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歸潮》的四種回歸
《歸潮》在陳崇正的個人創作中,是一部具有標志性的作品。地方文化遺存、個人文化記憶,被他統一在這個打通了內與外、銜接了歷史和未來的作品中,形成了富有生機的文本統一體。
閱讀陳崇正長篇小說《歸潮》的過程中,有幾次差點眼淚汪汪——眼淚汪汪不能代表什么,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過于直接的感動,也是值得懷疑的,但我們要說,這種直接的力量、坦誠的沖擊,仍然是文學表達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陳崇正在這部作品中,表現出了一種赤子之心,一種大繁之后的至簡,這和他以往的創作有著很大的區別。這本書叫《歸潮》,而這部小說中亦有四種“回歸”。
第一,這是陳崇正對寫作初心的回歸,是他從想象性書寫向現實主義書寫的回歸。一直以來,陳崇正寫了不少現實主義的作品,但或許他關于科幻的、玄幻的、或者混雜著武俠等類型寫作的嘗試給人印象太深刻,對他的認識反而被某種標簽所局限。而《歸潮》之中,他回歸到特別純正、素樸的現實主義的創作,給了讀者很大的驚喜。這部《歸潮》里,他書寫了真誠的血脈之情、故土之愛、國家之魂,讀后心有戚戚也心潮澎湃。在這部小說里,陳崇正塑造了很多個特別有力量感的女性,南方女性博大、堅韌的生命力,讓人動容。阿娥歷盡千劫的歸潮、雨果見證歷史的厚度,都讓人欽佩、深思、流淚。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部小說是沒有反面角色的——當然,書中寫到了人性的叛變,但所占篇幅極小——他讓所有人物回歸真誠、質樸……真正呈現了中國人的人情之美、人性尊嚴。每個人,不管境遇如何,都對國、對家、對親人滿懷赤誠。
第二,這是從側面描寫到正面強攻、從敘述技巧向扎實內容的回歸。以往,陳崇正有些小說的重要情節往往是側面描寫的,這多是出于結構的考慮,有時又難免有著回避難度的閃躲,比如《美人城手記》里,一場十分緊要的人類和機器人大戰,卻一直沒有正面描寫;《歸潮》以后輩的追溯開啟,也給了我閱讀的錯覺,以為他會以旁敲側擊的方式來寫出潮、歸潮,沒想到他直接正面書寫,出海、在海外落戶發展、歸潮路上的過云南經廣西等等,一一鋪陳開來,沒有任何回避,全是正面迎頭而上。這里面的歷史細節和地理知識、對當年現場的還原等等,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難得的是,陳崇正在這些描寫中,完成度如此之高,沒有留下什么硬傷;更難得的是,在如此高密度的歷史細節中,他沒有在材料里迷失方向,而是書寫得舒緩有致、從容不迫。《歸潮》不是圖解資料式的寫作,而是讓歷史真正融入了人物的行動、話語里,讓故事的推動飽含深情。
第三,這是一部從目光向外回歸到目光向內、目光向未來回歸到目光向歷史,卻也因此打通了內與外、銜接了歷史和未來的作品。很多年以來,書寫廣東的作品不少,但特別重要的長篇小說并不多,在這里面,又尤其以一種外來者的目光居多——比如說,打工文學——那么多外來者以他們的目光來觀察、書寫廣東,有很重要的意義,但總覺得一對翅膀缺失了一只,本土的聲音何在?近年來,陳崇正、陳楸帆、林培源、陳再見、巫宏振等廣東本土作家的出現,讓人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一種更具廣東本土經驗的寫作的出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歸潮》里華僑對祠堂、對血脈、對魂歸故里、對家國之愛、對那個時代中國與世界的互動等等的切身體驗,由潮汕作者來寫更具真實感與豐沛度。比如,小說中,一個小孩子的牙齒掉了,他們要雙腳并攏、把牙齒丟到屋頂上,期待新牙長得很整齊,這樣的細節,在外來寫作者那里,是很難體驗并置入小說的。外來寫作者可以消化海量的資料、也能理性地面對素材,但那種貼身的共鳴感,總是少了一層。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歸潮》對于整個廣東的文學創作,都是很重要的,也可以說,這是作者獻給潮汕、獻給廣東的深情之書。故土之情,在這里,不是虛幻和口號,而是真實的細節,是人生的悲歡,是身邊人的秘密,也是自己身上的骨與血。
第四,這是對個人文化記憶和南方文化遺存的回歸。《歸潮》這部作品中,對諸多的文化記憶進行了呈現,頻頻引用的潮劇片段、雕刻、僑批、婚喪嫁娶、美食、茶藝等等,充滿了南方文化的氣息;還有二十世紀初期,那些文化大家在南方的活動痕跡,如魯迅、饒宗頤、艾青等,以真實的人物和虛構的故事相結合,也讓小說的表達更豐厚、更具多聲部效果。小說中,甚至出現了少年時期以原名陳文統出現的武俠小說大家梁羽生,他跟小說的主要人物進行了互動;金庸的影響也在,這部小說里的人名陳喬峰、陳無忌等,就直接來自金庸作品。這里,有地方文化遺存,也有個人文化記憶,而這些,都被作者很好地融合一道,形成了富有生機的文本統一體。
總之,這部《歸潮》在陳崇正的個人創作中,是一部具有標志性的作品。同為寫作者,我很能體驗那種寫作中所遭遇的難題,也很欽佩他咬牙把這一切啃了下來,在四十歲這個主要關口,給自己、給故鄉、給那些淹沒在時代中的人寫下這么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