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4期|黃燦然:無偶樹(組詩)
主持人語
詩,打動人、喚醒人的重要元素在于“在場性”。就是說,詩人將某一時空、某一事物、某一感受、某一詞語,從司空見慣的狀態中磨洗出來,呈現為詩的時候,具有植根于日常經驗和場景,而又超出固有表達方式、知識話語和意義所指的鋒利、柔韌和豐富。
“有時候樹梢晃動樹葉閃光,/剎那間眼睛明亮耳朵生風。”黃燦然的組詩《無偶樹》,詩題大都為名詞,且多是尋常事物和場景。詩人的“在場性”就是通過當下,而串聯起我們復雜、深邃、不斷在矛盾中調和的生活和精神狀態。十首詩是十次觀察、體悟和探求,是十種借助轉而易逝的材質指向恒遠的詩的運動。其結果是,在詩人看似隨意、實則在深沉經驗作用下生成的十幀“動態素描”,以呼吸的節奏,詞語的音響,不但可以讓我們感受到詩人身在其中所切取的那種“在場”,而且喚起讀者自身的諸種感官、認識和語言的意指。在場,意味著蘇醒,意味著生動,意味著行動,更是意味著無限與絕對突然綻放:“兩只白鷺在河邊上的石欄上約會,/一只跳到地面,另一只也跳下時/那只又飛到石欄上,它們的秘密/也許是鮮紅色的,像那些朱槿。”
大衛的組詩《溫柔頌》,設置了一種特殊的“在場”。情愛或愛情本來就帶著讓人生和日常陡生光彩的能量,其在場性充分顯示于情感、心理、精神和身體。這是一種人人都可以在凡俗中得到超拔體驗的狀態。于詩人而言,則是一次重新命名世間萬物和自我的機會。大衛的溫柔的想象,充分展示自我之在、自我之場和自我之言,其體驗和表達,在即時性和有限性中,不可逆地指向頗耐品味的豐富和延展。“我與世界的所有關系/都是沿著你”這樣的關系,這樣的跟隨和行走,帶給詩人的必然是“陽光多么好啊/寫了一萬次依然這么好”。
李郁蔥的組詩《見觀經》將“在場”引入江南特有的文化傳統和精神譜系中。換句話說,他的詩歌的當下性、即時性,大都因為整體的地理文化和歷史精神的觀照,自然而然地成為多重光照下的詞語生成物,其質感與美感的狀態全在不同情境下,依借所持有的個人的“顆粒感”而定。除卻“山低伏,我恰如其中的一滴水/無足輕重,但猶如一座世界的深沉”這樣的喟嘆外,如何“和這夜晚相互補充,像光填滿黑暗”,更值得期待。
詩,不斷在深入、拓展、聯系和變化。所謂詩的“在場性”,是指詩人于當下時空、社會、情狀下的生發,這是一項不會息止的運思過程。三位詩人,呈現出了三種詩“在場”的不同情狀。
——李 羌
無偶樹(組詩)
黃燦然
村 隅
旅客都走了,旅館門廊里
茶幾、茶具和小凳子還散發著
度假中的悠閑氣息。陽光
從遠山,從田野,從小廣場
來到門廊的臺階上,停在那里;
而靜,也從那里向外擴展著——
那條似乎無敵對者的小花狗
又像往常那樣坐在村口附近
那張小石桌上,看風景或人,
就差會抽煙、喝茶或下棋,
使我想起我在村口外小道旁
那棵龍眼樹下遇到的老人——
他坐在石頭上抽煙,指了指
不遠處雜草叢中的廢墟說
那是他舊屋遺址,他不想拆,
不想搬,現在還經常來附近
溜達溜達,望一望,回憶
它的樣貌,他耗去的精力。
白 鷺
從河邊,白鷺在陽光中飛起,
在河里,流水微薄地呼吸,
一直沉默著的七娘山此時
才顯得真正地沉默著,仿佛
它之前一直在忙著什么。
從天上下來的白云,又開始
慢慢從山頂下朝著天上攀登。
兩條狗和它們的主人從白鷺
剛才飛起的地方經過,主人
注意到白鷺悄悄降落在不遠處
一片水草叢中覓食,想起去年
他在村子另一邊田野里順著
黃狗的視線觀察也許就是它
在池塘里慢慢抬起細腿覓食。
母 親
僅僅因為她顯然來自農村
又是一位樸實的母親
固執地愛著她的兒子
我便常常懷著柔情想起。
剛放暑假的時候,一個男人
在村口保安室門外,問這里
有沒有房子出租。我剛好經過
便問他需要什么樣的房子。
他說幾百元的,看他意思
最好是不超過五百。這一帶
不可能有五百的房子。他只想
租兩個月,帶孩子來鄉下生活。
他背后跟著他的妻子,
她顯然來自農村,
一位樸實的母親
固執地愛著她的兒子。
她的失望像我柔情的目光
輕輕掠過干凈的馬路
和馬路邊果實累累的龍眼樹
和龍眼樹上空靜止的白云。
我的目光落到路面,落到
我在遛著的黃狗和黑狗身上,
我想起并回頭望一望七娘山,
山頂垂掛著龍眼似的白云。
要是我有房子我會說“來吧”,
僅僅因為她顯然來自農村
又是一位樸實的母親
固執地愛著她的兒子。
素 描
有時候七娘山像一座雪山,
像今早,田野也染上寒意。
有時候我們過河再過橋,
或過橋再過河,兜個圈。
有時候我想象力抬高些
路面和水面便互相連接。
有時候樹梢晃動樹葉閃光,
剎那間眼睛明亮耳朵生風。
曦 微
昨晚開著小摩托來河邊小公園
打電話的中年民工早上又來了。
他拿出手機,等待我和狗走遠,
他秘密的發動機已在突突響著。
又見一大片朱槿花,又見一只
兩只三只一群蝴蝶,灰的,藍的
和黑的,它們飛舞的視力肯定
追不上我瘋狂而斑斕的想象力。
兩只白鷺在河邊上的石欄上約會,
一只跳到地面,另一只也跳下時
那只又飛到石欄上,它們的秘密
也許是鮮紅色的,像那些朱槿。
又見貴州老夫妻,女的推嬰兒車,
他們的孫兒被淺紫布蓋著,男的
推小板車,上面坐著那條瘸腿狗,
他們的秘密蝴蝶般,超乎想象。
無偶樹
它成了無偶,如果不是喪偶樹。
那三百年的陪伴者,被吹倒了,
不是臺風太大,而是它太老殘,
遺骸如今被清除干凈,剩下它
這更龐大也更孤單的。小山頭
突然禿了:那消失的原本負責
庇蔭小山,現在只能以其消失
繼續那如果還可以繼續的庇蔭。
而它負責庇蔭土地廟和小廣場,
自身無依靠還繼續提供的庇蔭。
而我們這些受庇蔭者,人和狗
和一切,感到消失形成的巨空。
它們互相的招呼聲消失了,但
也許它們藏于地下深處的交談
還將維持,也許不止于維持到
有一天它也躺下,而消失留著。
南澳下午
空的南澳,無一人的麥當勞。
白色鷗鳥在哨所尖頂上盤繞。
走了或沒來的游客的無形影
出沒于海濱步道,跟風交替
摸著渴望被摸的欄桿,欄桿
手牽手等待手挽手的情侶們
互相推遲的到來。夕陽晚景
蹲在某后巷口,像青年廚師。
荒涼大街
村口一條通往山里的水泥路
被我們私下命名為荒涼大街,
因為它入夜就會高高地亮起
兩百米路燈,變得完全荒涼,
盡頭是結構龐大的黑暗勢力
在密謀和運作著,只要我們
兩個人兩條狗,敢貿然闖入
那禁地,嚴重事情就會發生:
我們不害怕,并且感到安全,
因為我們都嚴守黑暗的法律。
星期二
鴨舌帽男人牽著狗越過馬路
進入馬路邊一條短林蔭小道;
人和狗對靜和綠興趣濃厚。
馬路拐彎處前停著一輛藍車,
一個白頭男人對著草叢撒尿;
人也許還有車都過于顯眼。
工作服男人開著一輛臺鈴馳過,
三輪摩托車上堆滿廢紙和雜物;
人和速度在速度中融成人。
工作帽男人們在馬路邊施工,
電鉆機使上午突然繁忙起來;
人和噪聲分不清人和噪聲。
過 河
昨晚下雨,今早我們過不了河,
踏腳石都被淹到沒頂了,喧嘩
急如洪流。兩條狗喜歡在上面
大小便的對面草地,正張望著。
它們喜歡跨越踏腳石,對著水
躍躍欲試又不敢,因為我不敢。
它們摸不透我如我摸不透它們。
我想回家,因為我剛看清自己。
黃燦然,1963年生于福建泉州羅溪鎮晏田村,1978年底移居香港,1988年畢業于廣州暨南大學新聞系。在香港最初幾年當制衣廠工人,業余上夜校學英語;在大學期間開始寫詩,并繼續鉆研英語。1990年起任香港《大公報》國際新聞翻譯,2014年辭職,遷居深圳鄉村。著有詩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靈魂》《奇跡集》等,評論集《必要的角度》《在兩大傳統的陰影下》等。譯有大量現當代歐美詩歌、詩論和文論。