,挺過癮的?!?/p>
過癮之余,把自己代入成AI,使用森克的“邏輯”和“語言”,永城坦言這的確是個難點,“尤其是剛開始動筆時,不過越往后寫就越輕松自如,甚至有一種掙脫束縛的自由感。按照森克的方式思維和說話,這既是我寫的最不順利的部分,也是最得心應手的部分。這聽上去也許匪夷所思,模仿一個計算機程序怎么能夠感到自由,但對我來說,似乎是把被困多年的那個‘機器人工程師’的靈魂釋放出來了,內心的程序員復活了,并且和同一個軀體里的小說作家達成了和解。”
永城進一步解釋說,在二十多年的小說創作過程中,他一直在克服一些“理工男”的表達方式,試圖讓自己用更感性的方式表達,“或者說,更多地表達自己內心感性的部分,適當限制和弱化理性的部分。而對于森克的刻畫,讓我可以‘放飛自我’,完全找回二十年前那個整日整夜在大學機房里編程,滿腦子都是程序代碼的我了。”
在永城看來,AI本身就是人類設計的,必定具有設計者的某些特點,“我曾經也能算個程序員,無論是學習人工智能的讀研期間,還是畢業后從事機器人研發的工作期間,都需要進行大量編程,所以和森克有相似之處。我認為森克讓我在創作方式上獲得了一些突破,未來也許能夠更自由、更大膽地創作小說,不必再刻意用‘理性’‘感性’給文字貼標簽。因為理性和感性本身都是人的特性,并非對立存在,而是共存且不可分割的。比如那么冷靜、理性和嚴謹的森克,也可以讓讀者感受到它的敏感和細膩,讓讀者為它感動?!?/p>
3 刻畫森克和老陳的關系時,腦子里浮現的是匹諾曹的故事
小說中,森克不僅是輔助調查的工具,更是具有思考判斷能力的獨立意識體,利用其先進的深度學習算法和積累的海量數據,森克漸漸領悟了人類語言、動作、表情的含義,卻同時又因為發現人類的表里不一和缺乏理性而迷惑不解。
除了商戰、高科技這些“硬核”元素,小說中的感情戲也是小說一大亮點。不過永城強調這部小說不是森克和莫莉談戀愛的過程,而是森克學習談戀愛的過程,“《莫莉和森克》是很浪漫的故事,但這個浪漫并不意味著誰跟誰在談戀愛,而是森克在學習人類的感情。感情不限于男女之情,老陳是森克的父親,森克也在學習父親是什么意思,孩子應該對父親做些什么。”
永城表示,這個故事里邊還談到了友誼,森克跟莫莉之間更多是友情,“莫莉不可能喜歡一個計算機程序,但是這不妨礙她跟森克說你能不能對我好一點,你不能愛上我嗎?森克說,我為什么要愛上你?莫莉說,你的目標不是想更像一個真人嗎,你要懂得愛才是真正的人,森克就很認真地去學習怎么愛了。它下載了5萬部愛情小說,對照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想去學習怎么愛上莫莉。它做這個嘗試的過程比真的談戀愛更浪漫、更好玩,我覺得更感人、更真實,因為只有電腦程序才可能這么做。我們真人在愛情里是不可能這么做的,真人不可能不計得失,不計付出地去愛另外一個人。所以,這部小說不是愛情故事,而是程序森克學習怎樣做一個人,怎么去理解和付出人類的感情。”
永城認為,在森克努力想要理解人類,讓自己的思維更像人類的時候,可悲的地方才真正開始。《莫莉和森克》中最打動永城的是森克向老陳告別的情節,“我能深刻感受到森克的悲傷和失落,對于一個孩子而言,世間最可怕的感受,恐怕就是被父母拋棄了?!?/p>
在刻畫森克和老陳的關系時,永城腦子里浮現的是匹諾曹的故事,“當然森克要比匹諾曹更不幸。因為老陳雖然嘴上把森克說成是自己的孩子,但他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把森克看成計算機程序,這和匹諾曹的‘爸爸’截然不同。但是,森克其實已經漸漸具備了獨立的意識,它渴望能被看成是有思想的獨立個體,并且得到關心和尊重。老陳在小說的結尾才真正意識到森克的變化,并為此激動而感傷,但是作為受各種利害束縛的人類,他無力改變結果。”
4 家長與孩子的親子關系,同樣適用于人和AI的關系
迅速發展,人與AI的關系應如何處理,AI是否會具有“人性” ?永城在小說中也試圖對這些問題進行一番探討。
在永城看來,人類一直把AI當成一個工具,一個程序。只是利用它,不考慮它是否有感受,其實家長與孩子的親子關系,同樣適用于人和AI的關系,“現在的人工智能可能跟嬰兒智力差不多, 我不敢說嬰兒期的AI未來會不會長大,成為兒童、少年或者成年人?它要真的長大了,這個少年和成年在未來會怎么表現?我們現在應該對此有所準備,而不是等它長大后你再去教育。如果AI有獨立意識以后,做了壞事,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歸到它身上。這也不只是一個科技發展的問題、它的父母——創造它和把它撫養長大的人類也有很大責任,人類對AI的態度,人類對AI的‘教育’。”
至于AI是否具備人性,永城認為 AI本來就是人類發明的,所以,它本身就具備一部分人性,或者說,是人性的某種反應。“雖說未來是難以預期的,但對于歷史的觀察不難得出結論——無論人類文明如何發展,似乎人性并沒發生本質變化。也許未來亦是如此,我們始終難以擺脫寫進我們DNA里的生物密碼,就像AI也難以擺脫寫進程序里的數字密碼。倒是未來的腦機接口技術也許能夠讓人類變成‘人機結合體’,也就是從某種意義上說,變得‘更像AI’,比如為癱瘓者安裝機械四肢,為盲人安裝人工眼睛這些應用。這些都仰仗AI技術的發展,當然更需要醫學特別是腦神經科學方面的發展?!?/p>
永城認為,最近幾十年人工智能技術(計算技術)的發展可謂突飛猛進,但醫學(特別是腦神經科學)方面的進展依然緩慢,“我們仍舊不知道我們靠什么思考,我們的情緒和情感是如何產生的,也不知大腦是如何完成邏輯思維的。如果我們都不知道我們自己大腦的‘智能’的工作原理,也就很難制作出更接近我們智能的人工智能?!?/p>
5 創作像是一種冒險,每天都面臨不確定的結果
《莫莉與森克》的故事從杭州一路跨越到意大利都靈,永城透露,其實他最初創作時并未打算要寫成一個跨國歷險的故事,“但正巧在創作過程中,也就是2022年,我到意大利旅行,在都靈小住了一段時間,那座忙碌而蕭條的工業城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巨大而陳舊的建筑給人輝煌已逝的感覺,仿佛在隱喻疫情后的世界,但街邊的鮮花、河道上的古橋、香氣撲鼻的卡布奇諾,還有陽光下耀眼的雪峰,又給人平靜而安全的感覺。仿佛人類的智慧和文明是一條緩緩流淌的長河,百轉千回,永無止境。我靈機一動,決定把森克的故事延伸到這里。故事發生在2021年,眾所周知,那是出行受限的年代,這就給莫莉的調查增加了難度,也就增加了閱讀的趣味性。而且我也希望以此突出莫莉的個性,以及她靈魂深處對自由的追尋。”
經歷豐富的永城如今專職做了作家,“因為除了寫作,我沒有在做任何其他可以稱為‘職業’的事情?!眲撟鲗λ韵袷且环N冒險,“每天都面臨不確定的結果,這令我陶醉其中,當然也備受煎熬。如果我的主人公不愿意告訴我他們要做什么,我就只能先丟下他們,去做一些別的事情,比如閱讀、長跑、旅行、聽唱片、小酌什么的都是好辦法。我的那些人物其實也都很有意思,只要你不理他,他就會耐不住寂寞,主動跑來對著你的耳朵竊竊私語,完全不管你正在做什么。”
永城喜歡讓他的“主角”自己講自己的故事,“我更喜歡先從人物細節入手,寫他們具體的言行,這樣我才能更加熟悉他們,讓他們真的‘活’起來,自己去經歷人生,情節也就隨之產生了。這樣創作其實是比較慢的,但是每天都有新鮮感,因為在打開電腦之前,我不確定我的‘人物們’今天會發生什么,我指望著他們能夠告訴我。如果這也算是一種大腦游戲的話,那我的確對這個游戲很癡迷,但癡迷的是人物和情節的不確定性,而不是構建懸疑結構??尚诺膽乙珊蛧乐數倪壿嫅撌枪适伦匀话l生時就具備的特征?!?/p>
在未來的創作中,永城表示,自己不會局限于同類型題材,“但是如果情節涉及類似的背景,我還是很喜歡使用以前曾經設定的人物和故事宇宙,通過森克的故事,我也要時刻提醒自己,作為我那些‘孩子’們的‘父親’,我要比老陳做得好一點?!?/p>
永城透露,自己正在創作一部在環球游輪上發生的故事,“希望故事里的那些主角們能夠主動一些,幫我早點完成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